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麗

物質的極度匱乏和精神的極大解放
1949年4月2日,我父母在延安邊區政府的主持下結了婚。幾天之后,我媽便來到我爸所在的工作單位——瓦窯堡農具廠。在農具廠,我媽接到的第一個任務便是設計制作煤礦裝卸車。
從美國原子彈實驗室里走出來的科學家,要“化劍為犁”,在一窮二白的條件下,轉行制造農機具,對我媽來說挑戰還是蠻大的。
(細心的陽早發現,兩輪馬車能拉400多斤糧食,可美國最常見的四輪馬車,一次性能拉1000多斤。于是,他費了好大力氣設計出大型四輪馬車。可沒承想,如此大型的四輪馬車并不適合陜北狹窄彎曲的小山路。生產上的困難還只是一方面,更大的挑戰,在于適應陜北的生活。這些,是他們在美國的生活中難以想象的。)
有一天,我媽突然感覺脖子后面好像有個東西,她從脖子上抓出來一看,是一個肚子鼓鼓的黑棕色的小玩意。別人告訴她,那是虱子,并奇怪地反問道:“難道你沒有見過虱子?”當大家知道我媽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小東西,便紛紛熱心地向我媽展示,如何用指尖陷死它。
5個月后,根據生產建設需要,農場搬遷至陜西、內蒙古交界處的草原腹地成川小鎮。新農場位于定邊、安邊和靖邊三縣的交界,因此取名為三邊牧場。比起陜北黃土高原,草原上的生活另有特色。
剛到三邊牧場的時候,我父母的屋子因為緊挨著裝糧食的庫房,老鼠很多。我媽決定必須得教訓一下這些家伙。
她和我爸想出一個好主意——在老鼠洞用棍子支起大箱子。棍子上拴上繩,關上燈。當聽到老鼠爪子蹭地的聲音,他們會猛地一拉繩子,把棍子抽出來。這樣一來,剛出洞的老鼠就會被倒下的箱子壓到。
用這個辦法,我爸媽甚至一次逮到7只老鼠,慢慢地,屋子里的老鼠減少了許多。
無論是在瓦窯堡農具廠還是在三邊農場,我父母發現,大家在工作之余,總是利用一切時間學習。有些人學習認字,有些人學習機械,還有人學習數學和英語。識字的人把報紙讀給不識字的人聽,然后大家—起討淪天下大事。我媽更喜歡將三邊牧場里的兄弟姐妹視作自己志同道合的朋友,用她自己的話說,就是‘作為全世界普通大眾的一員,我像回到了家一樣,那是一種享受。”
融合與蛻變:大鼻子漢人
在三邊農場,一向大膽的寒春,去遭遇了她人生當中最大的一次危機。這一天,土匪來襲,由于防守力量薄弱,當地政府決定帶領群眾撤離。可就在這時,我媽病了,躺在床上根本不能動。最后五個壯漢子扛著她過沙漠,非要把她救下來。
當時沙漠里的風很大,他們迎著風,幾乎每走一步就要后退半步,如同蹣跚的老人。每個人都筋疲力盡,但沒有一個人放棄。最終,他們到達撤離預定地點,這時候,我媽已經高燒41℃,生命垂危。
最后在農場聽說有青霉素這種藥是很厲害的,最后在好幾十公里以外的一個跳蚤市場里找著這個青霉素的藥,我爸爸從來沒有打過針,這一次就給我媽打了一針,半小時以后,我媽就好了,體溫開始下降。差一點就沒我了,那時候我媽很絕望,她說來參加革命,這就是你參加革命的代價,她已經說聽天由命了。結果呢,農場里就找到了青霉素救了她。
點滴的相處,濃縮的卻是無比深厚情感。我的爸媽對于這片大地以及大地上的人民越發熱愛,越發離不開。
1952年8月,我媽為了生我來到北京,住在我舅舅韓丁家,這時,我媽已經懷孕8個月了。
在北京準備生我的時候,正趕上亞太地區和平大會召開。宋慶齡邀請我媽出席。當時我媽腆著大肚子,走出會場時,我媽和宋慶齡并肩走在一塊,宋慶齡問我媽,你給孩子起了什么名字,我媽說還不知道,旁邊有人建議給孩子取名金,因為當時正在進行抗美援朝戰爭,宋慶齡說,為什么你不給他取名為和平呢?就這樣,我有了自己的中文名字,陽和平。
除了我之外,我們這一代人有很多人的名字都叫“和平”,和平這個名字可以說是寄托了那個時代人們對未來的希望。
(1953年夏,寒春和陽早告別熱情的牧民和可愛的草原,被調往西安市郊的國營草灘農場工作。寒春沒有想到,一年前她挺著大肚子離開草原,竟是最后一別。在草灘農場工作的頭幾年,他們的第二個孩子Billy和第三個孩子Karen相繼出生。Billy出生時,全國正在掀起社會主義建設高潮,因此他的中文名叫建平,寓意建設和平之意;而Karen出生時,則趕上中國人民聲援埃及人民捍衛蘇伊士運河主權的勝利,因此中文名取為及平,借以祈禱埃及和平之意。)
永不褪色的“白皮紅心”
我父母之間說話用英文,孩子們都是用中文,然后我父母想教我們英文,我們,尤其我是特別抵觸,從小反對學英文。我姥姥1962年來了,待了不到一年,她沒事干,抓著我教我學英文,還跟學校商量了,每天早上我遲到學校一小時,專門陪著我姥姥學英文。但是,我姥姥是一句中文不會,我是英文一句不懂,我們倆沒法溝通。一年下來,我什么都不記得,她回到美國后說沒見過這么頑固的孩子。
1966年春,爸和媽被調往北京,從事文職工作,但這不是他們想要的。他們心心念念的是回到大西北,回到農業特別是奶牛場工作。終于給他們安排到北京南郊農場,那個時候說是叫紅星公社。重歸生產一線的爸媽一頭扎進農具改進和技術革新之中。媽媽先后設計出青飼料收害帆、擠奶機,使公社進入機械化操作階段。隨后,為建設先進示范奶牛場,爸媽嘔心瀝血,他們主導的“牛奶場常套設備研制、牛場設計和中間試驗”項目成果,被農業部授予國際合作獎。我媽設計的臥式直接冷卻奶罐達到國際先進水平,更是填補國內空白。除了機械制造,利用胚胎移植改良奶牛品種也一直是兩人的心愿。
(通過胚胎移植技術,陽早、寒春培育出一批又一批優質公牛和母牛。)
每次在牛場,我爸和我媽都會和小牛說說話。老兩口愛牛如子,在奶牛的養殖上兢兢業業,而牛群回報的則是優質的乳汁和常年的高產。每天吃完晚飯,兩人總是習慣性地坐在—起讀報紙。這間不大的屋子,既是他們的臥室,也是他們的辦公室,—住就是幾十年。
自打來到中國,我的爸媽一直都得到中國領導人的關懷。1966年,他們作為外國專家調到北京工作。然而,全家人每天上下班、上下學,都是專車接送。對于這種特殊的外賓級別待遇,他仃憾到很不適應。于是,他們寫信外國專家局,要求和中國普通百姓同等待遇。這件事最終被毛澤東知曉后,主席是這樣批示的:“外國革命專家及孩子,要同中國人完全一樣,不許兩樣,請你們討論一下,凡自愿的—律同樣做。如何請酌定。”1971年,舅舅韓丁來到中國,他們一家三口與我的爸媽,先后五次受到周總理的接見。總理向他們講中國革命以及社會主義建設。正是這些談話,堅定了他們參與參與新中國建設的決心和信心。
(2003年圣誕節,陽早肺部嚴重感染,搶救無效離世,享年85歲。生前立遺囑:為解放全人類的事業奮斗了一生,死后不舉辦任何活動,骨灰用最簡單的辦法處理。2010年6月18日,寒春因腹部劇痛,入住協和醫院,經多方搶救無望,與世長辭,享年90歲。按照寒春遺囑,死后也不搞追悼會。但陽早、寒春生前好友和奶牛場的干部群眾都要求舉辦活動,以表達對兩位老人的敬仰和緬懷之情。陽和平:我父母把自己的愛好和人民的需要融為一體,因而他們是最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