區域研究與離散處境

張德強

1959年夏濟安二度赴美后，改變了此前研究方向，從英美文學研究轉向中國現代左翼文學研究。其中，在美國50年代開始發生巨大影響的針對中國的區域研究，與夏“孤立無援”的離散處境，起到了最為關鍵的作用。這也催生了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名著《黑暗的閘門》的誕生。

隨著2015年12月《黑暗的閘門》中文版面世，這距離1968年此書英文版出版，已經過去了近40年。王德威有言，這部著作“有同情的理解，也有練達的批判，首開英語世界對左翼文學研究先河。”本文的關注所在，是夏濟安此書寫作的時空背景，即美國五六十年代學術界區域研究的學術氣氛與夏濟安身處的離散處境，以及夏濟安在這一背景下從事的學術活動。

夏濟安于1959年3月24日抵達西雅圖后，沒有從事自己“本業”——與英美文學有關的教學與科研，而是暫時在華盛頓大學歷史系參與學術研討與交流，對此，據夏志清夫人王洞描述：“濟安的專業是英國文學，理應在華大教英國文學。由于系主任的‘偏見，不信任中國人教英文，沒有給濟安開課。濟安樂得清閑，除了在英文系聽課，常到該校東方系走動，不久與東方系的教授們建立了良好的人事關系。華大遠東與蘇聯研究所所長喬治-泰勒以‘研究員名義替濟安延長了簽證。”因此，大約在1959年下半年，夏濟安完成了《魯迅與左聯的解散》一文，同年開始參與由華盛頓大學遠東與蘇聯研究所弗朗茨-米歇爾（Franz Michael）教授主持的“現代中國歷史研究項目”（Modem ChineseHistery Project），而至遲在1961年《隱喻，神話，儀式與人民公社》出版前，他同時也參與了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中國研究中心的當代漢語研究項目（CurrenL ChineseLanguage Project）。

自此，夏濟安二度赴美后，一直分別為兩個美國學術機構“打工”，兩項工作幾乎是同時起步的，而且一直持續到1965年他去世，始終交叉并行。夏濟安二度赴美期間完成的約14篇/部英文論文或專著，其中除《中國小說中的夢境解析——<西游補>》屬于古典文學研究范疇外，其他13篇/部均圍繞著以左翼文學為中心的現代文學研究與1949年后大陸輿論術語兩個課題集中展開。兩類學術工作大體上可各自劃入文學和語言學兩個學科，其研究方法與關注側重均有所差異。文學研究原來就是夏濟安本色當行，此前主持《文學雜志》的編輯工作與臺灣期間的批評活動對于現代文學傳統已多有觸及。李歐梵說的“他來到美國審視時事之后，選擇投身一塊與他先前研究毫無關系的領域”，指的便是夏濟安所從事的語言學研究，這個研究領域是在美國區域研究的學科框架下，針對1949年以后也即當代（current）中國公開出版物中出現的新的語言現象進行的帶有語言學與人類學色彩的研究，這項研究的學科性質，如項目主持人陳世驤引用語言學家愛德華-薩丕爾的觀點：“語言在特定時空下是對‘文化的象征性引導。”

這就決定了該項研究也帶有文學和文化人類學色彩：“我們的中國語言研究計劃，持續觀察中國大陸快速發展的小說語言現象，并在此前若干系列研究中，舉出某些極其重要的細節來闡釋這些現象。”即使在當時的學術視野里，這種研究也已經是語言學、文學與文化人類學相交叉的邊緣學科，對于夏濟安來說，不啻于在方法論和理論背景上相當程度上得改弦更張。夏濟安赴美之初首先要解決生存問題，在美國立足后方能圖進一步發展。盡管“我們知道這些手冊與他自身的修養喜好不符，甚至完全相反”，但嚴峻的生存壓力仍讓他不得不先考慮找一份事情來做。伯克利的研究項目，其研究對象主要是中國報刊上新出現的詞匯和語言現象。從1961年到1964年，夏濟安在這一項目支持下出版了四部專著。因本文主要針對的是夏濟安學術研究的中國現代文學和左翼文學方面，故對其語言學方面的著述不作深入探討與分析。

在考察夏濟安在美國進行的左翼文學運動研究時，我們要意識到三個帶有前提性質的問題。第一，夏濟安的左翼文學運動研究是在他的現代文學觀影響下進行的，其對左翼作家和作品的闡釋都是在此前主要是在臺灣時期形成的其對中國現代文學的歷史認識、敘述模式、基本思路、研究方法的基礎上進一步拓展的。第二，夏濟安的左翼文學運動研究是在50年代美國區域研究興起的框架內形成課題思路、基本脈絡和研究重點的。區域研究作為一種帶有強烈意識形態色彩的邊緣交叉學科，夏濟安的學術研究也不能完全脫離其基本立場與學科框架，一定意義上，夏濟安的左翼文學運動研究與他的語言學研究是同步進行、相互參照交叉的。第三，夏濟安作為一個寄身異國而使用雙語寫作的學者，其離散處境使他不可能完全從美國學院派角度出發，對自己的研究課題進行中規中矩的操作。如他在華盛頓大學的同事與項目負責人弗朗茨·米歇爾（Franz Michel）所說，夏濟安的思路常常在同事們的探討中遠遠超出研究常軌，以至于在他身后人們無法判定他下一步的研究重點究竟會拓展到哪里。因此可以說，夏濟安的左翼文學運動研究是他在離散處境下，在美國區域研究的學科框架下，對現代文學中占相當比重的左翼文學進行的一次回顧與審視。值得重視的是，他使用的方法與得出的結論遠遠超越了美國區域研究規制的范圍，而成為后來美國大學里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思路方法的源頭之一。如李歐梵就說：“在夏濟安先生指導過的學生當中，我特別追隨他的學術腳步，研究中國左翼文學運動。”也是在這個意義上，夏濟安的左翼文學運動研究自有其獨特性與超然性——在同一時期內，不僅超越于美國同行；也在很多具體領域超越于他同時期的大陸同行。自然，因為區域研究框架的學術規制，也囿于資料匱乏與夏濟安自身學術興趣與個性偏好，他的研究在許多方面的展開是不充分的，甚至是帶有很明顯的偏差乃至偏見的。但由于夏濟安的研究與建國初期文學史研究強烈的對話色彩，在80年代以來現代文學研究界的重寫文學史活動中，他的許多觀點不無啟發與建設意義。

從1959年到1965年，夏濟安的中國左翼文學運動研究持續了六年。1968年，經夏志清編輯整理，將其中的5篇論文和一本專著經重新編排，以《黑暗的閘門一中國左翼文學運動研究》（The Gateof Darkness： Studies on the LeftistLiterary Movement）為標題出版。2015年12月，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推出了此書中文版。兩個版本雖于基本篇目的收錄與編排上并無太大差異，但中文版刪去弗朗茲-米歇爾為該書英文版撰寫的前言，代之以中文版審訂者王宏志帶有導言性質的《筆權與政權——寫在夏濟安先生<黑暗的閘門：中國左翼文學運動研究>中文版出版之際》，同時還收錄了夏濟安1963年發表于《中國季刊》（The China Ouarterly）第13卷的《中共小說中的英雄與英雄崇拜》一文。此外，夏濟安生前出版的四部專著中的《隱喻，神話，儀式與人民公社》（Metaphor，Myth，Ritual andthe People's Commune），其研究關涉五四以來對于傳統文化整理的反思，以及對建國后對民間文化創造性改造的分析，因此也可以納入其五四文學和左翼文學運動研究的范疇。此外，夏濟安1963年9月發表于《美國政治與社會科學季刊》的論文《俄羅斯的中國形象》（Demons in Paradise： The ChineseImages of Russsia）雖然探討的重點是自清初至60年代初俄羅斯形象在中國的演變，仍然屬于語言學范疇，但其文章后半部分使用了相當數量現當代中文小說中對于俄羅斯的想象與描繪，方法論上亦帶有比較文學形象研究的色彩，因此也可納入對其以左翼文學運動為中心的現代文學研究考察范圍。假如把研究視野稍微擴展，夏濟安早在1959年為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撰寫的附錄《臺灣文壇》中關于左翼文學的看法和觀點，同樣可與《黑暗的閘門》中的一些論斷進行參照閱讀。

《黑暗的閘門》的論述體系體現了夏濟安與同期大陸文學史研究有所差異的歷史分期意識，將左翼文學的范疇擴大到1949年以后，其考察對象及于建國后當代作家的創作活動和50年代以來問世的“左翼”小說。區域研究的學術框架對夏濟安研究立場的規制、與他在某些方面觀點和視野的超然性也值得關注。同時應該強調的是，夏濟安的左翼文學運動研究很大程度上是以建國以來大陸現代文學研究的成果為參照和對話對象的，大陸整理出版的現代文學史料為他的研究也提供了部分材料支撐，而大陸史家的觀點更成為他別立新說的重要參考依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