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子
一九九九年,人們所說的“冬天已經來到,春天還會遠嗎”的時節,我在湘西南喜歡一個女孩。
有一個下午,我走進奶奶家的木板房子,發現屋里真黑。灶臺邊卻有一雙很亮的眼睛。我問坐在一旁的姑媽:“這就是櫻子嗎?”姑媽笑著對小姑娘說:“叫哥哥呀。”在此之前我見過櫻子幾次。那時她很小很小,但是她的眼睛很大很大。我跟她說:“有一次在堂屋里,我輪流背著你和你弟,滿屋子跳,像只袋鼠。”她咯咯直笑,又說,一點也記不得了。又問她多大。說是滿十一歲,吃十二歲的飯。一九九九年冬天的最后幾天,陽光像一群毛茸茸的小雞,在資江之濱那個小城的各個角落跑。我的手卻是冰冰的。我拉著櫻子小小的手,她的左手放在我右手的手心,有奇異的溫暖。我在近乎金黃的河邊反復說:“你不要放,一放我就冷了。”櫻子把我抓緊,一邊搖晃我的手臂一邊說:“你的手為什么這么冷呢?我回去以后,你怎么辦?”我說:“走,我帶你到山上去玩。”
山是縣城背后還沒被挖開的山。山上有很多樹,還有各色野花野草。我們穿過一大片叢林和茅草,來到一小塊草地上。櫻子抱著沿途采來的野花,讓我給她編花冠。我依言照辦,花枝上的小刺刺破了我的手指,淡紅的血印在白色的花瓣上。
我把那些小刺一個一個弄掉,她問我疼不疼。我說:“不疼,你呢?”她說:“我也不疼。”她問我的時候盯著我的眼睛,眼神清澈得很。我笑了一下,很累地躺下。她把小小的頭靠在我的臂彎里說:“哥哥,你看那兒有一只鳥。”我朝她手指著的方向看,那里什么也沒有,但是有些云在飄動。我摸到她脖子上有根細線,我問:“這是什么?”“這是一根線。”她說。她把那線解開。那是一根紅線,勾著一個小小的玉墜,散發出淺藍色的光。她爬起來把那東西系上我的粗脖子,我在櫻子的手心上畫來畫去,問她:“暑假還來嗎?”櫻子咬住她的下嘴唇,出神地偏頭思索,說:“不知道。”
我們下山時,發現路消失在雜樹野草叢中。我跳下山崖去找路。路找到了,路口就在我膝蓋跪下的地方。我把膝蓋碰在了一塊尖石上,血流出來,褲腿紅了。我把櫻子接下來,櫻子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嚼一把茅柴葉子,嚼成糊狀糊上傷口,血神奇地止住。我覺得她的淚有點多了,就給她把淚水擦去,我覺得她唇上的綠色汁液顏色有點深,就過去嘗嘗,我說:“真苦啊,櫻子。”櫻子笑了。第二天她就走了。在車站我拉過她的小手親了一下。姑媽看到了,櫻子的臉飛起紅云。接下來,開學了。在那一年里,我很想念櫻子。每天花一些時間想她我覺得很不夠,就記起了日記。還是不夠呀,我必須讓她知道我想她。我按她給我的地址寫了三封信寄過去,我每天去一趟收發室,但是并沒有收到她的回信。后來我才知道她把給我的信投進了郵政局的意見箱。我想我必須見到她。我悄悄摸黑起床,搭上去她那里的汽車。我從來沒有去過湘西。姑媽家會在哪里?我只想見到櫻子,于是去她的學校。在車上我看見放學的學生背著書包在路上打鬧。天色漸黑。我有點傷心。又擔心。站在他們學校門口,里面的操場空空的。我不知道接下來該往哪兒走。這時,兩個小女孩走過我的面前。其中一個打著傘,我沒有看清她的面容。我看著這個拿傘的小女孩的背影,心想那是櫻子嗎?我跟著她們兩個,穿過了兩條街,來到一個斜坡上。我試探著輕輕叫了一聲“櫻子”,她轉過頭來了!我跑過去舉起她小小的身子,她鞋上的泥巴高興地跑到我的褲腿上。
同行的小女孩說她先走了。櫻子緊緊拉住我的手,說:“哥哥,你怎么找到我們學校的?哥哥,你的手又冷了。”櫻子陪我來到集市,在一個安靜的角落給我背課文,背的是《武松打虎》。她用好聽的聲音說:“店家,篩三碗酒,切二斤熟牛肉來!”一天過完,我不得不回去了。姑媽說:“高三了,你怎么能跑這么遠出來玩呢?”我不知說什么好。櫻子送我到一條叫渠河的河邊,說:“哥哥,等你再來我帶你到這里來玩。”
現在兩年沒見到櫻子了。一九九九年冬天我曾經告訴櫻子我很喜歡她。不管在我身上發生多少游戲,這總歸是句真話。現在,又一年的冬天到了,我的手又開始冰涼冰涼,這使我很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