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蔣 力
近年來的中國歌劇舞劇院,在傳承與發展兩方面都有可觀的業績。歌劇《白毛女》《小二黑結婚》《傷逝》的相繼復排,以劇目再現了該院的歷史軌跡,并培育出舞臺上的一代新人。而新推出的歌劇《林徽因》,則可作為該院將發展視為硬道理的一個實證。
這些年,建筑師林徽因重回大眾視野,“林徽因”不斷成為各種藝術體裁的核心人物。中國歌劇舞劇院高高托舉起來的這一個“林徽因”,是歌劇的“林徽因”,是女一號的“林徽因”,也是陳小朵的“林徽因”。
好多年前,在某劇場,小朵忽然跟我說,有關林徽因的書,她有半人高這么多。以我當時的感覺,時尚“文青”小朵,即便愛讀書,也不會把那些書都讀完。況且,寫林徽因的那些書,也未必都值得去讀。又過了些年,小朵說,她想做一部歌劇,劇名就叫《林徽因》。我說這事不易。雖然有那么多心癢手癢的人一寫再寫,但林徽因在眾人心目中的形象已越來越難以明確界定。其實我還有潛臺詞未說予小朵:歌劇《林徽因》,誰來作曲、編劇?他們能準確把握林徽因這個從民國跨越到當代的特殊人物的嚴謹與浪漫嗎?如果沒有準確的把握,最好不要輕易去碰這個題材。

小朵的固執,超過了我對她的判斷。某日,她約我去聽作曲家金培達為歌劇《林徽因》寫的第一曲。也許是我早有成見,也略了解金培達的創作領域多在影視及音樂劇方面,歌劇創作還是生手。帶著成見和疑惑去聽的結果,自然不會與小朵達成共識。偏巧一同被約的我兩位同事聽后也有同感,當時我們不太能接受的似乎就是那曲作品的音樂劇痕跡。現在,看過歌劇《林徽因》之后,回想當時的反應,我認為我等三人的歌劇觀念確乎偏于正統,或自以為“正宗”,因此極易忽略作者的創新意識。
歌劇與音樂劇,不僅在中國,在世界上目前仍有一墻之隔。而那面墻的阻隔力,卻已越來越小,小到如同窗紙般一捅即破。10年前,在廣州舉辦的現實題材歌劇音樂劇研討會上,時任文化部藝術司司長的文藝評論家于平就講出一個“捅破窗戶紙”式的觀點:音樂劇是歌劇的當代形態。在我看來,音樂劇雖然自成體系,但一直有所借鑒于歌劇,做出了融合的努力;反之,漸趨邊緣化、貴族化、小眾化的歌劇,在創作上為什么不能有所借鑒于音樂劇呢?顯然,于平的這個觀點沒有引起更多的從業者、包括那些有話語權、決策權的人們的重視。歌劇《林徽因》也或許因此,直到第三年申報時才獲得了國家藝術基金的資助。
2018年3月,我在北京觀摩了“全國優秀民族歌劇展演”的部分劇目。離開北京的前一晚,與朋友一起吃飯,毫無精神準備地又成了歌劇圈的工作餐。我與金紀廣兄和陳小朵拍了“團伙照”。此時,歌劇《林徽因》2017年已在北京兩度演出過,而陳小朵在該劇中的身份,除了主演,還添加了一項:劇目執行人。依我理解:這是“制作人”的另一種說法,也是國有院團探索藝術生產和營銷新模式的嘗試。她當場再度邀請我看戲,演出的地點是她的家鄉長沙。
4月13、14日,我在湖南大劇院連看了兩場演出。能看出不如在北京演出時的陣容那么規范,例如:沒有樂隊,替代樂隊的是伴奏帶,因為商演的成本不能過高。劇場舞臺的硬件設施偏老化,只能將就。但這些都沒有構成對演出的影響。能在長沙這樣歌劇演出少見的城市觀看這部新作品,同時看到買票的觀眾對戲的積極反應,我甚欣慰。從株洲專程來長沙看戲的劇作家張林枝說是“藝術盛宴”,其他幾位行家也不謀而合地用了“盛宴”一詞。
歌劇《林徽因》將建筑學家的林徽因作為貫穿的主題。倒敘的開始,出現在舞臺上的是臨終前不肯服藥、抱病伏案工作的林先生(她的弟子們都這樣尊敬地稱呼她)。耳邊幻覺般響起的拆除城墻的音響,幾乎成了對她的致命一擊。徽因在絕望之際,唱出她的困惑:“生命,生命!我凝視著眼前,這不息的變幻,到底什么才是謎底?”第一幕隨后的場次,分別是:太太的客廳、劍橋(康橋)、賓大;第二幕:佛光寺、李莊、國徽、夢境。這個結構,雖與史實的時序略有前后顛倒,將“太太的客廳”前置,但以徽因吟唱她的詩作《誰愛這不息的變幻》,把戲劇時空詩化回憶式地帶入劍橋的情境中,倒也自然。在客廳這場戲中,出現了胡適、李濟、金岳霖、朱自清、周培源、陳岱孫、冰心等多位有名有姓的人物,站在各自的專業角度或人生立場上,用最簡潔的語言、最鮮明的態度,表述他們各自的心態,實則是對徽因的一種環繞式的描述。徽因的個性,也在未出場之際,就已漸漸浮出水面。那一曲吟唱之前的一個細節:思成說“寫詩要有一種……”話未說完,就被徽因搶接過去,說出三個字“儀式感”。那之間的銜接,真是天衣無縫般絕妙!
劍橋的這場戲,巧在對林徽因、徐志摩、張幼儀三人精神碰撞和交鋒的編織,也妙在居然躲開了人們再熟悉不過的徐志摩的那首《再別康橋》。此詩的意境,則化入了戲劇與舞美融合的短暫情境。三人戲,又是三角關系,極易落入俗套;但在這部劇中,這段三角戲卻升華到辨析“新與舊”的人生哲學高度,在志摩指責張幼儀是個“舊人”之后,徽因對志摩說“我也是個舊人”。三重唱恰到好處地出現,最后以稍做改動的徐志摩詩作《你去》作結,將那段情感凝聚成了一道雨后彩虹。其寓意不言自明。
賓夕法尼亞大學這場戲,經過大幅度的跳躍,迅速將戲劇聚焦到梁、林二人找到志同道合語言的情境,從尋找唐代木構建筑的線索到確定訂婚日期,愛情融于事業,事業催生愛情,一曲二重唱《一半》展現了二人間難得的默契。
佛光寺的探測、寧公遇塑像的發現,徽因順著這個線索登梯爬高地尋找古建筑證據,將她在古建筑研究方面的所為步步明晰地詮釋出來。一些職業化的動作設計,顯然是經過專業人士的示范或指點,幾近無可挑剔。《法喜》唱段是這場戲的終端、高潮,徽因唱道:“原來有種真相可以抵御時間,那是我的過去、現在、未來,我的前面后面、左面右面、里面外面,光明面和黑暗面。轟的一聲,我的全部真相一起出現,這一切是我,我是這一切。”這段感悟,足以讓觀眾與這一個“林徽因”同嘆同喜!

李莊的歲月,窘困艱難,徽因與金岳霖的情感戲(沒有回避金岳霖對徽因的情感,但以金岳霖不無無奈的退讓為節點)、與母親的母女戲、徽因與梁從誡的母子戲、徽因與思成的書信溝通戲,都在為刻畫徽因服務。將其1932年創作的《蓮燈》一詩,作為這場戲結束前的唱段(實際上也是全劇的主題唱段),極其貼切。
國徽這場戲不長,梁、林二人對設計方案的爭執,鮮明地體現出徽因性格中近乎偏執的固執。夢境,最后一場戲。夢境中,老朋友都浮現在眼前。這是純虛構的一場戲,最令人稱絕的是志摩也出現了,他的觀點一如當初:“舊的一切必須拋棄,才能獲得新生的勇氣。”辯證的“新與舊”啊,今天的我們,弄明白這一點了嗎?
小徽因的出現,帶出終曲《請你相信我》,又是一段很辯證的唱詞:“在不息的變幻里,總有不變的東西。相信永恒,相信她。她就是過去的我,我就是現在的她。我就是過去的你,你就是未來的我。”首尾呼應,回味無窮。
《林徽因》的音樂對歌劇的固定聽眾來說,可能有些另類。這個另類的特點是:聽得懂的前衛。在長沙演出隨后舉行的研討會上,我注意到,即便是作曲家,觀后的看法也不盡相同。A說:音樂現代,新穎,聽賞性很強,有的地方可能想表現一種憂郁,但又透出一些詭異;B說:幾段詠嘆調寫得很好,大量的花腔,除了本劇帶有特征性的高亢之外,有些地方可往低處走;C則以挑剔的評判說到演員的音準概念問題(面對一部沒看過譜子的新作品,我不知音準從何談起)。
我的印象是,盡管我對金培達作品的了解不算多,但這顯然是他既保持自己的創作特色、又借鑒了西方藝術歌曲的特征,且努力貼近時代的一部匠心之作。對歌劇界,尤其是作曲界,特別是大多數作曲家仍只限于挑著寫而不是順著寫的狀態下,《林徽因》的音樂具有很大的沖擊力和啟迪的價值。重唱是歌劇作曲家的一道難關,此劇的重唱(二重、三重)都很到位。而國徽那場戲中,林、梁之間的對話,完全可以寫成二重,作曲家卻將其處理成一唱一說,林唱梁說,最后才出現簡短的二重。我理解,這樣寫也是為了保證前面林、梁的二重《一半》的光彩不至于被掩蓋。作為主題詠嘆調的《蓮燈》,一經試唱即顯出其寶石般的異彩。小朵說:收到《蓮燈》曲譜后,當即驚訝于金培達老師對于人物詩性氣質的把握之準,更感嘆他對中文文字下的心理視像,及林徽因內心情感邏輯的解讀:落英繽紛的琶音如記憶搖落;繾綣疏朗的樂句織體,如人生浪濤浮沉;結構一疊三嘆到至高,如人物人生頓挫之后的思考和激情重燃,再在沉吟后的裊裊詩情中淡去。美,且合情理。這首《蓮燈》在網上可以查到視頻,我反復聆聽多次,試問小朵:難度有無?她答:極高音上的舉重若輕,極強音上的霧化弱起,這些技術難度,都足以讓技術稍有偏差的歌者“扶墻吐血”。

多媒體的運用,在當今歌劇創作中已屬常見,常見到有時已令人生厭。《林徽因》的多媒體,卻令人眼前一亮,尤其是那些梁、林所繪的古建圖稿,經過“反白”處理后出現在大屏幕上,有時還是一筆一筆地出現。不由得讓我浮想聯翩,遙想當年的林徽因是怎樣以她的敬業去打破“花瓶”的概念,贏得了人們對她的尊敬。
角色演員中,陳小朵無疑是最耀眼的一個。高鵬(扮演梁思成)、毋攀(扮演徐志摩)的表演也很出色。圍聚在角色演員周邊的團隊,尤其是中國歌劇舞劇院歌劇團的演員們,也起到了烘云托月、葉映花紅的幫襯作用。
幾年前,陳小朵在北京大學歌劇研究院的碩士畢業論文題目是《中國歌劇人物塑造路徑及方法研究》。在論文的最后一段,她所用的小標題是“融合”。陳小朵將“融合”的概念從歌劇史、歌劇聚焦到了歌劇演員,這一個“林徽因”將“融合”聚焦到了這一“朵”,而這一“朵”與她的同行者所創作的歌劇《林徽因》,又何嘗不是一次成功的“融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