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敏文
近代崛起于湖湘的英才群體中,曾國藩、左宗棠、胡林翼、彭玉麟等湘軍大帥,郭嵩燾、魏源等湖湘思想家,羅澤南、李續賓、李續宜、劉蓉、曾國荃、楊載福、劉松山等湘軍名將,可謂洋洋大觀,聲震寰宇……獨王錱一人籍籍無名。而事實上,湘軍起于團練,而王錱是團練最先的創始人之一,雖英年早逝,卻功勛卓著。所謂湖南人的血性,是上述英才群體一刀一槍從血雨腥風中殺出來的,而王錱,正是其源頭之一,一個頂天立地的血性漢子!
王錱(1825—1857),字璞山,與湘軍統帥曾國藩、大將羅澤南同為湖南湘鄉人。祖父王之海秀才出身,“待人無欺,遇貧困殘疾人,寒則贈衣,饑則予食”。父親王宗麓,教學于鄉里。王錱五歲入私塾,二十歲為村塾師,二十四歲時,以府試名列前茅,補縣學生員。同年從師于羅澤南,與羅門下諸生交游,這些人后來多成為湘軍干將。王錱素有大志,放言:“人生一息尚存,即當以天下萬世為念。”十四歲時在自家墻壁上題寫:“置身萬物之表,俯視一切,則理自明,氣自壯,量自宏。凡生死禍福,皆所不計也。”
王錱好為議論,聲大而遠。同門侍坐,辭氣涌溢,他人很難插言,老師羅澤南玩笑說:“璞山能否少作休息,讓我等也開口說句話。”王錱自己也笑起來。時道光二十九年(1850)夏,天大旱,饑民塞道,土寇嘯聚百人于縣南掠食,居民惶駭而不知所措。王錱從學舍回來,集合鄉人以兵法部署,土匪遂被逐散。王錱然后建策縣官發倉谷平糶,勸富紳出余谷賑濟。受鄉人推重,王錱遂有俠名。太平軍起于廣西,湖南受到波及,盜賊四起。王錱倡團練保伍之法。由于承平日久,鄉人并無響應。王錱不計成敗利鈍,不顧禍福生死,上說下教。湘鄉之辦團練,實為王錱所倡導。后來湘勇成軍,王錱所部遂稱為“老湘營”。
咸豐二年(1852),太平軍入湖南,破道州。“公(王錱)上書縣令朱公孫詒,請練民兵討賊。朱公壯之,令與羅忠節(澤南)募鄉勇千人教練”。于是王錱與羅澤南束伍選士,親教之步伐技擊。這正是湘軍的真正肇始。時任湖南巡撫張亮基發文令下屬舉薦將才,縣令朱孫詒舉薦王錱,王錱于是率三百人赴省城應召。羅澤南也奉命率部赴長沙。羅澤南、王錱師生合軍一處,羅澤南統帶中營,王錱統帶左營。
11月29日,為母守孝的在籍侍郎曾國藩,接到湖南巡撫張亮基轉來的咸豐諭旨,令其幫辦團練,以應對勢不可擋的太平軍,湘勇遂歸入曾國藩麾下。王錱即奉命赴衡山、桂東、興寧等地征討,積功升任知州,賞戴藍翎。
咸豐三年(1853),曾國藩奉命調派所練湘勇赴援江西,在羅澤南、朱孫詒、郭嵩燾等人的帶領下,于7月19日抵達省會南昌。五日之后,即與太平軍主力賴漢英、石貞祥、韋俊部大戰于南昌城外,由于參戰其他隊伍沒有如約到達,湘勇寡不敵眾受到重創。但此戰充分展示了湘勇的戰斗力:湘勇雖孤軍對敵,但個個奮勇爭先,官兵皆無膽怯后退者,湘勇殺死太平軍二百余人,自己也戰死八十多人,“而勇敢之名大震于匡廬彭蠡之間”。曾國藩從敗戰之中看到了以湘勇敵太平軍的希望,堅定了信心。
此時正在郴州征戰的王錱得訊鄉親死傷,“悲極而憤,偕諸友率營中勇慟哭招魂而祭之,恨不能即插翅飛去,生食若輩之肉”。又向曾國藩請纓道:“求令錱得邀合各營湘勇同志者,并許錱添募二千,先掃清江右之匪,以慰我亡友亡勇于九原。”曾國藩初創團練,正需將才,為王錱殺敵復仇的氣勢所振,八月二十三日,在給好友江忠源的信中,對王大加揄揚:“敝友王璞山,忠勇男子,蓋劉琨、祖逖之徒。”劉琨、祖逖都是晉代名將,聞雞起舞、中流擊楫兩個成語,即來自此二人。
時太平軍再次兵臨武昌城下,湖北告急,湖南也再次告警。添募鄉勇,增援湖北,保衛湖南,成為當務之急。9月17日、10月2日、5日、15日,朝廷連下四道諭旨,命曾國藩帶所部湘勇赴援湖北。時任湖廣總督吳文镕乃曾國藩座師,也書信疊催,而湖南土寇又起,需要鎮壓,曾國藩壓力大增,卻在如何練勇、何人統帶等問題上,終于造成曾國藩與王錱的失和。
從《駱秉章自注年譜》看,當時的湖南巡撫駱秉章認為,曾、王失和緣于受人挑唆。“時曾滌生住衡州,伊(王錱)言于曾曰:若令我募勇三千,必將粵匪掃蕩。曾遂致信省城,言王璞山有此大志,何不作成之?我復信請其到省面商。后王璞山偕吳坤修從九(品)來見,備言先發口糧(錢)二萬兩,硝磺各一萬,曰:湘勇招募三千,必能不負所委。王璞山說湘鄉言談(方言)多不甚曉,吳坤修代達。我謂暫且招二千,因經費支絀,若不敷調度再招。即發札并飭局發口糧及硝磺等項。王璞山遂偕吳坤修回湘鄉去矣。聞曾滌生致書伊老師吳文镕先生,極言王璞山之能。不數日,吳坤修到省求見,言王璞山回鄉招勇,出入鳴鑼擺執事,鄉人皆為側目。其人如此,實不可用。我言伊得保舉同知,初回家鄉,不過榮耀之意。我粵新中舉人回鄉亦如是,似不足怪。吳坤修無詞而對。翌日,伊又來求見我,言王璞山所招之勇多是匪類,又不發口糧,連夜在縣城偷竊,賴令不勝其苦,又不敢言。將來帶勇到省,難免騷擾。我言汝同王璞山回湘鄉招勇,又是至好,何以不為規諫?吳坤修云,伊凡事不由我管理,是以難進言。我云伊一切皆不交汝管理,是以爾說他(不好)。吳坤修見我不信其言,辭去,即往衡州見曾滌生。兩旬間吳文镕即有咨函言王璞山之勇恐靠不住,止其不必來鄂。不數日,王璞山帶勇到省,我以吳制軍之咨示之,著其留勇二千四百人,其余六百名作長夫,囑其日日訓練以備調遣。吳制軍(文镕)若調王璞山帶勇赴鄂,有此得力之將,恐不致有諸城之敗。利口覆家邦,信然。”
駱秉章文中雖沒有直接指責曾國藩受人搬弄,可亦能體會有此意。曾國藩舉薦王錱在先,而又聽信吳坤修的譖言,在吳文镕那里中傷王錱,吳文镕偏聽偏信自己的門生,因成見而不用王錱,致使軍潰身死。駱一言以蔽之:利口覆家邦。
這樣一來,曾國藩豈不成有眼無珠、受人撥弄之人了嗎?史稱曾國藩可是有識人之明的啊!從他許王錱為劉琨、祖逖之徒來看,有個細節值得玩味。劉琨,字越石,史傳稱其“少負才氣,有縱橫之才,善交勝己,而頗浮夸”。值得注意的是“浮夸”這個詞,王錱時年二十八歲,正是頭角崢嶸的年紀,“負才氣,語天下事甚易”。曾國藩雖然看重其奮勇請纓的銳氣,但未必不對他的“言而夸大”抱有警惕。從后來曾給王錱的信中可以看出,曾之不滿于王,主要是因為王言而無信且過于張揚。
“前者足下欲募勇二千,往報湘人七月之仇,國藩欲添募數千,往助岷樵(江忠源)一臂之力,兩書往返,不謀而合。厥后足下來衡,而商大概規模約定餉需不必支之藩庫,器械不必取之省局。足下自許,可勸捐餉銀一萬,可私辦軍裝數項,蓋以吾輩私興議舉,非省垣應辦之官事也。嗣足下二十二日書來,言二十四日走省請餉一萬,仆已訝其與初議相刺謬矣……仆素敬足下馭士有方,三次立功,近日忠勇奮發,尤見慷慨擊楫之風,心中愛重,恨不即游揚其善,宣暴于眾,冀為國家收澄清之用。見足下所行未善,不得不詳明規勸。又察足下志氣滿溢,語氣夸大,恐持之不固,發之不慎,將來或至僨事,天下反以激烈男子為戒,尤不敢不忠告痛陳”。
綜合駱秉章的記述和曾、王之間的書信往返,可見曾國藩對王錱的不滿主要在以下幾個方面。一是言而無信。曾、王在衡州商定,軍餉器械自籌,以勸捐解決。但二十四日在省城,王卻要求駱秉章發放口糧錢二萬兩,彈藥所需硝磺各一萬斤,“一切皆取之于官”,招募人數也增至三千人。二是言大而夸,行事張揚。曾欲招足鄉勇萬人,為的是交給江忠源,與太平軍一爭高下。王錱卻大有自代之意,且募勇時招搖過市,令鄉人側目。在曾國藩看來,未免器小易盈,不像做大事的人的樣子。三是不重素質,所招鄉勇良莠不齊。若不嚴加淘汰,認真訓練,則必成烏合之眾。四是不聽約束,改換門庭。王錱借援鄂索餉,而駱秉章助以官費,頗有將其收為己用的意思。在曾國藩看來,王無異于為擴張其實力而投效駱氏,且依仗駱氏,不服管束。
至此,曾國藩對王錱觀感大變,在九月致吳文镕的信中,認為王乃匹夫之勇,器小易盈,不足以任大將:“璞山忠勇冠群,馭眾嚴明,然局量較隘,只堪裨將。以視岷樵(江忠源)之智勇兼全,器具閎遠,則非其倫也。”
王錱所招湘勇計三千四百人,另雇長夫一千余人,原擬赴援湖北,旋因太平軍退兵,武昌解嚴而未能成行。曾國藩遂大加裁汰,王部只留下兩營七百二十人,而其書信中的言語也不免含譏帶諷。以王錱自負的個性,非但聽不進曾的勸告,反而認為他是出爾反爾,有意刁難。這樣,王對曾之札件,“概不回答,既無公牘,又無私書,曾未同涉風波之險,已有不受節制之意”。出現這種“同舟而樹敵國,肝膽而變楚越”的局面,平心而論,兩人都有些意氣用事。
在曾國藩而言,若能如駱秉章之年長寬容而待王錱,曾、王或不至于反目,吳坤修歸咎王錱之言,不至于憑空捏造,有所夸大則有可能;就王錱而言,行軍打仗,一切以聽號令為先,不聽號令,等于自外于曾國藩所編練之軍伍。曾國藩則知王錱之不為所用,于是致信駱秉章:“璞山之勇,若歸我督帶,則須受節制,此一定之理。既不受節制,自難挈之同行……一將不受節制,則他將相效,離心離德,何以策功?若聽璞山自成一軍,公宜先行奏明,此亦一定之理,世雖大亂,而綱紀不可紊也。”
至此,曾、王兩人分道揚鑣。王錱脫離曾國藩,成為駱秉章節制下的一支湘軍。后曾國藩親督水陸萬人自衡州東征,而駱秉章令王錱前往配合。王錱所部連克湘陰、岳州,疾進至羊樓司,時大股太平軍到來,王錱寡不敵眾,退守岳州。而岳州乃空城無糧,王錱陷入太平軍重圍,湘勇一整天沒有吃飯。曾國藩派船至城西門接應,湘勇紛紛出城,王錱羞怒,拔刀自刎,眾擁其登舟。此戰營官鐘近衡、近濂兄弟及劉恪臣十數人戰死,都是羅澤南弟子,也是湘勇將才。王錱軍聲大挫,曾國藩痛罵王錱:“狂夫,怎么會不敗事!”曾國藩率大軍繼進,敗于靖港,也憤而投水,為屬下所救。曾國藩與王錱都是書生帶兵,沒有生而為明帥良將者,只能從不會戰到會戰,從失敗中總結經驗教訓,再走向勝利。王錱如此,曾國藩亦如此。
此敗給王錱帶來極大的震撼,由此痛思前非和致敗之由,深求古人致勝于萬全之道,參以當日之所宜,恍然有所得。從此日集各勇而訓練之,務求使之人自為戰。王錱寫信對朋友說:“不敢躁,亦何敢怠。張睢陽詩曰;‘不辨風塵色,安知天地心!錱惟隨時隨事,盡分所能為,力所能至而已,他何知焉。”
此后曾國藩率羅澤南、李續賓兄弟等,轉戰江西、湖北,所向克捷,湘軍威震天下。而王錱所部,聽湖南巡撫駱秉章幕賓左宗棠指揮以防湖南。其時東南各省均有太平軍出沒,獨湖南大體完善。太平軍既奠都江寧,留在兩粵的余部,日夜圖北出與江寧太平軍會合。湖南緣邊列縣,人心動搖,太平軍至,則蜂起呼應。王錱所部不過千人,抱饑苦戰,常數日不得食,在崎嶇的湘粵邊境萬山之中,所遇皆強敵,其眾數倍,朝東而暮西,此滅則彼起,孤危百戰,經三四年,太平軍余部終被消滅,湖南得安。以致北出之湘軍得以盡力征戰,無反顧之虞。王錱積戰功累官加按察使銜以湖北道員記名簡放。
曾國藩率所部出省征剿,然客軍孤寄,與前、后江西巡撫文俊、耆齡皆不相合。兵困江西,屢為太平軍翼王石達開所敗。隨著時間的流逝,王錱在省內逐漸成熟起來,對當時與曾國藩之過節頗自內省,王錱寫信給在江西的曾國藩說:“生平讀書論古,竊見夫賢豪者流,或于其志同道合之人仍有齟齬,自負昂藏傲岸之概,不肯降心。君子謂其所執者隘,而所虧者多也。乃匆匆焉而躬自蹈之,不亦傷哉!……而疏狂之罪,在而無可辭矣。數年來,徬徨奔走于嶺表、洞庭之間,欲求如衡州抵掌之一日而不可得。嗚呼,茫茫天壤,同志幾人?覿面構交,知心誰是?此錱所以情不自禁,而欲一獻言于閣下之前者也。”曾國藩接信,對與王錱之間的芥蒂也已釋然。
咸豐七年(1857)二月,兵困江西的曾國藩丁父憂回籍守孝。此時江西郡縣陷于太平軍者四十余城。湘軍李續賓、劉騰鴻、李續宜、劉長信、蕭啟江、黃冕、趙煥聯等皆頓兵堅城,久攻不下。數戰敗績,良將陣亡,士氣大受影響。左宗棠為巡撫駱秉章草奏言:“石達開在諸賊中,能以狡黠收民心,以兇威鈐其眾……非王錱一軍不足制之。”于是令王錱選精銳三千人,于咸豐七年三月出援江西,不攻堅城而四處游擊,聲東擊西,縱橫馳突;太平軍不知知措,王錱率軍旬月之間,大捷十二,太平軍畏之如虎,“出隊莫逢王老虎”在太平軍中流傳。
可惜的是,天妒英才。咸豐七年(1857)八月,老湘營創始人王錱因過度勞累,感染熱疾,病故于江西樂安軍次,年僅三十三歲。臨死前,王錱將曾國藩所贈的“二十三史”留給張運蘭。這套“二十三史”頗有來歷,它是1837年曾國藩進京投考進士落第,回鄉轉道拜訪時任睢寧知縣的同鄉易作梅時,借銀百兩加衣裘相抵而購得。曾國藩將如此之物贈予王錱,可見他對王錱的欣賞與看重;而王錱臨死前將其轉贈,也可見此物在王錱心中的分量。
曾國藩曾作《湘鄉縣賓興堂記》,表達對湘軍功績的自豪:“‘湘勇之名聞天下。一時宿將,如羅忠節公、王壯武公、李續賓兄弟、蕭君啟江、劉君騰鴻、趙君煥聯、蔣君益澧,及余弟國荃輩,皆以仁勇為士卒所親附……秦、漢稱陜西出將,考之安定、天水、隴西諸郡,曾不能敵今日之一縣。可謂盛哉!”將王壯武公繼之于羅忠節公,可見曾國藩最終對王錱的人品、勛績是認可的。
攻克金陵后,湘軍縱兵大掠,曾國藩甚怒,認為湘軍暮氣已重,果斷予以遣撤,唯一保留的就是王錱打底的老湘營。此后,老湘營不僅隨曾國藩北上剿捻,后來左宗棠平定陜甘、定鼎新疆,老湘營都是作戰的核心主力。事實證明,年輕時稍嫌張揚的王錱,絕非庸常虛浮的夸夸其談之輩,而是湖湘將帥之中的文武全才,若非早逝,與曾、左、胡、彭等量齊觀,亦未可知。曾國藩早年對王錱“只堪裨將”的評價,顯然失之公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