欄目主持/劉道勤
(本刊整合)
老編有曰:如果我們只將眼光局限于電商售假、網約車殞命,甚至我們只將眼光局限于資本補貼、監管不力,不足以認識到中國互聯網經濟問題的實質,亦無助于作出深刻的反思。
今天欠的債,以后總是要還的。正如今天中國互聯網的發展,無論從連接數量、使用人群和覆蓋面來講都堪稱全球領先,但技術本身不會帶來全方位的進步,以往的問題仍然存在,很多看似新的問題,說到底,仍然是遺留問題。

直接引入外來科技盡管可以帶動本國在某些領域快速發展,但尚未發展的那些部分,仍將掣肘未來發展。彎道超車,最終是一種補貼或者取舍狀態下的局部追趕或超越,長期來看,那些“局部之外的部分”,正是未來的局限性所在。
2008年,是中國經濟的分水嶺,也是中國互聯網經濟和傳統實體經濟的分水嶺。由于經濟發展過程中對基建地產的過度依賴,導致2008年金融危機沖擊下,中國直接的政策選擇就是繼續以基建、地產拉動。資金大舉投入到本已過剩的行業,金融與地產基建繼續捆綁,短期不但抑制了經濟下滑,還帶來了小陽春。但后果是,除了部分眼光長遠的地區,全國范圍來看,本應開始的經濟結構調整未能堅持,本應在創新上繼續積累發力的制造業,要么缺乏相應的資金來源,要么被短期價格引導跑偏。
2008年開始對基建的大筆投入,在未來十年中不斷提升互聯網經濟所依賴的公路、鐵路等基礎設施水平。電信業改革,開啟了寬帶網絡的大門,大規模的基站建設,為互聯網經濟打下了堅實的網絡基礎。
同時,2008年開始的快速城市化,導致大中城市公共交通、教育和醫療資源在未來十年出現嚴重不足,為互聯網線下平臺模式的推開提供了契機。而在金融危機的短暫打擊之后,2008年過后開始持續走高的地價和房價(無論是住宅還是商業地產價格),擠壓了制造業的利潤空間,中低端制造業通過賣場獲得的利潤越來越薄,傳統賣場的利潤也越來越薄,中低端制造業逐漸喪失了向中高端轉型的機遇,最終轉向電商,以規模求生存。
在2008年之前,中國的互聯網仍然是以傳統線上業務為主的,主要是靠游戲和廣告;在2008年之后,伴隨著公共交通、基礎網絡的發展和互聯網用戶數的直線上升,阿里和京東迅速擴張,電商平臺成為互聯網企業打通線上與線下的開端。
從數據上我們也可以看到這種變化:2007年,淘寶全年的交易額是人民幣433億元,而2008年僅上半年,就超過人民幣413億元,等到了2017年,這個數字已經突破3.77萬億。基建的完善為物流提供了基礎,因外需乏力和地產經濟擠出效應所導致的制造業不振,使得大量原有的制造業勞動力成為冗余,為快遞、倉儲等行業提供了大量勞力資源。
電商產品的山寨化,對知識產權的漠視,導致劣幣驅逐良幣,在信貸泡沫之下,大量實業主轉向證券和房地產投資,進一步提升了實體經濟的成本。
為什么中國互聯網經濟的各個細分領域都快速實現了壟斷?固然有網絡效應的因素,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低質競爭下的趨同性和資本套現需求的短期性。這種壟斷能夠帶來高附加值的利潤嗎?很難講。
可是對于中國而言,制造業頂峰是否已經達到?與東亞發達經濟體不同,中國是在經濟結構未能及時調整、長期失衡,遭遇國際金融沖擊、外需放緩,同時又經歷了內部地產經濟高度負債,以及在制造業,尤其是高科技行業普遍尚未實現全球創新引領的前提下,經由資本大規模補貼的互聯網平臺驅動,實現了大量勞動力從制造業向服務業轉移的。
經濟結構失衡問題并未解決,否則就不用再三強調改革了。中國經濟結構的失衡,主要在于無論是農業、工業還是新興科技如I C T領域,站在全球的視角看,大都沒有進入高附加值階段,在全球產業鏈長期處于中低端。而在階段性信貸寬松的背景下,資金不斷空轉套利,低端產能卻在不斷堆積,債務不斷擴大。這些問題十年前如此,延續至今。
中國大陸的發展路徑與日韓新及我國臺灣類似,都是政策主導下的產業追趕,也就是所謂“東亞模式”。但他們的成功在于受制于自身資源的有限性,在通過技術引進和模仿,追趕到一定階段后,為了維持外向型經濟和應對全球競爭,或主動、或不得以地走上了自主創新的道路,這種創新大到汽車、船舶,小到鉚釘、芯片。當最終突破了創新領域的高附加值部分,才真正跨越了中等收入陷阱,進入到高收入行列。
有曰一:科技進步從整體上有利于經濟發展和社會進步,但對一個社會的某個具體時點而言,卻很難說清利弊。互聯網技術的普遍應用是否時時處處有益,現實正在給出答案。
中國所欠缺的,或者說近十年來都在經歷的,正是這樣一個十分關鍵的階段。因此,當中國的互聯網經濟在大量的贊譽聲中“彎道超車”時,在中國制造業尚未達到頂峰就開啟服務業轉向的大門時,那些曾經的局限性,曾經導致經濟結構不平衡的因素,一個也沒有減少。很顯然,互聯網經濟不能解決這些問題。
平臺模式之所以在中國成為互聯網經濟的典型甚至幾乎唯一的模式,正是由于它在承接制造業勞動力轉移的基礎上,契合了低附加值行業的規模化需求,具體而言,就是擴大了低附加值工業制品的消費規模(也就是將廉價產品通過網絡賣給更多的人),以及實現了低附加值服務業的規模化效應(家政、餐飲、外賣和出行等),而這些工業制品和服務行業的利潤率其實是非常低的,規模化并不能直接改善其利潤率。
我們如果能夠充分理解,中國的互聯網平臺經濟其實只是在基礎網絡、公共交通這些堪稱舉國投入的基礎上,通過網絡平臺實現了本國低附加值工業制成品和服務業的規模化,那么我們會非常清醒的認識到,互聯網平臺模式本身不會帶來真正的高附加值創新。當然,在部分一二線城市消費需求升級的引導下,平臺企業只需要引入境外的高附加值產品和服務就可以維持自己的“供給”地位。
最終,通過互聯網平臺實現本國低附加值產業規模化所產生的大部分收益是由平臺去獲取的,也就是說,在歷次資本補貼大戰后形成的各大平臺,對實體經濟創新發展的正向影響,也即對經濟結構失衡的調整作用是極其有限的。甚至在某種程度上,由于金融資本的廣泛介入,將規模化低附加值行業的平臺模式包裝成各種“革命性創新”,通過各種政策加持甚至財政補貼,最終在資本市場套現獲利,這種經濟形態讓整個社會的資金分配進一步扭曲。本該投入到高附加值創新領域的資金,本該持續投入的產業創新資本,卻在互聯網平臺模式的上市套現預期中跑偏。
有曰二:沒有必要去否認今天中國互聯網經濟的現實價值,或許其確沒有我們想象的那么偉大和強大,更不要將各領域的創新重任寄希望于由它們來承擔。平臺本身只是一個規模化的工具,并不具有任何方向性,也不配擁有非常高的估值。以金融資本堆積出的所謂“創新企業”,最終將在金融短周期收尾時露出自己的真面目。在可預見的未來,正在進行的金融去杠桿,將對互聯網企業的價值重估,產生直接而重要的影響。
今天中國的互聯網平臺經濟,十分類似于一種自由放任的經濟形態。這種自由放任,導致工業時代已經形成并被普遍遵循的重要市場規范和制度,統統都歸于無效。
互聯網平臺的諸多問題,是因為低附加值規模化在今天仍然是平臺經濟賴以生存的基礎,因此維持規模化的“量”,要遠比追求高附加值的“質”更為重要。
今天中國的互聯網平臺經濟,或許能從所有已知的重要制度中抽離出來,認為自己只是一個平臺,并非最終的產品和服務提供者,不認為自己應當承擔“平臺”以外更多的責任。但社會發展的現實卻是,今天整個經濟正是圍繞“平臺”而展開。平臺可以篩選產品和服務提供者,可以篩選消費者,可以替消費者篩選產品,但平臺兩端的人們卻無法選擇離開平臺。
直到有一天,當所有人認為需要去改變平臺時,平臺會告訴政府,所有改變都會造成不可估量的后果,包括經濟的下滑和大量的失業。既然平臺還只是低附加值產業規模化的工具,既然平臺本身不會帶來高附加值的創新,既然平臺無法成為經濟結構調整的關鍵,既然平臺為了私利不斷的破壞本就建立不易的各種市場規則和社會保護機制,我們為什么還要忍耐?如何將勞工保護、消費者保護、知識產權保護、產品質量保障、反壟斷和反不正當競爭制度深深的嵌入到互聯網經濟之中,是今天所有法律人和立法者的現實課題。
有曰三:反思整個互聯網經濟,并不在于批評大而強者,而在于更深刻的理解我們無法依靠互聯網企業去實現經濟結構的調整。不向高附加值產業邁進,就必然落入中等收入陷阱,如果我們無法理解信息技術需要作用于各個具體產業和行業才有意義,如果我們無法理解互聯網經濟的彎道超車只是在實現低附加值產業的規模化,那么我們離老齡化下的中等收入陷阱,就只有一步之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