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警“捉奸”引發自殺案：始作俑者該擔何責？

清霞　李德勇

生活中有這么一種人，他們隨時關注身邊的八卦新聞，哪怕很平常的一件小事，經他們添油加醋地渲染甚至歪曲，都會成為“大新聞”。江蘇省鹽城市的吳老漢就是這樣一個人。他不但虛構了一段桃色新聞，還在當事人“捉奸”發生“沖突”后打了110報警，最終惹來大麻煩——

捕風捉影，

“八卦”老漢報警捉奸

2016年10月25日晚6時許，家住江蘇省鹽城市市郊的村民吳老漢，悠閑地來到村委會大院，找了把椅子坐下，開始了簡單的夜生活——一杯茶，一支煙，撿個新聞聊半天。

村委會是村里的機關重地，也是新聞中心，上到國家大事，下到家長里短，無不從這里傳播開來。

吳老漢名叫吳懷忠，年近六旬，由于老伴兒進城給兒子看孩子，他一個人在家，日子過得清閑，幾乎每晚都會到村委會跟鄰居神侃一番。

這天，剛在村委會大院坐定，吳懷忠便遠遠看見侄子吳東騎著自行車路過，他扯著嗓子招呼：“東娃子，上夜班呢？”30歲的吳東在村口磚廠做工，聽見叔叔打招呼，拐到村委會院門口，沖吳懷忠遞了個眼色，應承道：“是啊，上夜班去。”說完便猛踩自行車走了。看著侄子的背影，吳懷忠暗自琢磨：這小子匆匆忙忙的，肯定有心事！

侄子走遠后，吳懷忠神秘地對同村的張老漢說：“我說老張頭，咱倆打個賭，我賭今兒晚上村里有好戲看，你信不？”

之所以認為吳東有心事，吳懷忠是有依據的。就在幾天前，他路過吳東家門口，無意中聽見屋里一男一女在說笑。他很好奇，侄子上班去了，家里哪來的男人？于是他忍不住弓著身子透過門縫往屋里看。這一看可不打緊，屋子里吳東的妻子孫紅跟一個男人聊得正歡。再定睛一瞧，那男的是同村小伙兒王成飛。

王成飛時年20歲，初中畢業后在家務農。因為家里經濟條件不好，一直沒交上女朋友。“呸，狗男女！”吳懷忠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憤然離去。當晚，他便蹲在村口專等侄子下班回來。看見吳東后，他非常嚴肅地說：“東娃子，叔給你說個事兒，可不能天天忙著掙錢，得看好你老婆。”吳東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問道：“看她干什么呀？”吳懷忠便把下午他看到的情況添油加醋地說了一番，末了補充道：“我早就看出他倆不正常，指不定在你結婚前他們就好上了！”

可讓吳懷忠沒有想到，過了好幾天，風平浪靜。吳懷忠對侄子恨鐵不成鋼：老婆在家偷漢子，你居然不聞不問！好你個東娃子，簡直把老吳家先人的臉都給丟盡了。直到剛才，看見侄子遞過來的眼色，吳懷忠才明白：吳東上夜班是假，晚上想捉奸是真。

既然吳東開始行動，自己也就沒必要再替他隱瞞了。于是，那天晚上吳懷忠在村委會把孫紅跟王成飛“偷情”的事公開了，具體細節說得有鼻子有眼，前后足足講了兩個來小時。茶喝干，話說完，吳懷忠抬頭望著天，感慨道：“現在的年輕人啊……一輩不如一輩嘍。要是以前做這種丑事，是要浸豬籠的。唉！”

晚9時許，到村委會閑聊的人越來越多，一個個都不愿離去。日常生活平淡得像杯白開水，突然聽聞如此精彩、詳細的桃色故事，大家無不從中享受到了奇妙的歡樂，也體驗了站在道德制高點審判他人的快感。

吳懷忠抬起手腕看看時間，打算回家睡覺。這時，吳東步履匆匆向村委會走來。吳懷忠定睛一看，侄子右手捂著額頭，鮮血從指縫間流出。更讓吳懷忠氣憤的是，王成飛和孫紅那對“狗男女”也膽怯地跟在后面。

吳懷忠忙把侄子扶進不遠處的診所包扎。村醫一邊為吳東包扎一邊詢問他是如何受傷的。可不管醫生怎么問，吳東一直臉色鐵青，一言不發。吳懷忠急了，脫口而出：“這不明擺著嘛，狗男女偷情被抓了現行，奸夫王成飛惱羞成怒打傷了吳東。”說罷，他獨自來到診所門外，撥打了110報警電話，滿含怒氣地把他想象的情節告訴了110民警。

然而，警方調查的結果，卻完全不是吳懷忠描述的那樣。那真相究竟是什么呢？

警方調查，

竟是捉奸不成羞憤自殘

吳東的妻子孫紅時年25歲，是村里出了名的女漢子，性格豪爽，大大咧咧。孫紅與王成飛兩家，從父輩開始就很親近。自然，兩個年輕人打小在一起玩，加上孫紅大大咧咧，兩人打打鬧鬧也習以為常。

2013年，孫紅與吳東結婚。那時，王成飛仍經常來找孫紅玩，并管孫紅叫姐，管吳東叫姐夫。在姐姐姐夫家，王成飛也不生分，燒火做飯，喝酒劃拳，就像在自己家一樣隨意。

吳東性格內向而且多疑，受不了妻子與王成飛這么親密。不管怎么說，王成飛也是個大小伙子了，男女授受不親。但礙于面子，新婚期間吳東不便說破。

很快，孫紅懷孕了。有一次，王成飛照例來孫紅家吃飯。見孫紅胃口不好，王成飛專門騎車到鎮上買了幾個開胃菜。孫紅就著開胃菜吃了不少飯，開心地說：“有個弟弟疼愛就是幸福。”

聽到這話，吳東醋意大發，尤其那個從妻子嘴里說出來的“愛”字，深深刺痛了他。王成飛走后他第一次沖妻子發脾氣：“你肚子里懷的是他王成飛的兒子嗎？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什么姐姐弟弟的，不嫌惡心！”

孫紅盡管一肚子委屈，但不想為一點小事跟丈夫鬧別扭。她體諒丈夫，也理解他。丈夫是獨生子，沒有感受過手足親情，加上王成飛畢竟是外姓，也難怪丈夫會吃醋。事后，孫紅悄悄告訴王成飛：“以后，你姐夫在家的時候，你還是少來為好。”兩人從小一起長大，相互間自是非常了解，聽了孫紅的忠告以后，王成飛知道孫紅的難處，就不像以前那樣常去她家了。如果實在想去聊聊天，王成飛也會邀請朋友一道前往。另外，為了避免不必要的誤會，他總是選擇吳東不在家的時候去。

其實，就吳懷忠透過門縫偷窺那天，屋里同樣有三個人，孫紅、王成飛，還有王成飛的一個朋友。只是門縫太窄，吳懷忠只看到了孫紅和王成飛。

那天晚上的事情，警察很快就調查清楚了。原來，那天傍晚吳東出門后，孫紅便打電話邀請王成飛來家里玩，品嘗她親手做的蛋糕。大約8：30，同來的朋友有事先走了，剩下王成飛和孫紅兩個人。王成飛與孫紅從小就勾肩搭背，親如姐弟。他壓根兒沒想到，吳東會突然回來，他無意間的行為會引起吳東誤會。

而吳東那天晚上其實根本沒去上夜班，而是騎車到村頭待到天黑后，才偷偷返回。一進家門，他就看見孫紅和王成飛身體挨得很近地坐在沙發上，王成飛的一只手似乎還搭在孫紅身上。怒氣沖昏了頭腦，跟警察講述的時候，吳東也說不清王成飛那只手究竟在妻子肩上還是腰上，但那只罪惡的手肯定在孫紅身上。

看見吳東臉色鐵青站在門邊，孫紅與王成飛都嚇了一跳。當時的情景，好比黃泥巴糊褲襠——不是屎也是屎了。孫紅結結巴巴說道：“吳東，不……不是你想的那樣。”王成飛則拘謹地站在一旁，像個犯了錯的小學生。看到這一幕，吳東更加堅信自己的猜想。可生性懦弱的他，不知該怎么辦，看見茶幾上有只煙灰缸，他就隨手抓起來朝自己額頭砸去，嘴里喊道：“我成全你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你們才是一對，你倆一起過吧！”

一看吳東自殘，王成飛不知所措。孫紅還算冷靜，一把搶過煙灰缸，扶著吳東厲聲道：“你這是干什么？”吳東一甩手，掙脫她，踉踉蹌蹌朝村委會走去。孫紅和王成飛只好跟在后面。誰也沒料到，吳懷忠看到侄子被“欺負”，竟打了報警電話……

警察了解完事情真相，把三個人都放了，并口頭警告吳懷忠報警不實。

原以為事情就這樣過去了，可出乎人們的意料，麻煩才剛剛開始。

積習難改，

害人害己被判擔責

“捉奸事件”后的第三天，王成飛的父親找到吳懷忠，兩個老漢平時沒啥過節，見面時也就客客氣氣的，坐下來一起商量。

王老漢告訴吳懷忠，從派出所回來后，王成飛就像變了一個人，成天垂頭喪氣，像霜打的茄子一樣。這也難怪，王成飛長到20歲，還沒談過戀愛，就被村里人認定為奸夫，他情何以堪？王家人一致認為，由吳老漢導演的這出鬧劇，把王成飛的未來給毀了，將來誰家姑娘會嫁給一個奸夫呢？如今，王成飛成天躲在家里不敢出門，不吃不喝郁郁寡歡，王老漢認為吳懷忠應該糾正錯誤，通過村里的廣播恢復王成飛的名譽，讓家家戶戶都知道王成飛是被冤枉的，不是奸夫。

可吳懷忠聽了王老漢的話很為難。他承認報警失實，也同情王成飛，但讓他一個長輩給一個乳臭未干的晚輩認錯，還要在村里的廣播上通報全村，他做不到。于是，他一口回絕了王老漢的請求。

王老漢說：“老哥，這事是挺為難的，可是……”吳懷忠打斷了他的話，反問道：“有沒有《老子給兒子賠罪》這本書賣？何況，我比他老子還年長呢！”“沒有。”王老漢在凳子上磕了磕煙斗，像是在下定什么決心似的，艱難地說，“罷了，老哥，啥也不說了，我回去再給那小子做做思想工作。”

又過了些日子，王老漢再次找到吳懷忠，又請他公開向王成飛道歉，說迫于流言蜚語，王成飛人前抬不起頭來，多次說出“活著沒意思”的話，他和老伴嚇得不輕。“我想，只要你公開道個歉，我兒子就能重新做人。”可吳懷忠再次拒絕了，理由仍然是“長輩絕對不能向晚輩低頭”。兩個老漢不歡而散。

與此同時，被王老漢糾纏得頗有些心煩的吳懷忠，到村委會聊天時，忍不住繼續散播有關王成飛的謠言。都說謊言說一百遍就變成了真理，他多次在村民面前罵王成飛和孫紅是一對狗男女，更加坐實了這段“奸情”。吳懷忠說：“為什么抓進去了又被放出來？警察辦案要講證據，知道嗎？如果沒有抓到雙方在床上，就算沒有證據。可這種事情哪有那么容易抓現行呢，是吧？”“是啊！不好抓現行。”村民們吃吃笑著附和他，對“奸情”更加深信不疑。

都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關于王成飛和孫紅的桃色新聞，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傳遍了村子里的角角落落。各種版本的“新聞”層出不窮，有人說孫紅出嫁前就跟王成飛好上了，也有人說曾看見王成飛跳窗戶進的孫紅家。當有人問起是誰親眼看見的，得到的回答往往是“不是我，可能是老張頭”。再問老張頭，老張頭也會說：“不是我。別人都是這么說的。”原本平靜、寡淡的生活似乎添了一味佐料，整個村子里人人都變得更加健談了。

隨后，不同版本的“桃色新聞”通過不同渠道傳進王家。王成飛氣得腦子嗡嗡響，提著菜刀要找吳懷忠拼命，幸好被父母及時阻止。

孫紅知道后心痛不已，多次來到王家想安慰王成飛。可王成飛賭氣不見她，并發誓這輩子再也不與她單獨見面。

隨后的一個多月里，王成飛被謠言折磨得身心俱疲，情緒極度低落。他一出門，就能感受到一雙雙異樣的眼睛盯著他。所到之處，總能聽見婦女們嘻嘻哈哈的笑聲。就連小孩子都會對他扔石塊、吐口水。自己身敗名裂，始作俑者卻又不肯出來澄清，王成飛決定以死來證明自己的清白。

2016年12月7日上午，絕望之中的王成飛在家中喝農藥自殺身亡。

王老漢悲憤交加，決定為兒子討還公道。他來到公安機關報案，說王成飛自殺是因為被吳懷忠冤枉。吳懷忠造謠誹謗，應承擔責任。但控告他人誹謗，屬于刑事自訴案件，王成飛自殺身亡，已無法行使自訴權，公安機關依法未予立案。

公安局“不管”，法院該管吧？憤怒的王老漢來到法院，可又因缺乏必要證據，法院也將他拒之門外。王老漢無奈，跑到檢察院，請求檢察機關立案監督。

折騰到2017年6月初，經各方努力，公安機關終于以吳懷忠涉嫌誹謗為由，將他刑事拘留。6月7日，檢察機關批準逮捕吳懷忠。

2017年11月23日，法院依法組成合議庭，對這起涉及個人隱私的誹謗案進行不公開審理，并當庭做出一審判決：判處吳懷忠有期徒刑兩年零六個月，附帶賠償民事訴訟原告人68090.85元。

吳懷忠不服，提起上訴。

2018年2月24日，江蘇省鹽城市中級人法院對案件民事部分進行調解，原被告雙方就經濟賠償達成一致，由吳懷忠賠償王成飛父母98090.85元。法院隨后做出終審判決：吳懷忠犯誹謗罪，判處有期徒刑兩年，緩期三年執行。

（因涉及隱私，文中當事人使用了化名）

法官說法：

故意捏造并散布虛假信息，足以貶損他人人格，損害他人名譽，情節嚴重的，構成誹謗罪。所謂捏造，是指無中生有、憑空想象，制造虛假事實。誹謗罪主觀上必須出于故意，表現在行為人明知自己的行為會發生損害他人名譽的危害結果，卻希望或放任這種結果發生。本案中，吳懷忠報警后，發現報警失實卻沒有及時糾正，而是繼續散布謠言，放任損害結果發生，符合誹謗罪構成要件。我國《刑法》第246條規定，誹謗行為情節嚴重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或剝奪政治權利。因此，法院對吳懷忠的判決量刑適當。

誹謗罪屬于告訴才處理的刑事自訴案件。所謂“告訴才處理”，通常是指由被害人及其法定代理人、近親屬等提起訴訟，人民法院才會受理。我國《刑法》及相關司法解釋規定，誹謗案在嚴重危害社會秩序和國家利益時，才能由檢察機關提起公訴。但相關法律并未明確“嚴重危害社會秩序”的范圍，檢察機關對誹謗刑事自訴案件提起公訴時往往缺乏依據。本案中，受害人已經死亡，失去自訴能力，檢察機關站在維護受害人利益的角度，從維護法律公平公正的原則出發，打破常規又嚴格依法辦案，是實踐中解決誹謗自訴案件的一條有效途徑。

〔編輯：馮士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