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堯
近期,西方社會陷入了多事之秋:“脫歐”后的英國進一步邁向孤立主義,美國開始挑起貿易戰、發動了對敘利亞的軍事打擊,法國極右翼勢力“國民陣線”、荷蘭自由黨在各自大選中攻城略地,德國的民粹主義政黨選擇黨成為聯邦議院的最大反對黨,而意大利五星運動更是在今年3月份的議會選舉中成為得票最多的政黨。反全球化、疑歐主義、反建制、反移民等各種勢力在西方國家政治舞臺上輪番粉墨登場。與此同時,西方國家內部政治分裂和社會分裂、政黨競爭舞弊、政治腐敗加劇、公共服務供給不足、社會不公嚴重等問題日益突出,并且大有愈演愈烈之勢。西方人曾自鳴得意的自由民主體制正遭遇前所未有的困境與挑戰。
一、西方民主體制早已停滯不前
20世紀末,隨著蘇聯解體和東歐國家的政治轉型,西方民主體制一度儼然成為全球唯一“成功”的體制,由此陷入了盲目自負。1989年美國學者福山發表文章,指出冷戰的結束意味著西式自由民主可能形成“人類意識形態進步的終點”與“人類統治的最后形態”。1992年福山更是宣稱“自由民主是惟一的最佳選擇”,人們“不得不接受自由民主制度的優越性和終結性”。這一“歷史終結論”,被認為是西式自由民主的勝利宣言,為西方國家在全球范圍內推銷其自詡的自由民主提供了重要的理論支撐。
在西方國家的推動下,20世紀七八十年代,全球掀起了一場民主化運動。在這場政治轉型浪潮中,從南歐、非洲到拉丁美洲、亞洲,數十個國家實現了所謂向民主的轉型,甚至連一些最貧窮國家如索馬里、尼日爾、剛果民主共和國、利比里亞等也相繼實現了轉型。“民主國家”的數量在歷史上第一次超過了“非民主國家”的數量。人們樂觀地認為,“民主化”是一個不可逆轉的潮流。
然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伴隨著西式民主在橫向上實現了一定程度的擴張,西方自由民主體制卻陷入了日益僵化的困局。在幾乎所有的西式民主國家中,都出現了不同程度的民主失靈、民主失效現象,一直被標榜為民主典范的西方政治體制快速向“有缺陷民主”和“劣質民主”轉變。
西方民主政治制度運行的理論前提是政府決策應當且能夠反映廣大民眾的意愿和根本利益,但現實卻是,西方民主并不是民意的真實反映,而僅僅是某種投票規則的產物。2016年美國大選,特朗普以少于希拉里的票數當選美國總統,再次證明了投票悖論:當選者不一定是獲得民眾票數最多的候選人。得票相對較少的候選人卻當選了總統,這違背了民主的基本精神。特朗普上臺后,反移民、推行排外主義、實施貿易保護、發起貿易戰、出兵敘利亞,一系列顛覆性的政策搞得整個世界動蕩加劇,經濟、社會危機四伏,美國國內游行示威接連不斷,民眾對政府治理的失望和沮喪一覽無遺。
縱觀整個西方民主體制,議會民主蛻變為選舉民主和票決民主,政黨政治演變為政黨惡斗,政黨及其候選人為選票所綁架,媒體左右政治選舉,民主異化為形式民主、精英民主和資本民主。在日益頻繁的金融危機、債務危機、街頭抗議和恐怖主義事件面前,人們憂心忡忡,普遍擔憂西方社會的命運,西式民主模式飽受質疑。面對隆隆馳過的歷史車輪,西方國家視而不見,寧愿抱殘守缺,死守著傳統“自由”理念和“民主”形式而缺乏改革精神。
二、西方民主體制正日益陷入衰敗
在社會危機面前,福山在《政治秩序與政治衰敗》一書中不得不承認,隨著時間的推移,政治制度既有發展,也會遇上普遍的政治衰敗,而民主本身也會是衰敗的來源。顯然,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民主體制遭遇了嚴重危機,而狹隘的意識形態、僵化的價值觀念和根深蒂固的政治偏見,阻礙了民主制度的更新,西方政治和社會體制已難以應對新時代的各種危機。
西方民主體制的衰敗,主要包括民主的結構性衰敗、有效性衰敗和正當性衰敗。
一是西方民主的結構性衰敗,表現為西方民主體制內部的結構失衡和紊亂無序。近年來西方國家政治權力內部的結構失衡現象日益明顯,或是行政部門及政治強人對其他部門權力的侵奪,或是行政機構受到立法機構的強大阻力而難以有效制定政策,尤其在美國,形成了一種“否決機制”,不僅易造成危及政府正常運作的政治僵局,也不斷侵蝕政治體系中審慎協作的精神。在國家與社會關系上,國家喪失自主性,政策制定過程受到財閥和利益集團的過度影響,金錢政治盛行;政治表達和政治參與失控,社會暴力、街頭政治和政治抗爭,導致安全問題頻發甚至政治動蕩。
在西方民主體制下,票選民主和政黨斗爭成為政治運行的主旋律。為了獲得執政權,各個政黨無所不用其極,煽動仇恨、互相攻擊、撕裂社會,將西式民主丑陋的一面展示無遺。政黨及其政客要贏得選舉,必須有大量的選舉資金支持,這就必然導致民主的資本化。大量的財團和利益集團向政黨提供支持,扭曲了民主原則。據《紐約時報》網站披露,2016年美國總統大選,希拉里及其盟友共募得大約10億美元,特朗普方面的募款金額則在6億美元左右。非營利組織“回應性政治研究中心”指出,2016年美國選舉聯邦政府職位的花費達到了將近68億美元。雖然特朗普曾多次在競選演講中表示,他不受任何利益集團的影響,但在他組建的“內閣”中,不少人曾向特朗普競選團隊或者支持特朗普的超級政治行動委員會大量捐款。這一事實戳穿了特朗普自詡不受金錢左右的謊言。
二是西方民主的有效性衰敗,表現為國家治理能力和治理績效的下降。西方民主體制的內部失衡和無序,導致政府部門出現功能性障礙,國家治理水平下降。在過去半個世紀中,西方國家的政府規模擴張迅速,一定程度上掩蓋了政府質量的下降。經常性的經濟危機和金融危機、貧富分化懸殊、社會經濟不平等、族群歧視和政治排外,已經明顯阻抑了西方社會的發展。
西方社會的不平等問題日益嚴重,極少數人獲取的社會財富越來越多,而工人階級的相對收入卻在持續下降,就連中產階級也不能幸免。世界不平等實驗室發布的《2018世界不平等報告》指出,1980年到2016年間,北美(美國和加拿大)和西歐收入前1%的人掌握了全世界收入總量的28%,收入后50%的人只得到其中的9%。自1980年代以來,收入不平等程度在北美迅速攀升,在歐洲也有上升。1980年以來,1%最富有人群的收入增長了27%,而占世界人口50%最貧困階層的收入僅占總增長量的13%。巨大的收入差距和貧富分化,已經開始威脅到民主政治。貧困使得低收入階層在政治生活中日益被邊緣化,他們的訴求難以得到傾聽,他們的利益難以得到保護,他們無力也無法影響公共政策,而這進一步影響到政治體制的穩定。
三是西方民主的正當性衰敗,表現為民眾逐漸對西方政府乃至西方民主體制失去信心。西方國家治理不善的后果主要由民眾來承擔。民眾普遍感覺建制化的政府已經不再代表他們的利益,無論哪個政黨上臺,都不能為普通民眾的經濟地位和生活帶來明顯的改變或幫助。如果選舉不能真實反映大眾的利益訴求,就會出現代表性危機。
根據美國國家選舉研究機構的長期觀察,美國人對政治體制的支持呈不斷下降的趨勢。2014年,美國選舉的公正性在153個國家中僅排名第52位。20世紀60年代中期以來,美國民眾對政府的信任逐年下降。1966年為61%、1986年為47%、2002年為43%,到了2012年,只有22%的美國人信任聯邦政府,創有史以來最低。對政府回應性的評價是民眾支持政治體制的重要指標。美國國家選舉研究機構的調查顯示,1966年,高達78%的受訪者認為政府決策反映了民意,到了2012年,這一數據降低到53%。作為最能反映民意的機構,民眾對國會的評價令人吃驚。美國國家選舉研究機構的數據顯示,美國人對國會的支持率始終較低,一直徘徊在30%至40%的水平,到2008年只有26%,2012年國會的支持率更是降到有史以來的最低點21%。
西方民主體制的衰敗進一步引發了國際社會以西式民主為模板的全球性民主危機。進入21世紀以來,至少有22個國家出現了民主解體的現象。在新興民主國家中,大多數國家并沒有建立穩定的民主體制,而是在經濟停滯與政治僵局之間徘徊。即便在那些勉強維持民主體制的后發展國家中,民主表象的背后卻是各種治理不善的結果:經濟增長鮮有起色、司法機關和警察濫用權力、政府官僚無能冷漠、腐敗盛行、法治不彰,以及統治精英只顧自己利益而忽視社會利益等。研究顯示,自2006年以來,新興民主國家的民主質量出現了明顯下降。一些人甚至發出了“第三波民主化失敗了”的慨嘆!
三、歷史絕不會終結
近年來,盡管經歷了各種經濟和金融危機,但西方國家仍然鼓吹西式自由民主體制的“普世性”。雖然福山提出了政治衰敗論,但他并沒有修正自己的“歷史終結論”,反而發表文章堅稱“民主依然屹立在‘歷史的終結之處”。然而,如果以選舉為核心的自由民主體制運行的結果是政府目光短淺、運行效率低下、政治腐敗、無法代表多數人的利益,這種政治體制能成為歷史的終結嗎?
一個多世紀以來,西方的自由民主體制不僅沒有克服代議制的缺陷,反而將代議制民主的弊端放大了。西方民主陷入了制度性困局,只重視形式民主和程序民主,將民主簡化為選舉和多黨競爭,選舉被神圣化、簡單化、絕對化。西方民主的困境或者說民主衰敗,本質上是民主政治與現代國家治理之間出現了矛盾。當民主不再尋求合理、有效的公共政策,不再將社會公共福祉作為主要目標,當民主演變成為權力斗爭的時候,自由民主的性質便發生了徹底改變,民主也就被異化了。近年來,西方民主尤其是選舉民主暴露出的嚴重缺陷是,其僅僅解決了國家治理中的代表問題,即由誰來代表選民行使管理國家的權力,卻沒有回答更為重要的如何具體治理國家的問題。因此,西方政治體制在民主的形式和程序方面搞得有聲有色、轟轟烈烈,但在治理績效方面卻乏善可陳。盡管民主與治理并非一回事,但衡量民主質量的標準必然包含著治理的績效。
從古至今,無論一個國家處于什么時代,無論實行何種政治制度,能否滿足社會大眾的需求,能否提供公共福祉和社會秩序,始終是一個國家能否獲得民眾支持的前提和基礎。執政者如何產生,權力分工和制約如何實現,公共權力如何受到監督,這些均是政治體系有效運作的前提和保障,但并非政治體系的全部。現代民主國家的主要價值在于為社會提供公平、正義,為民眾提供有效的公共服務。如果說西方自由民主在歷史上曾經推動過社會經濟發展的話,那么在當前,西方民主體制在政府有效性方面已經明顯不足。
制度的生命周期與生物的生命周期一樣,存在著產生、發展、完善以及替代的過程。任何一種政治體制,在長期運行過程中難免會出現這樣那樣的問題。關鍵在于,這種政治體制能否適應時代變化,不斷改革創新、發展進步。近年來,西方民主體制衰敗的根源就是因為制度無法適應變化的情況。當西方國家陶醉于自身民主體制的優越性并熱衷于推動國際社會的民主化事業之際,西方國家自己的政治體系卻逐漸喪失了應對挑戰而進行自我變革的能力,未能建構適應全球化要求的國家治理體系。
在當今經濟全球化不斷推進,信息化、網絡化迅猛發展的時代,在全球性與地方性并行、統一性與多樣性并存的過程中,既有的西方民主體制似乎越來越難以容身于多元化和差異化的全球空間,越來越無法滿足來自國內外的各種社會政治訴求。西方民主體制的衰敗是一種深刻的制度性衰敗和長期性的現象。如果西方民主體制不作出順應時代趨勢的結構性變革,不及時創新國家治理體系和提升國家治理能力,其政治衰敗就將一直持續下去。
歷史永遠不會終結。如果說有什么會終結的話,那就是西方個別精英所炮制的關于歷史終結的錯誤觀念的終結。
(作者:上海交通大學國際與公共事務學院教授,上海市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研究中心研究員)
責任編輯:狄英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