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居己中

尹航

人生百態(tài)，紅塵煉心。文學對于世事下人內心精神的書寫多種多樣，在此借四篇小說，來展現四位作者筆下之人面對生活或堅定、或覺醒、或搖擺、或守中的四種心性，以不同文本中人的因果情節(jié)來對比和思考四位作者各自所傳達出的文學以外的人生態(tài)度。以下小說中，主人公對于生活的把握各有不同，看待外物與情感的境界也因人而異，若將生活本真比作滄海之一粟、沙盤之一丘，書中人或持之（中）以恒，或漸得覺悟，或久久思亂神迷、顛倒障目，抑或是持得一粟藏滄海、一丘承此生的心境，憑己心以為中，于淡泊處，得其喜樂，常懷清凈，不可思量。

陳世旭《老玉戒指》，《北京文學》2018年第2期。這是一篇看似老套的小說，它的內容，關乎信仰。在雜志社上班的危天亮是高干子弟，他雖身體瘦弱，言行木訥，但一輩子秉承著父輩留下來的做人準則，潔身自好，踏實工作，這是他從父母處繼承下的唯一遺產，文中危天亮的妻子同他一樣為人樸實，還有善良正直的勤雜工朱師傅、心地純潔的山區(qū)教師沁沁，他們都是善的代表，他們身上閃耀著人性的光輝；而在危天亮的工作圈子里，作家陳志高大英俊，但生活風流，雜志社助理文雅雖面容姣好，卻靠出賣肉體而迅速上位，社里的領導也巧借危天亮的身份優(yōu)勢廣拉贊助，謀取利益，除此之外，還有太多人對危天亮正直的品格進行詆毀，嘲笑他的行為……這篇小說存在著善與惡的對立，兩極的代表人物便是危天亮和陳志，但作者在文尾處以陳志為危天亮所寫的劇本《老玉戒指》定稿并推廣播出一事，使二人在某種層面上達到了統(tǒng)一，這樣的統(tǒng)一在作者筆下寫得相對隱晦，陳世旭并未將陳志進行“洗心革面”的描寫，但對于讀者來講，這也正是作者為大家留下來的一份思考空間。所謂“積善之家必有余慶”，文末處，熱衷教育的沁沁最終成為了當地教育局的負責人，也擁有了良好的婚姻，危天亮去世后，其妻子每年都會收到沁沁寄來的鮮花，這看似廉價的禮物代表著危天亮高潔品行的延續(xù)，也許陳世旭的這篇小說在語言和情節(jié)上并不會為讀者帶來太多的驚喜，單一性格的主人公忍受著社會的丑惡而堅守道德與純潔，這是這篇小說所書寫出的人對于善的信仰，文中沒有連篇的教說，卻能在無形中給人以感動和感慨，回看《老玉戒指》，其實則不是一篇煽情的美文，它所引發(fā)的是人心底那份對于善意的共鳴，而這份感化的強大力度，也取決于作者對自己行文的自信和內心中對于真善美的堅持。

鬼金《陌生人之歌》，《山東文學》2018年第2期。本篇小說中的主人公在向他人講述自己的同時，潛移默化里，也對心中過往的生活產生了某種覺悟，對自己這個獨立的生命體有了更真切的體會，如果脫離出文本特定的故事情節(jié)，單就主人公所展現出的心路歷程而言，那便更像是一條眾生皆會途徑的成長軌跡。小說中的“三瘋”是一名歌手，有著自己的樂隊，他的音樂創(chuàng)作備受矚目，但生活上也墮落不堪，直到因吸毒被羈留的那天起，三瘋迷亂的生活就像被現實“攔腰折斷”般不復存在，待他自戒毒所出來后，以往的朋友和女人也都離他遠去，而曾經臟亂的公寓卻被人打掃得干凈，雖然邊角里還有未清除的污濁，但，這預示著他的生活在發(fā)生著改變……三瘋不斷地回憶起兒時的事情，在遇到杜麗麗后，也向她講述了與自己父親、母親和天嬜有關的故事，這些事曾給三瘋留下過內心的陰影，曾讓他憤怒，令他悲傷，也致使他墮落，但隨著這一切如幻燈般的重現，三瘋心中那些憤怒和悲傷卻在漸漸淡化，舊日的不幸在他心中積結的暗痂開始脫落，也因杜麗麗的陪伴，令主人公在世事浮沉之后，內心有所歸宿。鬼金的筆觸清冷直接，文中的色彩描寫牽扯著人的內心話語與生活的關系，在小說的細枝末節(jié)處也充滿著動態(tài)的詩性，令讀者在思考中不執(zhí)著于現實，在虛幻中體味著書中人的故事：生活的起伏和雜亂的煩惱，會僵化人對于真實的感受，倘若視現實如流水，在時光的交差里，人可能會對歲月留下念而不執(zhí)的印象，對生活產生靈動清澈的感知，在無常中體會尋常，明心見性，消弭塵障，最終與變得“陌生的”生活、“陌生的”自己，道一句真摯的問候。

何立偉《水流日夜》，《中篇小說選刊》2018年第2期，轉載自《上海文學》2018年第1期。數十年的時光會把記憶里的鮮活沖刷得干凈，留下些篩洗不去的心結和羈絆，小說中以兩三位年過半百之人的講述來記憶起“坤哥”的青春，恩恩怨怨里，除了一顆心的漂泊迷惘外，還有了些許歲月莊嚴的信度。何立偉這篇小說講述了“坤哥”半生的感情故事，坤哥大學時認識并深愛上一位名叫鐘一淳的姑娘，不久后鐘一淳為了自己的父親而嫁給了父親單位領導的兒子，也從此過上了受盡折磨的日子，坤哥阻攔不成，為了忘記鐘一淳便開始酗酒抽煙，并在大學畢業(yè)后潦草地結了婚，但命運又將鐘一淳帶到了坤哥婚后的生活里，想要同心愛之人長相廝守的坤哥為了舍棄當下的婚姻折騰了數年，期間他一直與鐘一淳保持著隱私的男女關系，直至年近六十時坤哥才與妻子辦理了離婚，但迎接他的卻是鐘一淳的拒絕，理由是坤哥已不再是她心中那個有理想、有志向的男人，歲月讓他變得邋遢而無趣……小說中坤哥的故事可以用“陰差陽錯”來簡單概括，但在其“陰陽”的差錯里，又有著情理糾葛、耐人尋味和反思的現實情感，人對于自我欲念的順從出自本性，而對于心性的壓制和修正也更是人之為人的精神基礎，何立偉筆下的坤哥對于婚姻的褻瀆與背棄、對鐘一淳拒絕他之后的憤怒與恨意，除了咎由于生活的無常以外，還有著其自身的因果報應。何立偉在對這篇小說的虛構中，將青春故事與人的白發(fā)相勾連，讓男男女女的情與愛附加上了時間的考量，將一顆心半輩子的漂泊與無根之感付之于為了欲念而奔忙卻不得善果，終落得孑然一身的境地，回首往事，才方對“心沉意穩(wěn)”有了些許的覺悟。

蔡東《天元》，《人民文學》2018年第3期。天元，圍棋術語，正規(guī)圍棋棋盤為正方形，上有橫豎各十九道平行線，構成三百六十一個交叉點，其中九大交叉點以大黑點標示，用以辨別方位，稱之為“星”，居中之“星”，即為天元，蔡東這篇小說名之為“天元”，取于圍棋，意在守中，直指人心。人之初，神好清而心好靜，但歲月更迭里隨之而來的是世事的百態(tài)，有人會為之激奮，愿弄潮于一方天地，也有人反為之不喜，只圖固守住心性的安寧，不愿為世事所累，以免叱咤了風云而失了方寸間的“斯文”，蔡東筆下的陳飛白就是這樣的一個女性：面對一份項目經理的職位，她有優(yōu)秀的學歷和絕佳的機會，但卻一再逃避，只屈身在一家公司做一名工作助理……陳飛白的日常干凈整潔，她喜歡將細小的事情慢慢做到精致，她也喜歡圍棋，她對“贏”有自己的理解，這影響著她對生活的態(tài)度，她反感地鐵廣告里“一步致勝”的思想，面對于身邊人的不解和反對，她一直默默堅持著自己本有的樣子，但從某種程度上說，她畢竟是柔弱的、孤獨的，陳飛白的對立面不僅是朋友的埋怨，還有生活常態(tài)的壓力，而就在她抉擇動搖的邊緣，是其戀人最終選擇了同她站在一起，心意相合。小說的情節(jié)并不復雜，而在其沉著的陳述和轉折之中，蘊含著一份清澈的思想，這份思想在蔡東筆下顯得美麗且飽滿，又輕盈而無爭，小說中詩性的表達和豐富的色彩渲染為讀者所呈現的不僅是細膩的畫面感，更是成片的情緒化書寫，將富有質感的情緒片段與陳飛白所親近的安寧生活相融合，傳遞出不為物役、不失本性的處世之道，這并不是文學一廂情愿的浪漫，而是蔡東借陳飛白的生活，所表達出的對于“心居己中”的崇尚和篤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