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父親高歌

錢國丹

那顆炸彈在我外公院子里炸開時，我還蜷縮在母親的肚子里安睡。

日本鬼子的飛機在村子上空盤旋時，外公指揮著全家十余口人跑到東墻腳下。教書匠外公一輩子沒掙下一寸土地和半間房子，當時全家租住在“進士第”的東廂房。外公認定花崗巖砌成的東墻可以阻擋橫飛的彈片，所以率領全家在墻腳臥倒，并囑咐大家張大嘴巴，以防鼓膜被轟炸聲震穿。

躺著的外公仰視著東墻，發現它有點往里傾斜。于是，他猛地跳了起來，帶著全家沖出大門，繞到墻外。剛剛臥倒，炮彈就在“進士第”院子正中落下，東墻果然往里坍塌，那么多的石塊把一園子的花木果蔬幾乎全埋葬了。

哭喊聲、慘叫聲此起彼伏。躲在自己家里的父親第一感覺是眼前太亮了，原來我們家也成了斷壁殘垣，一切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想起了岳父家，就發瘋似的往東跑去。

“進士第”的院子正中，被炸了一個直徑兩米大的黑坑，深處翻出的泥漿噴濺到四面八方，重達數噸的一條臺階被炸飛了，留下了大大的豁口。這次轟炸，另一顆炸彈落在兩里外的橋頭，炸死了兩個正在趕路的男人。

這個事件，我是從反反復復的恐懼和仇恨的口吻中聽來的，并定格在我的腦海里。

那種年月，一些大城市淪陷，很多名人回到原籍。溫州迎未了一批著名的教授和學者，他們在相對寧靜的永嘉縣城創辦了濟時中學，外公投奔了當時的校長金嶸軒。鬼子往外公家投彈之后，外公舉家遷徙到了永嘉縣。學校租了一座大宅子給老師們安置家眷。

我的外公和父親都是音樂教師。我的胎教就是他們的歌。我牙牙學語時，聽濟時中學校園里的抗日歌，看外公和父親給學生排練《歌唱二小放牛郎》，能在門檻上一趴就是老半天。三四歲時，父親彈著風琴，我則站在他身旁高歌。我幾乎能把抗日歌曲唱遍，雖然口齒不甚清楚，但是絕對不走調。

歲月流逝，我成人并遠嫁他鄉。每次回娘家，父親總對我說：“我彈琴，你唱歌。”只要父親的琴聲響起，我就和他一起高歌。我把唱歌當作最好的禮物，孝敬給父母。

有一天，我正在塞北體驗生活，突然接到父親病危的電話。我丟下手頭的活兒，日夜兼程奔回了家鄉的醫院。

父親高齡九十有五，但是一向身體健康，不僅夏日喜歡游泳，冬天還可洗冷水浴。可是，那天，他被該死的海綿拖鞋絆了一跤，致使股骨頭斷裂。

考慮到他的年事已高，醫生不敢給他置換股關節，只是開了個微創，往里面打了三枚釘子。數天后，大概是創口癢，睡夢中的他把血痂撓掉了，血液就從那個指甲大小的洞口無聲涌出。事后醫生說，老人平時吃了抗凝血的藥，血黏度變低了。

當我風塵仆仆地站到父親的病床旁時，他已經輸過血了，看上去面色灰暗，雙目緊閉，十分虛弱。

我喊了聲：“爸！”

他無力地睜開一只眼睛。

妹妹嘀咕：“醫生說老爸恐怕熬不過去了。”

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我不甘心，那么健康、豁達的父親，怎么可能輕易地撒手人寰呢？

于是我說：“爸，我們唱歌吧，唱《黃水謠》，‘黃水奔流向東方，河流萬里長……。”

父親翕動著嘴唇，無聲。他真的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了。可漸漸地，我聽到了微弱的和音，且越來越清楚。當唱到“自從鬼子來，百姓遭了殃。奸淫燒殺”時，父親突然拼足了力氣，唱出了“一片凄涼……”。接著，他就能隨著我，一路唱下去了。

妹妹說：“你簡直是神仙，一來，爸的病就好了一大半。”

我說：“不，神奇的是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