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甲骨的惦念

董培升

這是一片散落的甲骨，深埋地下三千多年，上面的文字筆見刀痕，凝重而敦實雄厚，挺秀而灑脫天然，記載著武丁與愛人婦好的前生、今世和來世。

一次，商王武丁出外征戰，與下屬部落少女婦好邂逅，睹其貌美而氣宇軒昂。也許是被那種氣質吸引，也許是那詫異的感覺令武丁心情蕩漾，一見傾心，即刻決定娶其為妻。

婦好很滿意自己的豪門婚姻，享受自己的家庭生活，希望能夠為武丁貢獻自己的力量。不久，外敵頻繁進犯商境，婦好主動請命出戰。武丁猶豫，選擇占卜決定誰來迎戰，結果是婦好出戰。

婦好驍勇，一戰成名，震驚朝野。之后，婦好又率領商軍擊敗北土方、南夷國、南巴方、鬼方。勝利的鼓角爭鳴，商之邊界越來越遠，地盤越來越大。甲骨卜辭里記載了一次規模最大的戰爭：“辛巳卜，貞登婦好三千登旅萬，伐乎（羌）。”對決羌敵，婦好領兵一萬三千余人，完勝而歸。在三千多年前的青銅時代，商軍萬馬奔騰，呈山呼海嘯、銳不可當之勢，婦好成就了何等的輝煌。

武丁出城80公里相迎，旗幡招展，鑼鼓齊鳴，舉國歡騰。武丁與婦好雙馬齊驅，向著色彩斑斕的曠野追逐馳騁，歡聲笑語，其情其愛隨風傳揚在商王朝的土地之上……這是一場既真實又夢幻的塵封歲月，虎嘯龍吟起，一枕夢魂驚。

甲骨卜辭表明，婦好地位十分高貴，深得武丁的寵愛，賜其封地和軍隊，封其為后。同時，她還主持商朝祭天、祭祖、祭神靈的各類祭典，又任占卜主管，常與武丁一起會見眾部落首領，接待他們的夫人，好似無所不能。

過多的負載和連年征戰，一身疲憊的婦好積勞成疾。武丁對婦好的病心焦如焚，他一邊步入婦好寢殿，拿來最好的美味，噓寒問暖，關心其日常生活與健康狀況；一邊又命術士不停占卜，祈禱神靈庇佑。彌留之際，婦好依偎在武丁的懷里，氣息微弱，眼睛半閉著，想說什么，卻也無力述說了。

情緣未了，陰陽兩隔。失去婦好的武丁，心如刀絞，為婦好舉辦了豪華的葬禮，破例把她葬在了王陵區。刻骨銘心的情緣，始終留在商王情感世界的最深處，根據甲骨卜辭瑣記：貞，王夢婦好……一種夜入幽夢舊情難再的傷感，追憶似水往昔，心懷無限眷戀，武丁頻繁祭祀逝世的婦好：哭祭、侑祭、燎祭、酒祭、莘祭、賓祭等等，一次次向天神發問，祈禱神靈庇護婦好。

她在那個世界怎樣？

大甲娶了婦好沒有？

唯契娶了婦好沒有？

唯湯娶了婦好沒有？

或許擔心婦好在天堂無人照顧，武丁將婦好托付給故去的先王照顧，用這種奇異的愛的方式，追思著自己的惦念。他賜婦好謚號為“辛”，讓子子孫孫和后人們都尊稱她為“母辛”或“后母辛”。

“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宅殷土茫茫……”時間仿佛停止了，渾渾噩噩夢夢昧昧不死不老的日子，不知在黃土里昏睡了多少個輪回，古老的往事似乎越來越模糊。如果沒有那出土的一片片刻著神秘文字的甲骨，我們就不會知曉那個青銅時代的愛情模樣，因為有了龜甲獸骨現世，位居中原的古城安陽讓天下瞠目。

沉吟屈指數英才，凄涼廢冢荒野臺。洹河的兩邊是一望無際的農田，如果沒有發現甲骨，它亦如過往一樣。南岸的小屯村一帶是殷王居住的宮殿區，北部是殷王陵區，先后發掘出十幾座大墓、一千多座小墓。那一片又一片的甲骨就遺落在荒野泥土之中，也留下那時候的著述，像是致我們的一封封來信，等待我們去打開，去閱讀，雖然已有數不盡的人群踩踏過，也有數不盡的人群漠視過，依舊深深拓印著古老的刀筆印跡。

落日西飛滾滾，河水東去滔滔，一曲悲壯的絕世戀歌卻在這里沉默。一片片甲骨以天為魄，以骨為軀，以山川河流為血脈，這里藏著敬畏，也透著無畏，三千年飄舞，三千年落定，走過太過久遠的路程，千年往事沉思不語，等待著被另一個女人喚醒。

“我用手一摸，發現這里的夯土又硬又厚，跟上面的完全不同。”1976年5月17日，女考古學家鄭振香主持婦好墓的發掘，她在緊挨著一片棉花地的土壤下發現了夯土的痕跡。墓室填土分為6層，隨葬品優雅而精致，共清理出銅器、玉器、石器、骨器、陶器、蚌器與象牙器以及海貝等上萬件。在有銘文的190件禮器中，鑄有“婦好”銘文的共109件。鄭振香斷言，婦好墓從來沒有被盜過，保存得非常完好。墓室打開，仿佛三千年前的時光敞開心扉，讓武丁婦好的傾國之戀由此重光，這久違的重逢，透著美麗生命的溫馨。

或許，婦好只是殷商的一米陽光，32年的人生，太過匆匆地閃亮中原的天空，而婦好堅韌忠義、勇敢無畏的美德，就像一粒種子在這里生根發芽，薪火傳承了三千多年，讓我們看見生命的朝氣蓬勃、春絮飛揚，還有那鏗鏘又纏綿的愛戀，執著堅守，奉獻永恒。

歷史不僅僅是塊墓地，它會給予我們未知的驚喜，會凝神屏氣把生命的際遇述說給后人，還有所經歷的喜怒哀樂，都訴與我們這些牽心掛腸的人聽。不論是甲骨文上的卜辭，還是青銅器上的銘文，輕輕揭開那層神秘的面紗，其中就是古人最真摯的情感表達和生活的實錄與回放，仿佛把我們帶回商王朝，一幕幕的活劇重現，傳遞著來自遙遠年代的文明氣息。亦如羅振玉編成《殷墟書契待問編》后說：“今日所不知者，異日或知之。在我所不知者，他人或知之。”

文字是一種溝通，愛何嘗不是？我們讀懂了文字，也就讀懂了歷史、讀懂了生活。夜來今日又明朝，武丁將惦念與相思都刻進了甲骨那奇異的紋理，深藏起婦好纏綿不絕的回音，讓我們曉得了文化的本源是有生命的，是充滿愛的溫情的，我們對于生命本身的尊崇，其實也是對愛的尊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