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了一只羊

□ 仇 鈞

20世紀80年代，那個時候還沒有我，物質匱乏，精神飽滿。

奶奶家養了一只母羊，春去秋來，咩咩咩咩，卻沒什么飼喂的經驗，老的工作家務繁重，小的不甚經事，索性大多時候讓其自食其草，恰此羊甚通人性，每日迎著朝陽東出吃草，沐著夕陽徐徐晚歸，很少讓人費心掛念，人畜各務其事，偶爾可以擠點奶出來，一家人歡歡喜喜，日子雖然清苦，倒也一片祥和。

然而，有一天，羊不見了。全家找羊，田地、池塘、河灣、橋洞、山坡，遍尋不著。三天三夜，奶奶嘴里起了泡，爺爺胡子也無心刮，一家人愁容滿面。

第四天的傍晚，家人都出去找羊了，奶奶在家里做飯，小叔叔三步并兩步地沖進來說，在一處上坡，好像看到了羊，小叔叔年幼怕羊，不敢去抓，只趕快回來告知奶奶，奶奶急忙熄了爐火說：“走。”

一路疾跑，到了山腳下，娘倆遠遠地望去，稀疏的毛，一步三搖，影影綽綽，八成是了。二人手腳并用地爬上山坡，卻是大失所望。

家里養的那一只羊，雖是只母羊，卻驍勇好斗，和家里的大黃狗爭斗，十斗九贏，然而有一次被犬牙在左耳處，帶去一塊肉。為此，奶奶還踢了大黃狗幾腳。

而山坡上這一只，雖外形有九分相似，左耳卻完好無損。

小叔叔“哇”的一聲哭出來，嘴里嘟囔著“羊啊羊”，他六七歲，不知具體悲傷著什么。

奶奶愣了一下，一把捂住小叔叔的嘴，說：“哭什么哭?這不是咱們家的羊嘛，找到了，瞎哭什么?”

小叔叔疑惑地看著奶奶，奶奶臉色鐵青，說，別哭，回家。于是牽了羊，羊很乖巧，就像是真的是那只丟失的羊。

奶奶邊走邊小聲念叨，孩兒你看看，這羊多聽話，認人呢，這就是我們家的羊。

回到家，爺爺一眼看出了毛病，說老伙計這好像不是我們的羊吧?奶奶緩和下來的臉色，又鐵青起來，說怎么不是呢?就是我們家的羊。爺爺欲言又止，憋悶的像是吃了一座火山。姑姑和大叔也沒說什么，小叔叔只顧發呆，各自回房間去了。

羊找回來了，詭異的氣氛也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淡了，這只羊雖然看著不怎么中用，卻很能產奶。只是這一回，總要安排個人去放羊，一家人不知是該高興還是該煩惱。

半個月后的一天，飄著毛毛雨，淅淅瀝瀝，秋風吹得讓人縮起脖子。奶奶正在做飯，小叔叔再一次三步并作兩步地沖進來，說羊回來了。奶奶說好，洗洗手吃飯，今晚吃茄餡包子。

小叔叔又說了一遍，“咱們家的羊回來了”。奶奶停下手上的活，抬頭看小叔叔，小叔叔皺著眉點點頭，奶奶終于聽明白了。

晚飯的時候，一家人坐在一起，包子的熱氣騰騰，卻像是在冒涼氣。

沉默半晌，奶奶說，今晚殺羊。

于是那只左耳完好的羊被殺了。羊肉被架上大鍋燉，羊腿被撒上粗鹽做成臘肉，五臟六腑被洗得干干凈凈，悉心烹調。

一家人吃了半個月的羊肉，偷偷摸摸，耳中也慢慢聽說了誰家丟了羊，心中不是滋味，口中醇香的羊肉仿佛也生出怪味，在那樣一個買東西要憑票的年代，幸福的詭譎無比。

那個月爺爺吃得很飽很有力氣，在工程隊一個月打了三百多把鐵鍬，一百余個鋤頭，被評為勞動標兵，獎勵現金，工資多發五元錢，一共是69元。

發工資那一天，爺爺從奶奶那里討要所有的積蓄，一共不足300元，奶奶爭執了幾句，還是給了爺爺。

爺爺叫奶奶同他一起上門去賠羊，奶奶不去。

爺爺只得自己去了，結實的身體佝僂著，像是一只半熟的蝦。

很快，爺爺就回來了。

奶奶問，怎么樣?爺爺失魂落魄的說：“他們的羊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