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國良說畫

本期節(jié)目我和春妮帶大家到一個民居，這可不是一般人家，是大家熟知的藝術泰斗級人物蔣兆和先生的兒子蔣代明先生的家。提起蔣兆和先生，我們這個行當?shù)娜硕紩小耙蛔笊健钡母杏X，所以我很緊張，怕自己對這位一直敬仰的大師說不好，特意請到一位理論家于洋先生，和我們一起來說。

本期嘉賓：蔣兆和先生的兒子蔣代明先生；著名理論家于洋先生。

蔣兆和的《流民圖》

我們在往期的節(jié)目當中曾上百次地提到徐蔣體系，也無數(shù)次地提到《流民圖》，今天我們來對蔣先生和我一直都心存敬畏的《流民圖》做—個詳細解讀。

首先我們說《流民圖》這幅作品在中國繪畫的歷程中是扛鼎之作，當我們提到中國畫代表作的話題，恐怕怎么都繞不過去這幅《流民圖》。用陳丹青的話來說：“如果要在中國畫當中找到一張圖能夠和《流民圖》比肩的，恐怕你都不好找。”

《流民圖》這幅中國美術史上第一幅巨作，縱200厘米，橫2700厘米，紙本水墨設色，塑造了一百多個無家可歸、四處流浪、處于社會底層的勞苦大眾形象，創(chuàng)作于1941年，那時中國正是處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因此它記錄著日本侵略者給中華民族帶來的深重災難和罪惡。蔣兆和先生當時生活在北平淪陷區(qū)，對他來說不僅是這段苦難的見證者，也是切身的經(jīng)歷者。蔣先生曾說過：“如果我是在國統(tǒng)區(qū)，我恐怕就畫不出《流民圖》了。”當時他周圍的人心情都是一樣的被壓抑著、痛苦著，而作為一個畫家，他發(fā)自內(nèi)心的有一種不可遏制的激隋，要把藝術家的良知灌注進一幅藝術創(chuàng)作中。于是他把當時看到的老百姓、知識分子、演員，甚至科學家在內(nèi)的流亡狀態(tài)用畫筆呈現(xiàn)出來。《流民圖》其實最重要的意義就是它把傳統(tǒng)的文人筆墨跟二十世紀現(xiàn)實中國的實際結合在一起，結合得是那么的巧妙，那么的成熟，突然一下就擺在了人們面前。從《流民圖》中我們發(fā)現(xiàn)，其實它沒有什么背景，全部都是人物，一個人物，一個人物，但是你分明就可以感受到當時的那種哀鴻遍野、流離失所。所有人的表情、狀態(tài)都是一種愁苦，都是那種不知道到哪兒去、不知道將來會怎么樣的心態(tài)。《流民圖》的尾末并沒有作者署名與題記，只畫了一群苦難的知識分子和一棵大樹。蔣兆和先生曾表示，這里表現(xiàn)的是知識分子的心聲，這棵大樹就是歷史的見證。

《流民圖》的創(chuàng)作故事

有人問我：假設你在當時那種背景下畫《流民圖》，敢不敢？我特直爽地說：我可能不敢。因為當時在淪陷區(qū)，很可能會因此丟掉性命。在畫《流民圖》之前，汪偽政權就把蔣兆和傳去，跟他明確地講，你出版的那些畫冊不允許再出版了，就是《阿Q》《小子賣苦茶》《街頭叫苦》《賣小吃的老頭》等等。而那些作品在《流民圖》之前，也就預示著當時《流民圖》是絕對不許畫的。蔣兆和躲著偷偷地畫，他當時在北平藝專任美術教員，學校里有一個叫伊東哲的日本人，是上面派來監(jiān)督這些教師的，他跟校長和一些老師問過蔣兆和怎么不來上課，聽說他還畫什么畫，藝專的校長和同學們就搪塞，說他是畫畫，但具體畫什么，不太清楚。蔣先生曾回憶說：他看到有些不三不四的人，總是到他畫室里去，他也就提高警惕了，尤其是他畫的中間那個部位，就是轟炸的那個部位，他很謹慎，畫完草稿就藏在柜子里，經(jīng)歷千辛萬苦，好不容易畫成了，當時是分段畫，一段一段地畫，最后用大頭針把一段一段的畫別起來，這個時候他自己才看到完整的畫面。

蔣兆和畫完《流民圖》，迫不及待地雇了一個洋車，卷著一大摞畫就奔琉璃廠，找最熟悉的那個老師傅，那個老師傅一看一卷畫，挺高興，他說，這么高產(chǎn)，怎么也得半個月連托帶裱。蔣先生慢慢打開這幅畫，老師傅一看就傻了，他拿大頭針把畫一段一段地都給接上，更驚呆了，他頭一回見這么畫中國畫的。老師傅的徒弟叫劉金濤，現(xiàn)在還在世，當時是個挺機靈的小孩，看到這幅畫滿臉挺害怕的樣子。裝裱師傅感到為難了，好家伙，這畫二十五米，怎么弄，不僅是內(nèi)容擔著風險了，還沒那么大地兒，沒那么大的桌子，沒法裱。但讓蔣兆和非常感動的是這些師傅有強烈的愛國之心，他們稍加商量就決定當晚鋪在大街上千，反正豁出去了。當然有的師傅說如果巡邏隊來怎么辦，老師傅說，咱們一不做二不休，只能這樣了，我們晚一點，十點以后開始。蔣兆和回憶：當晚他是負責提煤油燈的，因為畫太大，紙難支撐得住，通常是用一張高麗紙就可以了，為了讓它更硬一點，貼了三張，可三張根本干不了，不要說是一夜，就是五天也干不了。可是天已經(jīng)差不多亮了，行人也多了，圍著看，劉金濤挺機靈的，又上煙又說話的，就是讓大家別那么注意這張畫，最后老師傅就說，不行了，不能再遲疑，便濕著卷起來了，卷起來進屋還不到五分鐘，巡邏隊就來了。現(xiàn)在想起來，冥冥當中是有護佑的，護佑這張畫。

冒著風險畫成了，第二步裱也裱成了，接下來開畫展又遇到麻煩了，上邊說把這個題目改了，《流民圖》太刺激了，就改成《群像圖》，在現(xiàn)在的北京勞動人民文化宮太廟那兒展出。展出一天就被查封了，但已經(jīng)被許多人看到，在中國美術史上的一個里程碑，已經(jīng)豎起來了。每次回憶起當時展《流民圖》，蔣先生就淚流滿面，臉漲得通紅，他說：當時展《流民圖》時氣氛很壓抑，他就站在太廟西門門口，靜靜地站在那兒迎候來參觀的觀眾，分發(fā)《流民圖》的照片，因為想到可能出事，他趕印了幾十套照片，也算是留個資料。展出一個多小時，憲兵隊把公園包圍了，偽軍警察進大殿，把觀眾轟走，場面亂了。裱畫的劉金濤當時就在現(xiàn)場，他說：“我也被轟出來了，當時嚇壞了，蔣先生站在那兒，旁邊還有一個警察，還有人說蔣兆和是共產(chǎn)黨，我想這回完了。我急匆匆地跑回店里，跟師傅說，完了，出事了。師傅說，如果實在不行咱就到鄉(xiāng)下去。”還有一個觀眾回憶，他去晚了沒看見《流民圖》，但看見到處都是大兵，站著日本人，展場已被戒嚴了。警察告訴蔣先生的學生，日本人說了這幅圖拿回去燒掉，學生老實實地跟警察說：對對對，肯定的肯定的。這時蔣先生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地看著警察，突然警察隊伍里跑過來一個年輕士兵，在蔣先生面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一個躬，敬了一個禮。蔣先生一說到這兒便會情不自禁地流目，他說：“中國人還是愛國的，當天，看這個展覽時，很多人己、里不平靜，因為大家的境遇也一如《流民圖》當中畫的某個人，每個人都為這個民族的遭遇而唏噓。”

蔣兆和夫婦的姻緣也是因《流民圖》而成。后來《流民圖》雖經(jīng)歷了失而復得等許多坎坷和災難，但它的命運就跟它的名字一樣不斷延續(xù)，不僅是藝術的見證，也是歷史的見證。《流民圖》雖然飽經(jīng)苦難，最后成為一個殘件，但在中國美術史上，它是一座重要的里程碑，是一座大山！歷史已見證了它的生命力之頑強，它將永不磨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