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伶俐

《蛙》莫言?著上海文藝出版社2009版
《蛙》發表于2009年,是新世紀以來莫言最著名的一部作品。小說以新中國成立初期、“文革”、改革開放、新世紀這四個不同的歷史空間作為故事背景展開,以“姑姑”這一角色為故事的核心,講述了在“計劃生育”政策的指揮棒下,姑姑從“送子娘娘”到“奪命瘟神”一生的命運遭際,呈現出了鄉土中國近60年的農村生育史。小說發表之后,毀譽參半,莫言也一度被推上輿論的風口浪尖。時至今日,國家的生育政策又有了新的調整,社會也呈現出嶄新的面貌,當我們回過頭再去看小說中的故事,那段蕩氣回腸的農村生育史和意蘊深遠的生命寓言依然會引發我們的感觸和思考。
如果說《紅高粱家族》中的“紅高粱”被喻為故鄉的生命象征,曾將天地映成一片血色,那么,《蛙》里的“蛙”則可被視作高密東北鄉的生育圖騰,使人間盡染生命的綠意。“蛙”與“娃”“哇”同音,也與女媧的“媧”同音,這些都與新生命的誕生有著密切的關聯,而莫言也在小說中提到——在高密民間泥塑、年畫里,都有蛙崇拜的實例。因此,莫言筆下的“蛙”是人類生育的圖騰,也是民間文化的象征。
生命的自在狀態,在莫言筆下往往被渲染為一股勢不可擋的力量。小說中,姑姑走過泥濘的小路時,遭遇成千上萬只青蛙的襲擊;被蒙騙吃下青蛙肉剁成的丸子時,“一低頭,嘔出了一些綠色的小東西,那些東西一落到水里就變成了青蛙”……這不禁讓我們想起昔日魯迅筆下那個自省無意之中不小心吃了親人的肉的“狂人”。然而,莫言筆下的生命卻更加狂放肆意,它們自由自在、生生不息,縱然剁成肉泥吃進肚里,吐出來的依然是活生生的生命。小說中,隨處可見這類極具情感宣泄傾向的語言和民間神話思維色彩的想象,它們一同將民間倫理中生命的自在性表現得淋漓盡致。
然而,小說中“蝌蚪成群結隊”“蛙聲一片”的生命狂妄繁殖的場面似乎也在提醒著我們,必須有所節制。倘若不加分辨民間倫理中的精華與糟粕,一味縱容激賞生命的自在狀態,不免會陷入人口暴增、人滿為患的境地。為此,我們也不難理解,小說中的莫言為何化身為二,一方面借蝌蚪母親之口認為“自古到今,生孩子都是天經地義的事”,另一方面又與之針鋒相對,在蝌蚪給杉谷義人的信中辯解到:“我不抱怨姑姑,那是歷史,歷史是只看結果而忽略手段的,在過去的二十多年里,中國人用一種極端的方式終于控制了人口暴增的局面。實事求是地說,這不僅僅是為了中國自身的發展,也是為全人類作出貢獻。從這點來說,西方人對中國計劃生育的批評,是有失公允的。”正是在這樣適時跳脫出來的客觀理智中,我們也看到了莫言對于歷史合理性的清晰辯護。
顯然,我們無法對過往的歷史輕易下定義,那不過是現代性邏輯在中國展開過程中的必然遭際,是國家意志的“歷史合理性”與民間倫理的“生命自在性”之間的自然對抗。莫言的獨到之處便是以個人化的姑姑的一生來詮釋這個話題。當傳統的鄉村農民不能很快適應并接受國家由上而下的政策壓制時,姑姑作為上傳下達的中間人、執行任務的劊子手,自然要承受巨大的壓力。姑姑的特殊之處就在于她對自己的職業有著無限的熱忱,對計生方針更是嚴格捍衛,以至于她必須面對種種鄉村文化倫理沖突。在這個過程中,我們似乎很難說清楚對錯,而莫言顯然也沒有直接去質詢國家的生育制度。我們看到,故事的最后,姑姑嫁給郝大手幫他捏泥娃娃,包庇“我”和小獅子代孕的謊言,這都被她視為一種贖罪和懺悔,這種懺悔,先不論其有效性,但卻可以看作是姑姑內心生命意識的覺醒,而生命意識也正是莫言想要通過小說傳達的一種情感和精神。

《生育制度》費孝通 著商務印書館2008年1月版
《生育制度》 完稿于1946年,共計16章,是一本關于家庭社會學的著作,曾在社會上產生廣泛的影響。它根據費孝通先生抗戰期間在云南大學和西南聯大任教時的講義整理而成。費先生把馬林諾夫斯基的個人主義功能論與布朗的社會結構功能論進行結合,作為本書的視角,即將所有的問題都置于其在系統中的功能來研究為什么存在。文化功能論強調將社會作為一個社會文化的整體進行分析,各種社會制度都有滿足社會成員需要的意義。費先生受到了文化功能論及其研究方法的影響和指導,更加強調文化可以滿足社會的需要。
全書探討的并非一般意義上的“生育制度”,而是從社會學的角度來研究家庭、從社會結構的角度來考察生育制度,論述了與種族延續相關的一整套活動體系和家庭所擔負的有關生育子女的若干理論問題,如配偶的選擇、婚姻關系、家庭組織、雙系撫育、父母的權力、世代的隔膜、社會繼替、親屬的擴展等各方面。大半個世紀以后,費孝通當時提出的一些理論觀點,對我們理解社會建構,省視家庭關系依然具有重要意義。
歷史學家與文學家總是用不同的目光審視世事,和一名旨在書寫民族秘史的歷史學家不同,莫言是一位關注生命、關懷人類靈魂的偉大文學家。當計劃生育采取歷次運動一樣的方式趨于極端化時,我們看得到莫言的理性,但更多的是他在小說中極力呈現出來的對人性的拷問和對生命的悲憫。正如那三個死在姑姑手術臺上的女性的遺言,尤其是王仁美那一句“姑姑,我好冷……”凸現了文學作品中的人性內容,讓我們看到莫言在冷冰冰的歷史理性之外,對人性溫暖的傾心呼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