甘浩
劉震云的小說《我叫劉躍進》能夠在讀者中引起一定的反響,很大程度是因為同名電影《我叫劉躍進》——一部被稱為“中國首部作家電影”的影片。“作為一個概念,‘作家電影在中國式中國電影集團公司的提法,是指作家擁有導演的推薦權、資金的使用權及介入發行權的新制作模式的電影。”“作家電影”的提法,究其本質,是一種電影市場行為,利用作家的市場號召力來使電影資本利益最大化,這與我們的討論關系不大,但是,這種做法把作家在電影制作過程中的地位抬高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必然影響小說《我叫劉躍進》的創作。因為據傳這部小說是先有劇本,后有小說,果真如此的話,電影《我叫劉躍進》肯定會對小說文本寫作產生影響。這種猜測筆者沒能證實,即便如此,小說《我叫劉躍進》依然與電影存在扯不斷的聯系,它的出版時間與電影放映幾乎同步,一上市就狂銷了40萬冊。從藝術上說,小說《我叫劉躍進》并不是一部好作品,它能夠熱銷,不能不懷疑是依靠了電影的力量。
劉震云一直與電影界有密切聯系。1980年代,他的小《一地雞毛》被馮小剛拍攝成6集電視連續劇后,劉震云與馮小剛就建立了深厚的關系,他的不少作品都被馮小剛搬上了銀屏。因為劉震云成功地深層次參與了馮小剛《手機》、《天下無賊》兩部電影的生產,使其成為非常有票房號召力的內地編輯,因此《我不是劉躍進》的投資方才有了以一個作家為創意中心的投資行為。但是在小說的寫作上,《我不是劉躍進》的結構顯然受到了中國史傳文學紀傳體結構體的影響。小說的每一章都把焦點集中在標目中的人物身上,十幾章故事就講了幾個人物的故事,因此,整部小說的結構形成了一種特殊的“折扇式列傳單元”——打開小說,就像捻開一把折扇,每一折扇面都有一幅人物畫卷。
其實,這種“折扇式列傳單元”,也是小說《手機》的結構形式。《手機》共三章,第一章“呂桂花”和第三章“嚴朱氏”是過去故事,第二章“余文娟、沈雪、伍月”是現代故事,在敘事邏輯上并沒有按照順時序進行,所以,讀完之后猛一下讓人摸不著頭腦。電影《手機》以第二章為主線,故事線索就非常清晰(而從藝術上看,第三章才是小說最優秀的部分,敘事樸實,意味深長)。《我叫劉躍進》吸收了這個經驗,故事是一種單線條的順時序故事:工地廚師劉躍進被偷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包,在抓賊找包的過程中,他無意中得到了另一個包。巧合的是,這個包里藏有一個U盤,其中儲存著關系到房地產商人、一系列高官等上層人物生死存亡的重要資料。于是乎,商人、高官、小偷團伙、偵探、警察都卷入了追捕劉躍進、尋找U盤的復雜漩渦之中。一番陰差陽錯過后,商人、小偷和高官終于受到了懲罰。
這顯然是一個適合大眾傳播、也會得到大眾喜愛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老套故事。從各章標目看,也可以看到劉震云刻意迎合大眾的痕跡:很多人物的名字,我們非常熟悉,如青面獸楊志,曹無傷,楊玉環,麥當娜,這些熟悉的名字自然會激發觀眾或讀者的想象力,甚至使他們在瞬間回到某種原始典型故事情景,可是,故事中的這些人物不但不具備高貴的身份,反而或是小偷,或是妓女,或是無賴,期待視野的反差之巨,讓人情不自禁地“撲哧”一笑,產生了劉震云需要的幽默效果。在章節結構上,以這些人物為標目,折扇式鋪排,展開故事敘述。故事異常曲折曲折,但是,因為采用“折扇式列傳單元”結構形式,故事環環相扣,條理清晰,雜而不亂,流暢自然。這種“折扇式列傳單元”的藝術效果,與電影的蒙太奇手法相異常適應,電影因之很容易組織敘事單元,很省力氣。所以,從敘事上來看,《我叫劉躍進》的故事敘述顯然成功了。
但是,敘事成功并不等于文學作品就成功。從小說文本呈現的審美形態可以看到,《我叫劉躍進》采用“折疊式列傳單元”結構故事,便宜了文學創作,文學敘事也因此通暢明晰。但是,相比于《水滸傳》等傳統長篇小說,用力顯然不夠,各單元缺少必要的、深層次的勾連關鎖,似乎僅僅是為了便于寫作而采用了這種敘事結構形式,有偷懶省力之嫌。可以解釋的原因,是當下文學創作多求數量和速度,作家們在一年甚或是三四個月間就完成一部幾十萬字的長篇小說創作(據畢飛宇稱,《推拿》的創作時間約是五個月,這種寫作速度在當代非常普遍),似成為常見之事。而金圣嘆稱道《水滸傳》的原因之一,就在于“古人著書,每每若干年布想,若干年儲才,又復若干年經營點串,而后得脫于稿,裒然成為一書也。”這樣創作出來的作品,才能經得住讀者細品回味。而今人失去了這種從容寫作的環境和毅力,往往率爾著手一部作品的創作,這種僅僅為了省時省力的敘事結構,小說缺乏精雕細刻的打磨,意蘊上大多較為單一、單薄,難成大作。《我叫劉躍進》似乎就是敘述了一個曲折的故事,除此之外,好像很難尋找到別樣樂趣,小說因此也缺乏讓人咀嚼咂摸的意味。有些地方,為了追求故事的速度,故事單薄,成為一團枯墨,沒有化作富有生命韻律的敘事曲線。
從寫作初衷來看,這種結果顯然不是劉震云想要的。劉躍進的故事是一個“擰巴”的故事,劉震云稱其為“羊咬了狼”的“黑色幽默”,他主要借此表達他對生活的觀察和他的生命感受,劉震云說:“本來這個事是個蒼蠅,它突然變成了大象,接著大象又變成了老虎,老虎反過來要吃劉躍進。這種不可掌控的狀態,是我最感興趣的。每天一個人,遇到十件事,有八件事都處在不可掌控的狀態。不可掌控的狀態特別容易出悲劇,也特別容易出喜劇,更容易出悲劇之中的喜劇。”[本刊記者高橋:《制片人劉震云與我叫劉躍進》,《大眾電影》2007年第19期。]不用看故事,只憑借劉震云一番話話,我們就可以覺察到這是一個韻味十足的故事,它僅僅抓住了生活的“不可控制”特征,這是一個深刻地洞察。“不可控制”,可以說是生命的一種本質性存在。米蘭·昆德拉說:“小說是存在的探究。”[捷克]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董強譯,18頁,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年版。]劉震云試圖通過一個故事來探索生命的存在狀態,顯示了大抱負,但是,電影的消費方式,使劉震云不得不顧忌觀眾與市場。迎合市場和觀眾的結果,是小說加強了故事的曲折性,小說故事妙則妙兮,也足夠曲折,不過,過于曲折的故事表述和陷于油滑的幽默,遮蔽了故事意蘊深度的顯示。換句話說,電影式的故事,影響《我叫劉躍進》故事意蘊深度的呈現,使它不能成為一部好小說,也不如劉震云在這個時期創作出來的《手機》、《一句頂一萬家》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