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永岷



西漢司馬遷著《太史公書》(后名《史記》),其中的“列傳”,實即主體部分。列傳首以《伯夷列傳第一》為題,所記之伯夷叔齊不食周粟事件發(fā)生在殷周交替時期。后世論者對夷齊之行的評價以及對事件的考證,可謂聚訟紛紜,僅此也足見《史記》之不朽,所表彰的夷齊精神的歷史文化意義何其重大,影響何其深遠?!妒酚洝分?,歷來論述伯夷叔齊而具典型意義者當數(shù)唐宋韓愈、王安石兩家,今天再借以探討,對求真無疑有益。
燦爛的先秦文化之后有光輝的唐宋時期,唐有韓愈作《伯夷頌》,宋有王安石著《三圣人》《伯夷》Ⅲ。王著對韓《頌》多有非難,正如后來南宋朱熹所說:“荊公之論與此頌正相反,學者審之?!眱杉宜娪忻黠@對立處。而宋后各種人物包括皇上王侯所論每況愈下,以至荒謬虛無。
清代的乾隆皇帝“御評”云:“王安石謂伯夷叔齊扣馬而諫,采薇而食,餓死首陽諸事,皆無有者,據(jù)《孟子》以駁《史記》,亦具有見。”可見乾隆帝是贊同王安石的。御評所謂“據(jù)孟子以駁史記”,此話當否?王安石之“駁史記”立意如何?理由是否充足?韓愈《伯夷頌》有“大不然處”?為節(jié)省篇幅,且摘錄《史記·伯夷列傳》。
夷齊“義不食周粟”事,在《史記·伯夷列傳》中先見于“余悲伯夷之意,睹軼詩可異焉。其傳曰”之后的一段:
伯夷、叔齊,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齊,及父卒,叔齊讓伯夷。伯夷曰:“父命也?!彼焯尤ァJ妪R亦不肯立而逃之。國人立其中子。于是伯夷、叔齊聞西伯昌善養(yǎng)老,盍往歸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載木主,號為文王,東伐紂。伯夷叔齊扣馬而諫日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謂孝乎?以臣弒君,可謂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日:“此義人也?!狈龆ブN渫跻哑揭髞y,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之,義不食周粟,隱于首陽山,采薇而食之。
這段敘述夷齊扣馬而諫之責問“孝”與“仁”和太公所指稱的“義人”,以及司馬遷行文肯定其“義不食周粟”,文中突出一個“義”字??梢?,不足言仁、孝,就難以稱義。武王平殷亂而夷齊以為不義,所以恥之而不食周粟。僅此而言,正是《史記》所褒贊的古來的義行,由此亦可見殷商時期的倫理觀念。
緊接以上“其傳曰”這段,再說夷齊:
及餓且死,作歌。其辭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餓死于首陽山。
太史公以上所謂“其傳曰”,指《韓詩外傳》《呂氏春秋》所言;所引歌辭指未入《三百篇》的軼詩。這段軼詩歌辭,表明了夷齊的人生志向與感嘆:
若謂殷紂是暴君,則武王即暴臣,伐紂之事實為君臣爭奪,昔時之羲、農、虞、夏敦醇之風、禪讓之道已湮沒無存了,我們能歸于何處?世道如此,生命也只能到此了。
不難理解,夷齊執(zhí)著于高尚的信念與追求,而神農堯舜禹之道既已破滅,生命也就失去存在的意義。餓死于首陽山,實為“死義”。古來的義,正與仁、孝、忠、信等理念一體??鬃诱f:“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論語·里仁》);“見利思義,見危授命”(《憲問》);“務民之義”(《雍也》);“君子以義為上”(《陽貨》)……“義”是不受“利”所羈絆,是高尚之士有志于斯的“道”,道義即高于生命的精神實體;及于行,是自身與民眾共存的高尚德行。此時伯夷叔齊對義與利的態(tài)度非常鮮明,知道自身已無緣于坐而論道、養(yǎng)尊處優(yōu)??鬃臃Q贊“伯夷叔齊,古之賢人也?!辟t人即為仁人。此后,孟子說到生與義這兩種欲望對立時說“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就是承繼孔子“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人,有殺身以成仁”這—信念而來,這正是緣于先民“仁義”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更成了后世華夏的崇高理念。
這就不難理解孔子何以對危邦、無道頗有責難,孟子更咒罵獨夫、民賊,五百年后的孔子孟子何以對周之代商不存異議,而對夷齊之行卻知之甚深,虔敬有加。
孔子說:“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齊與!”(《論語·微子》)孟子稱“伯夷,圣之清者”(《孟子·萬章下》),不止一次稱頌:“故聞伯夷之風者,頑夫廉,懦夫有立志”(《孟子·盡心下》《萬章下》)。到晉人陶淵明作《感士不遇賦》,乃以伯夷與屈原共尊,與顏回同詠,并以“夷齊”為題作詩稱頌其“貞風凌俗,爰感懦夫”(《讀史述九章·夷齊》)。
再看韓愈《伯夷頌》:
士之特立獨行,適于義而已。皆豪杰之士信道篤而自知明者也。
這里首先肯定夷齊“特立獨行”的“義”。
當殷之亡,周之興,微子賢也,抱祭器而去之;武王、周公圣也,從天下賢士,與天下諸侯,而往攻之,未嘗聞有非之者也。彼伯夷、叔齊者,乃獨以為不可,殷既滅矣,天下宗周,彼二子乃獨恥食其粟,餓死而不顧,繇是而言,夫豈有求而為哉!信道篤而自知明也。
以上稱贊夷齊恥食周粟以抗爭、篤信道義以自明。
余故曰:彼伯夷者,特立獨行,窮天地,亙萬世,而不顧者也。雖然,微二子,亂臣賊子接跡于后世矣。
以上對夷齊之行高度評價且警憂后世。
總之,《伯夷頌》是頌伯夷、叔齊“信道篤而自知明”之“特立篤行”,此之為“適于義”,即所謂“行而宜之之謂義”(《原道》),亦即“道義”“義行”。文末“微二子”云云,是憂及后世劣跡常見,可謂不幸言中。
此后無論中外漢學,正不乏持此“信道”“重義”的精神來對夷齊作解讀與肯定,如:
(周)殺伐以要利,以此紹殷,是以亂易暴也。吾聞古之士,遭乎治世不避其任;遭乎亂世不為茍存。今天下暗,周德衰矣,與其垃乎周以漫吾身,不若避之以潔吾行。二子北行,至首陽之下而餓焉。
誠然,有周一代“郁郁乎文哉”(孔子語),代商而興的是一個文明發(fā)展的朝代,應該是夷齊未及料到的。雖然如此,后人仍然對伯夷、叔齊贊許崇敬,這是因為夷齊之行乃植根于中華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表現(xiàn)出中國士子不可玷污、丟棄的自由、獨立之精神。

《史記·伯夷列傳》(中華書局1982年版)書影
對此,《史記》本于史實,而謂“學者載籍極博,猶考信于六藝,詩書雖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除重要的虞夏之文外,司馬遷更遍讀幸存的周初之宋魯各侯國史料,《伯夷列傳》所據(jù)史料自是確鑿無疑。
至如日本學者村尾元融說:“義不食周之粟,謂不仕周而食其祿,非謂不食周地所產之粟也?!贝似鋫€人之見,或為殷周興替與夷齊之行所帶來的困惑之故;明人方孝孺云:“恥食其粟,獨食其薇也,庸非周土之毛乎?謬甚?!边@似乎更因一己之困惑而生疑古之辭,縱然意有所寄托,亦不免自謬。此兩者未免對夷齊以死義抗爭的道義精神有所忽略。至于后來,出于政治需要而對夷齊之行訕謗詆誹,實即無視社會歷史事實,已不在學術探討范圍了。
對夷齊之行的分析應有助于說明韓愈《伯夷頌》的思想精神。
與韓愈《伯夷頌》相對立的是明人方孝孺以前宋代王安石的理論。王安石并不認同孟子所稱說的“伯夷圣之清者”,卻認為“三圣人”各滯于一端,皆不足言圣、賢。以下對王安石《三圣人》摘錄以作分析。
孟子論伯夷、伊尹、柳下惠皆曰圣人也,而又曰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與不恭,圣人不由也。
如皆欲為孔子之行而忘天下之弊,則惡在其為圣人哉?
茍在于一端而已,則不足以為賢人也,豈孟子所謂圣人哉?
王安石在《三圣人》中認為,孟子對夷齊的稱頌過當,夷齊不足以稱作“圣”“賢”。僅從以上摘文可見,此篇議論已流于名謂概念之爭,且于理不足,實不免于狹隘。
王安石另一文《伯夷》則指出司馬遷與孟子之論有出入,多出了“扣馬而諫”的記述,故《史記》有誤,從而韓愈《伯夷頌》引用《史記》也就有誤,所謂“是大不然也”。其實,孟子之稱頌伯夷,本與司馬遷之記述夷齊之行為一體,而王安石欲據(jù)《孟子》以指出《史記》有誤,又推及韓愈《伯夷頌》有失:
韓子因之,亦為之頌,以為微二子,亂臣賊子接跡于后世,是大不然也。
這應是王安石善于“辨博”所致的錯誤。而更為錯誤的,他在《伯夷》里竟論證夷齊不食周粟事件“理有不存者也”:
【夷齊】蓋二老,所謂天下之大老,行年八十余,而春秋固已高矣。自海濱而趨文王之都,計亦數(shù)千里之遠,文王之興以至武王之世,歲亦不下十數(shù),豈伯夷欲歸西伯而志不遂,乃死于北海邪?抑來而死于道路邪?抑其至文王之都而不足以及武王之世而死邪?如是而言伯夷,其亦理有不存者也。
夷齊或死于北海?死于途中?抑或死于未及武王伐紂之時?王安石把連自己都不能肯定的推測之辭(問句)作為論據(jù)了,可謂置《史記》于不顧。立論不清,又以不實之辭作論據(jù),這種推理顯然荒唐。若夷齊之行“不存者”,其高風亮節(jié)也就無從談起,《伯夷頌》也就“大不然”。這種“虛無論”在此難免助長對道義精神的漠視。清乾隆皇帝的《御評》附和王安石此論不足怪,可悲的是,清代也有漢學家附和其說,真是應報了韓愈“微斯人”的感嘆。
總之,王安石《三圣人》與《伯夷》兩文,用今天話說是有違邏輯的:不僅其立意欠明;(究竟要論證夷齊不足以為圣賢,還是要論證夷齊不食周粟事件“理有不存者”?——模棱兩可。)且其罔顧歷史事實,自不免獨斷臆說。
下文再補充有關夷齊的祖國與殷商的史實,這更有益于對《史記·伯夷列傳》文化意義的認識。
“伯夷列傳第一”標題之下有唐人司馬貞的“索引”:“列傳者,謂列敘人臣事跡,令可傳于后世,故曰列傳?!痹凇捌鋫髟弧焙竺婢陀袑σ凝R時期的敘寫:“伯夷、叔齊,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齊,及父卒,叔齊讓伯夷……”
關于夷齊之父孤竹君及其國度,上引“傳文”第一句,已有注明:“[索引]按:‘其傳蓋《韓詩外傳》及《呂氏春秋》也。其傳云:孤竹君,是殷湯三月丙寅日所封。相傳至夷、齊之父……伯夷之國也,其君系墨胎氏?!?/p>
孤竹君是商始祖契的后代。孤竹國建于夏初,與商族為同姓侯國,密切如一體。
殷商初始之地即在今之東北一代,其時其地正值氣候溫暖期,與孤竹同為早期文明之地。夷齊時的孤竹仍據(jù)有太行以東、沿及渤海的廣袤沃土,后稱“殷時諸侯孤竹國也”。當初,從契至湯,至湯滅夏建商,孤竹傳十四代,是商族南下立國在后方的強大支助力量。
殷商之起于東北,可見于詩《商頌·玄鳥》:“邦畿千里,維民所止,肇域彼四?!?,“景員維河”,說明其勢力西起太行,南至黃河,東至渤海,北至鴨綠江。(“河”,或說釋“何”,竊以為是本義,即河。)又《商頌·長發(fā)》:“相土烈烈,海外有截”。此“?!奔床澈?;參照《玄鳥》,知海外即朝鮮,即紂時箕子率人遠走之處??梢姟鞍铉芮Ю铩敝?,亦自有孤竹國“維民所止”之地。國名觚竹者,今考古見于殷墟甲骨與銅器(1973年遼寧考古發(fā)現(xiàn)有“觚竹”銘文的青銅器“基”)。商紂之時,若孤竹王子要立于商之朝廷,自是常理。所以“孟子曰:‘[伯夷]當紂之時,居北海之濱,以待天下之清也。故聞伯夷之風者,頑夫廉、懦夫有立志?!?/p>
這是《伯夷頌》所本,僅以此,王安石的非難就錯誤了。
再說夷齊兄弟讓而“逃”,其出于“孝”“禮”,當時不是天下一日無君則國人遑遑的狀況,所以后來“國人立其中子”(《伯夷列傳》)。無論“國人”指國城之內的“六鄉(xiāng)之民”抑或舉國之人,都只能說明孤竹國人文狀況的優(yōu)良。這個國度,有著沿堯舜時代而來的淳厚之風。這個與殷商系血親的侯國,是伯夷叔齊生長于斯的文明國度,夷齊寧肯居北海(應即渤海)之濱,也不愿立于惡人(紂)之朝,以此也可見孔孟謂之“圣之清者”。至“聞西伯昌善養(yǎng)老,蓋往歸焉”(按:蓋或作盍,讀為蓋更好)是情理中事,路遙而逢武王率兵攻伐,至有扣馬而諫、有“不食周粟”等以死抗爭的言行。
以上論及孤竹國與殷商關系之及于夷齊之行,有助于對韓王兩家之文的評析。以下再補充殷、周關系之及于夷齊之行。
《竹書紀年》:“武乙三十四年(約公元前1142年),周王季歷來朝;文丁四年(約前1138年),周王季命(受命)為牧師。”是說殷王武乙之年,王季(季歷,周文王父)以屬國到殷商朝貢;文丁時被任命為牧師(主畜牧)。后來,王季“困而死”,其子
伯夷(商末周初)畫像(選自宋·李唐《采薇圖》,藏北京故宮博物院)
叔齊(商末周初)畫像(選自宋·李唐《采薇圖,藏北京故宮博物院)
(周文王姬昌)接替父職?!冻o·天問》:“伯昌號衰,秉鞭作牧。”文王姬昌名聲未振,當然只能從命當下官。后來,文王遭譖而被紂囚于羑里,如《呂氏春秋·首時》所說:“王季歷困而死,文王苦之,有不忘羑里之丑,時未可也?!蔽耐醺枨囊种局斒马槒?。
《呂氏春秋·順民》:“文王處歧事紂,上貢必適,祭祀必敬,紂喜,命文王為西伯?!蔽耐跣液玫玫缴碳q宥免,還得到方伯官職。文王更為不停表示效忠殷商,周三世事殷,至武王不懈。如高誘注:“文王得歸,乃筑靈臺,作玉門,相女童擊鐘鼓,誓不與紂異同也。”說文王祭祀頻頻且為發(fā)“誓”不懷異心,由是愈加得到商紂信任。
由此亦可見盟誓沿襲古久,至今民間賭神發(fā)咒之俗猶存。可想這在殷周之時,應是極為神圣的事,那是敬神祖、守信義的莊嚴儀式。
關于“文王時代的殷周關系”,徐中舒先生以周原甲骨作了精辟考證。例如甲骨卜辭:
癸巳彝文武帝乙宗,貞,王其邵(昭)祝成唐(湯),將御服二女(母)。其彝盟牡三豚三,西又正。
按徐中舒先生已有的甲文釋字,再通其大意:癸巳日(祭典),用珍貴彝器盛酒以敬祀殷商歷代先王,貞問以祈禱成湯神佑,且以三祭(將、御、服)之禮以敬成湯兩位配偶。以牡豚歃血為盟。西又正(佐助祭祀者署名)。這是文王與紂臣共行祭禮發(fā)誓效忠殷商的記述。(按:竊以為署名“西又正”者,不是周臣,應是蒞臨祀典的紂臣。)據(jù)周原甲骨所見,受祭者除殷王成湯外,尚有太甲作為名王受祭。據(jù)《孟子·公孫丑上》:“由湯至于武丁,圣賢之君六七作?!庇纱丝赏浦茉孜乃涊d的,尚有其他殷商受祭者。甲文中,另有周文王拜受殷王賜命為周方伯等典禮的卜辭。
總之,殷商時代所崇奉的忠、孝、信、義,是后來中華傳統(tǒng)文化精神的核心內容。漢時人還說“夏尚忠,殷尚鬼,周尚文”,殷人凡事祈禱,膜拜上帝,對盟誓幾近于神靈。此現(xiàn)象今人似應深究其涵義。
《史記·殷本紀》說:(紂賜文王)“弓矢斧鉞使得征伐,為西伯?!薄蹲髠鳌は骞哪辍氛f:(文王)“率殷之叛國以事紂”。在周原建立殷商宗廟,周國以督促迫使諸小國共同效忠殷商,名正言順擴充實力?!渡袝髠鳌酚涊d文王伐密須、伐崇;《竹書紀年》記載“帝辛二十四年,周師取耆及邗?!笔钦f文王以方伯之名征伐,西至甘肅以西,東至陜西以南,及河南,達四川。《史記·楚世家》說“鬻熊事文王早卒”,說明江漢、巴蜀之地,已漸次歸周。顯然其志不在掠富劫財,實在擴地聚眾。所以《史記·周本紀》說:“蓋王瑞自太王興”。
對“王瑞自太王興”語,當代學者繆文遠在《殷周之際史跡之檢討》中說:“吾師徐中舒對此有精當解釋……蓋周之王業(yè)實自太王遷岐始,岐在渭水河谷,土地豐沃,宜于稼穡,南接褒斜,可通江、漢、巴、蜀,周人驟得此而國勢始強,因此肇立翦滅殷商之基礎”。同時,我們得順帶指出,文王的舉措對當時江河流域大邦小國農業(yè)發(fā)展有利,使黃帝堯舜以來以農興國之風不減?!翱鬃釉唬骸痔煜掠衅涠?,以服事殷,周之德,可謂至德也已。”說的正是文王此時。由此可見,夷齊不以路遙而赴周,應是心向往之。
至文王歿,武王率諸侯伐紂,對殷來說,可謂突發(fā)事件?!妒酚洝ひ蟊炯o》:“周武王之東伐至明津,諸侯叛殷會周者八百?!倍藭r殷紂還以為鐵打江山?!渡虝の鞑琛罚骸拔鞑汝瑁嬉?,奔告于王……王曰:‘我生不有命在天?”紂王對大兵壓境的消息決不置信,猶自沉酗拒諫。
至此,這個綿延七百年的朝代到昏暴的殷紂時終結了。
這個七百年的朝代,是一個“文化優(yōu)美耽于理想”,“鐘鼎彝器之多與精,更見其時代文化程度之高”(錢穆《國史大綱》)的朝代。
武王伐紂、商周易代的歷史,或有益于說明夷齊之行。其“及餓且死,作歌”中所嘆息的“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唐人司馬貞《索引》早有說明:“謂以武王之暴臣易殷紂之暴主,而不自知其非矣?!?/p>
《左傳·桓公二年》:“武王克商,遷九鼎于雒邑,義士猶或非之?!焙笕藢松讨拢喑之愐?;對夷齊之行,態(tài)度自有不同。相異趣者如唐宋韓愈和王安石之論,尚需深入研討。
武王克商五百年后,孔子竟說:“而丘也,殷人也?!保ā抖Y記·檀弓上》)自居為殷商苗裔,謂“殷禮,吾能言之”,“行夏之時,乘殷之輅”;謂《韶》“盡善盡美”而謂《武》“盡美矣,未盡善也”。可見倡言忠恕、信奉仁愛的孔子對歷史文化的感情,對夷齊精神的崇敬。由此,不難理解,子貢問老師“伯夷叔齊何如人也”,是否有所悔“怨”?孔子回答“求仁而得仁,又何怨乎?”當初,夷齊相讓不作國君,不立惡人紂王之朝,赴周而死于節(jié)義,實即“求仁得仁。”孔子是最早、最為深知夷齊之行的人。
孔子百年之后,孟子說過“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卻對伯夷叔齊虔敬有加??鬃幼浜笏陌倌辏抉R遷有煌煌巨著《史記》,“伯夷列傳第一”實為不朽篇章。
此后,至唐宋韓王二家論伯夷叔齊又是千年了。千年復千年,拙筆今天說韓王二家之論夷齊,僅為對夷齊精神作探討。我以為,“一朝封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的韓愈,作《伯夷頌》,雖意有抒發(fā)而作品警世精神可貴;其作《原道》《原性》《師說》等數(shù)十篇,可見其重人文教育,且為窮苦生民行了許多善事。又以為,“夢回金殿風光別,吟到銀河月影低”的王安石,作《三圣人》《伯夷》,雖“議論高奇,能以辨博濟其說”,卻“果于自用”;其訓釋《詩》《書》《周禮》,以“新義”“頒之學官”,雖意在改易更革,卻造成“賦斂愈重,天下騷然矣”。這些話或有關韓、王的創(chuàng)作,但只能系于專門探討范疇了。
本文落筆,想起孫中山先生所說“曠觀中國有史以來文明發(fā)達之跡”后面的一句話:“周以前為一進步時期,周以后為一退步時期?!备`以為,這周以后的中華精神文明演進,似乎可以在宋代劃一條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