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英杰
淄博市陶瓷博物館
宋朝是中國封建社會政治、經濟與文化大繁榮的時代,尤其是經濟上的發展,特別是商品經濟成為重要的經濟部門,成為中國封建社會經濟發展的高峰。然而,在元朝建立之后,乃至明清,商品經濟的繁榮局面不復出現,則耐人尋味。那么,其原因何在呢?又有哪些重要的表現呢?本文對這些問題試做如下分析:
雖然在中國歷史上,宋朝被冠以“弱宋”的序列,然宋朝經濟繁榮則是不爭的事實,具體表現在如下幾個方面:
1、農業部門的發展與繁榮
(1)糧食作物產量的提高
首先,募民屯田擴大了土地面積,據宋史專家漆俠計算,宋代墾田面積達到了7.2億畝(約合七百二十萬頃),超過了唐代的5.5億畝”(約合今550萬頃)[1],漆俠先生認為更重要的是“到了宋代,國有土地衰落,私有土地占95%”,農奴制演變為租佃制[2];而且,改良了主要作物的品類,從越南引進占城稻,《宋史·食貨志》卷173載:“大中祥符四年,帝以江、淮、兩浙稍旱即水田不登,遣使就福建取占城稻三萬斛,分給三路為種,擇民田高仰者蒔之,蓋早稻也。”[3],而占城稻一年兩熟乃至三熟,耐旱環境適應性強。而且,根據《宋史》記載:“詔江南、兩浙、荊湖、嶺南、福建諸州長吏,勸民益種諸谷,民乏粟、麥、黍、豆種者,于淮北州郡給之;江北諸州,亦令就水廣種粳稻,并免其租。”[4],擴大了主要糧食品種的種植范圍,復種制度大大提高了糧食的產量,改變了傳統的北粟南稻的生產格局。據汪篯《隋唐史論稿》計算,全國總產量約1284億斤(約合1畝即可以養活一個人)。無論是面積還是畝產都超過唐代[5]。廣為流傳的 “蘇湖熟,天下足”的諺語就反映了南宋時期江南稻米生產的盛況,糧食的豐富為經濟作物種植的擴大提供了堅實的物質基礎,使經濟作物的全國性推廣成為可能;同時大量的農業勞動力轉移至工商業部門。
(2)經濟作物種植的推廣與產量的提高
棉花、茶樹等經濟作物的種植和栽培得到推廣,棉花種植逐漸由兩廣擴展至江浙地區;而且出現了專門從事不同品類生產的茶園戶、漆戶、藥戶、花戶等,農業部門的分工日趨細化與專業化,其生產以面向市場為主要目的,農業經濟部門內部生產專業化趨勢加強。
糧食產量的躍升,棉花種植區域的擴大為棉紡織業的興起提供了堅實的基礎,棉織物逐漸成為廣大人民的主要衣物原料;而茶葉則成為宋政府對外貿易的重要物資。農業經濟部門的繁榮為手工業與商業的興盛提供了堅實的物質基礎與充分的物質準備。
2、手工業部門量與質上的提升
在農業部門長足發展的基礎上,手工業也取得了質與量上的提升,手工業行業規模不斷擴大,如北宋元豐年間有22個州出產銅礦,其中韶州岑水場、巾子場合計年產1280多萬斤,占全國總收入量的88%[6];也產生了印刷、棉紡織、木材市場等新興的手工業部門;伴隨著行業規模的擴大,行業分工日趨細密,如絲織品中的蜀錦、亳州的輕紗,名目多至四十二種,“靖康初,京師織帛及婦人衣服花紋皆四時景物,謂之一年景”。
不僅生產技術和產品的數量與質量都獲得了大規模的提升,而且,出現了一批以專業化生產而著稱天下的新城鎮,如江西景德鎮,北宋景德年間,命江西浮梁縣的昌南鎮燒造瓷器,因其質量高超,昌南遂為景德鎮所代替,沿用至今不廢,《浮梁縣志》中沈嘉征《民窯行》“景德產佳瓷,產瓷不產手,工匠四方來,器成天下走。”而官窯方面則出現了官、哥、汝、定、鈞五大名窯,其產品在宋代即為珍品,明清兩代多有仿造,經久不衰,“乾隆年間仿哥窯器,仿肖古名窯諸器無不媲美,仿各種名釉無不巧合[7]。”
礦冶發達,據《宋史·食貨志》記載:宋初全國"坑冶凡金、銀、銅、鐵、鉛、錫,監冶場務二百有一",宋英宗時增加到二百七十一處,還包括汞礦、煤炭、石油等不同的部門。規模均急劇擴大,以鐵為例,河北的邢、磁兩州的收入量就占全國總收入量的74%,規模較為龐大,是當時全國的冶鐵中心,全國36州鐵礦年總收入量 550多萬斤,而唐代宣宗時僅五十三萬二千斤,躍升十倍有余;信州鉛山等地的銅、鉛礦,常募集十余萬人,晝夜開采,每年的產量達數千萬斤。據經濟史學者哈特韋爾的計算,在1080年前后,中國的鐵產量可能超過了700年后歐洲除了俄國以外地區的總產量。另外,羅伯特·浩特威爾的研究也表明,在11-12世紀,中國的煤鐵產量甚至比工業革命前夕的英國還要多。據姚志國先生對河南鶴壁古代采煤遺址考證,北宋時期已經開采煤礦,井深46米,巷道全長約500米[8];沈括《夢溪筆談》載“鄜、延境內有石油……此物必大行于世,自余始為之。”
值得注意的是在宋代的商品上出現了代表商品質量與商譽的標記,如在湖州出產的銅鏡上多“湖州照子”,在磁州窯等重要窯口出產的瓷枕上多見有“張家造”、“李家造”、“陳家造”等款識,一方面具有廣告宣傳的功能,另一方面也是質量上的承諾,具有了現代商品生產的質保意識。
3、商業領域的繁榮
農業、手工業的繁榮發展,大大促進了商品經濟的繁榮程度,達到了中國封建社會的高峰,主要表現在如下幾個方面:
一方面,商品稅收收入超過了農業部門,商業提供了國家的大部分稅負,根據宋代馬端臨《文獻通考》記載,神宗熙寧年間賦稅總收入為7070萬貫,兩稅為2162萬貫,占30%,其他稅入為4911萬貫,占70%。可見,財政收入三分之二以上來自農業兩稅以外的工商業賦稅[9]。
另一方面,各類商業團體的蓬勃發展,商人自治性組織——行會組織進一步發展,根據宋敏求記載:商業行會組織由隋唐時期的一百二十行,發展到南宋時期的四百十四行[10];不僅在商品流通領域形成行會,而且形成了手工業行會,行會的興盛保護了本行業的商業利益,也促進了本行業的發展,進而推進整個商品經濟向縱深發展。
4、大城市的興起與城市功能的擴大,形成了大小不同的層級化的城市群
城市的興起與商業的繁榮互為表里,商業的繁榮促進了城市的形成,而城市的形成則為商業的繁榮提供了穩定的基礎,據記載北宋十萬戶以上的州、府,宋神宗元豐年間為四十多個,宋徽宗崇寧年間為五十多個,而唐代僅有十多個[11]。而且城市規模急劇擴大,陳振認為北宋東京汴梁人口在百萬以上[12]。
不僅城市數量和規模急速擴大了,而且城市功能也復雜化,如開封等大城市中出現了娛樂兼經營的娛樂場所——瓦子,在瓦子內有勾欄,經營各種不同的娛樂活動。甚至城市功能也出現了整體性的轉移,出現了由傳統的政治性城市轉變為單純的商業性城市,如對外貿易的城市泉州、福州[13],以及如景德鎮、益州等純粹的手工業城市。
1、人口的大量增加、經濟政策的寬松與生產技術的發展
首先是人口的激增,宋代自從宋仁宗時候起,戶數即超過了一千二百萬,已經超過了漢代,與唐相等,到宋徽宗年間,戶數超過兩千萬,每戶以五口計算,人口已超過了一億,遠遠超過漢唐,幾乎是漢唐的兩倍。雖然無法確定,宋代各部門的生產都超過漢唐兩倍,但超過漢唐則是一個無可否認的事實。漆俠先生通過分析對比提出,主戶、客戶與第四、五等自耕農的人口增長,構成了宋代人口增長的主要動力[14]。
其次,技術革新是重要推動力,農業上,開始使用不同土壤的圓頭、尖頭和犁鏵,使用人力操作的踏犁,工具的改進,使得耕作面積大大的擴大,糧食產量大幅躍升。更為重要的是勞動成果的合理化分配提高了勞動者的積極性,“故禾則主佃均之,麥則農專其利。”《黃氏日抄》卷78《咸淳七年中秋勸種麥文》印證了此種現象:“近世……惟是種麥,不用還租,種得一石是一石,種得十石是十石。”佃戶種麥可以不用納租[15]。
得益于活字印刷術的出現,宋代農書達141部,而唐代尚不足30部,唐代以前(含唐)亦未超過80部,其部別涵蓋了農業生產理論、氣象、耕作程序、糧食作物與經濟作物、花果竹、病害防治等多個環節[16],農業經驗技術獲得了推廣。
在手工業方面,一方面,豐富勞動力資源:宋政府改變了唐代嚴格控制工匠并強制服役20天的做法,而是改為招募制,調動了手工業者的生產積極性,漆俠先生認為在宋代手工業工廠內逐漸排出了國家勞役制[17];同時,自由的遷徙使得大量的農業人口轉化為手工業工人,提供了足夠的勞動力;更主要的是得益于分工的擴大與細化,分工的細化不僅形成了不同的專業部門,而且大大提高了生產的效率,也是技術革新的重要生長點,如四大發明之三——火藥、活字印刷術和指南針的實際應用,活字印刷術大大促進了知識的傳播與普及,而指南針應用于航海,大大降低了海外貿易的風險。
2、政治上開明政治與文人治國方略
趙宋王朝基本上是兵不血刃的結束了中原地區五代十國以來的分裂局面,國家大部走向統一,政局的穩定為經濟發展奠定基礎;中央政府從北宋到南宋滅亡一直牢牢控制了整個肥沃的南方,而南方不僅物產豐富,為手工業的發展提供足夠的原材料,而且集中了外貿最重要的港口,為商業的興盛提供了堅實的物質基礎和必要的路線市場。“高宗南渡,雖失舊物之半,猶席東南地產之饒,足以裕國”。
更加重要的是開明的政治,奉行重文輕武的社會治理方式,文官統御國家庶務,在中央丞相與皇權互相牽制平衡,減少了決策的隨意性;地方文官而非軍事將領作為行政主官,統御地方事務。穩定的政局和開明的統治方式為生產力的解放提供了廣闊的空間和良好的外部環境。
3、實行開明的義利并重商業政策
首先,宋政府不再奉行延續千年的以農立國的重農抑商傳統政策,而是采取了新的農商并舉措施,北宋既有的大城市的商業活動突破了唐代城市中嚴格的坊市界限——格局被打開:唐代市場有專門官員進行管理,營業內容和時間有嚴格限制;而宋朝則取消了坊市的范圍的限制,北宋景佑年間最終使城市臨街建屋合法化,而且營業時間也不再嚴格限制,出現了夜市,清明上河圖就反映了坊市界限打破以后開封城的繁華景象。而且農村出現了固定的集鎮和市場——草市,全國計有各類草市3200余個,如長江中游鄂州(今湖北武漢武昌)城外的南草市,是川、廣、荊、襄、淮、浙的貿易中心,居民達十萬戶。政府放松對商品交易的限制,促進了商品經濟的發展。
其次,商人社會地位的提高,廣泛參與到國家管理中:一方面,宋朝突破了工商之家不得預于仕伍的禁令,國家開貢舉之門,廣搜羅之路……如工商、雜類人等,有奇才異行,卓然不群者,亦許解送,商人獲得了從政的權利。另一方面,在立法上,在宋朝一部分商法的制訂過程中,商人還被政府邀為座上賓,參與修法。北宋太宗朝,陳恕為三司使,制訂茶法過程中邀請了茶商數十人協商討論、各條利害。另一方面,在執法上,加強對商人權益的保護,如宋太宗淳化四年規定:“滯留(商人)三日,加一等,罪止徒二年。因而乞取財物,贓重者,徒一年”。
4、海陸交通的發達,對外貿易繁榮
由于西夏政權的隔阻,西域貿易——絲綢之路被大大壓縮,宋政府轉而尋求海外市場。內陸水陸交通的便利有利于對外貿易的發展(內河航運、兩條絲綢之路);港口除了唐代的廣州外,增設了明州、福州、泉州等,有從廣州和泉州通往越南、印尼乃至阿拉伯、東北非洲等地的海上交通線,還有從明州或杭州通往日本和高麗,由登州(今山東蓬萊)或密州板橋鎮(今山東膠縣)通往高麗的海上交通線;造船技術的發達則為海外遠洋貿易提供了可能,“船舶深闊各數十丈,商人分占貯貨,人得數尺許,下以貯貨,夜臥其上……”[18]。
海外貿易頻繁,輸出瓷器、絲綢、茶葉等手工業品,輸入金銀、珠寶等物資,宋高宗說:“市舶(海外貿易)之利最厚,若措置得當,所得動以百萬計。” 在各港口設立市舶司管理與征稅,或者采取博買或者禁榷獲得大量商業利益,據《玉海》卷186載:關稅收入占到國家總收入的1-2成。
5、金融領域的蓬勃發展
商業的繁榮,所需貨幣也要求增多,宋朝的中央政府鑄幣量遠遠超出唐代,也大大超出了后代[19],據高聰明先生統計宋代的流通的錢幣有26,204萬貫[20](下表);而且除傳統的銅質外,還流通鐵錢,而且新創了折二、折三、當五、折十等不同的子母相權的類型。

時間 年數 歲鑄額(萬貫)各時期鑄額(萬貫)累計(萬貫)開寶五年—太平興國七年(公元9 7 6-9 8 2)7 7 4 9 4 9 1 4 3 0 4 2 0 4 6 9太平興國八年—至道二年(公園元9 8 3-9 9 6)至道三年—咸平二年(公元9 9 7-9 9 9)3 8 0 2 4 0 7 0 9 1 5 1 2 5 1 8 7 5 2 5 8 4 3 3 1 0 0 3 3 0 0 5 8 8 4 2 5 1 6 0 4 0 0 0 9 8 8 4 1 2 4 5 0 5 4 0 0 1 5 2 8 4咸平二年—大中祥符八年(公元1 0 0 0-1 0 1 5)大中祥符八年—慶歷八年(公元1 0 1 6-1 0 4 8)皇佑元年—熙寧六年(公元1 0 4 9-1 0 7 3)熙寧七年—元豐八年(公元1 0 7 4-1 0 8 5)元祐元年—宣和七年(公元1 0 8 6-1 1 2 5)3 9 2 8 0 1 0 9 2 0 2 6 2 0 4
在交通不便而經濟發達的四川還出現了最早的信用貨幣——交子,南宋的又出現了會子,紙幣的出現和應用促進了商業的繁榮。
蒙元政權興起以后,改變了我國境內幾個政權同時并存的局面,對多民族國家的形成起了重要的積極作用;然而,自成吉思汗即位,至忽必烈滅宋,凡歷五世,連續七十四年發動對周邊政權的兼并戰爭,人民慘遭屠戮,農田受到破壞,手工業工匠被驅役,大量財物被掠奪,更為嚴重的是導致原宋統治下的經濟瀕臨崩潰,商品經濟的繁榮局面不再;而且建立元朝以后,又多次發動對周邊國家的戰爭,《元史·安南傳》 記載“貧者棄子以偷生,富者鬻產而應役,倒懸之苦,日甚一日。”導致兩宋以來繁榮的商品經濟走入低谷,主要原因如:
1、國家人口銳減,到至元十三年(1276)全國基本統一時,約4800萬人,由于歷經兵燹,比1200年左右金和南宋的戶口8137萬人要少得多[21]。人口的銳減直接導致各經濟部門勞動力奇缺,而且大量的人口被固定于土地之上,而失去土地的農民則淪為流民或者佃戶乃至可以自由買賣的驅口(奴隸);也導致民間手工勞動者的供給嚴重不足,更為重要的是消費市場的嚴重喪失,人口的不足從根本上束縛了商品經濟的發展。
2、人口戶籍制度——世襲的諸色戶制度
將全體居民按職業劃為軍、民、站、匠、鹽、儒、醫、樂等等,職業一經劃定,即不許更易,世代相承,并承擔相應的賦役。諸色戶制度極大的束縛了人身自由,并為明代因襲,洪武二年,令人戶以籍為斷,凡諸色戶,許各以原報抄籍為定,不許妄行變亂,違者治罪[22]。”
首先,圈田為牧導致土地利用效率大大降低。蒙古甫入中原,跑馬圈地,大肆侵占農田為牧場“漢人無補于國,可悉空其人以為牧地”,趙天麟上《太平金鏡策》云:今王公大人之家,或占民田近于千頃,不耕不稼,謂之草場,專放孳畜。不僅王公貴族,而且寺院也大肆侵占土地,而其控制的丁口以萬計,《元史》卷20《成宗紀》載:“江南諸寺佃戶達五十余萬戶”[23]。農田數量由宋代的480萬頃降低至366萬頃,統治階級大肆圈地放牧運動導致既有的生產方式發生逆轉,與英國工業革命初期不同,土地兼并并不是為了大農業開發,土地的利用價值急劇降低。
其次,賦稅沉重,蒙漢異稅、南北異稅。“……太宗每戶科粟二石,后又以兵食不足,增為四石。至丙申年,乃定科征之法,令諸路驗民戶成丁之數,每丁歲科粟一石,驅丁五升,新戶丁驅各半之,老幼不與。……丁稅少而地稅多者納地稅,地稅少而丁稅多者納丁稅。工匠僧道驗地,官吏商賈驗丁。虛配不實者杖七十,徒二年。仍命歲書其數于冊,由課稅所申省以聞,違者各杖一百。逮及世祖,申明舊制……[24]” 而賜田收租4石,職田3石,蘇天爵《慈溪文稿》卷九載《元故太史院贈翰林學士齊文懿公神道碑》:“閩憲職田每畝歲輸米三石,民率破產償之。”而元代盛行的包稅制則加劇了農民的困境,民戶為了逃避之,往往投入匠戶。
第三,雜科盛行。元政府于常賦外加取于民者,太宗時尚只有絲料、丁稅兩種。至寧宗時又增包銀,世祖時又增俸鈔。全科戶當出絲一斤六兩四錢,包銀四兩,俸鈔一兩,丁稅粟三石。此等皆兩額外之科差也。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