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畫像石上的龍、鳳形象比較研究

王維一

摘 要：龍與鳳是中華民族的象征，它們各自經歷了數千年的發展過程，在特定歷史時期其形象、含義都有所不同，二者之間的關系也在不斷變化。文章以漢畫像石為載體，分析龍與鳳在漢代時期其形象、寓意的不同以及二者在漢代人思想觀念中的區別。

關鍵詞：龍;鳳;畫像石;漢代;通天神獸;祥瑞;星宿

龍與鳳是中華民族的兩大圖騰符號，它們在中華文化的發展歷程中都有著無可比擬的重要地位。兩漢時期是中華文明發展的關鍵時期，它前承周秦、后啟隋唐，其社會物質形態與精神層面的發展對兩千年后的今日中國仍有著巨大的影響。那么，中華民族的象征——龍與鳳在兩漢時期各自有何不同寓意，在漢代人的世界觀中又各處于什么地位呢？筆者以漢代文化、藝術的杰出代表——畫像石為載體，試析這一問題。

畫像石被譽為“一部繡像的漢代史”，包羅漢代社會的方方面面，其圖案主要涉及神仙祥瑞、珍禽異獸、天文星象等方面內容。動物形象在畫像石上極其常見，在上述的幾個題材中都少不了它們的身影。而龍與鳳是否如一般人猜想的那樣，在畫像石上是出現頻率最高、地位最高、內涵類似、成對出現的形象呢？從大量畫像石資料來看，答案是否定的。龍與鳳的形象在畫像石上所體現的寓意雖然近似，但具體細節有著較為明顯的不同。從龍與鳳在漢代之前的形成與發展來說，二者的歷程并不相同。

原始社會，龍的形象并不固定，其原型有蛇、鱷魚、娃娃魚等多種動物。隨著部落與部落的兼并融合，為了統一信仰，龍的形象逐漸吸取了各種動物的典型特征，成為一種“九像九不像”的動物。商代，龍在青銅器上是以一種獰厲、恐怖的神獸而存在的。春秋時期以來，龍的家族日益擴充，如蟠龍、虬龍、夔龍等。而且，不僅出現在禮樂重器上，在日常用具上龍的形象也已非常普遍。到了漢代，中華一統，陰陽五行學說完善，讖緯之術盛行，龍的至高無上地位徹底鞏固，最終成為了中華民族的共同信仰。

鳳是百禽之長，羽類之首。與龍相比，鳳的起源稍晚，其形象非如龍一般是由多種動物組合而成。鳳在楚文化地區受到了極高的重視，地域性較明顯，同時，鳳似乎也親民得多（具體體現下文論及）。需要指出的是，與鳳鳥概念相關的話題還未有定論，諸如鳳何時分出鳳與凰，鳳與凰的雌雄屬性，鳳與鸞、朱雀之區別等，此類問題本文不作細考，但鳳凰、鸞鳥、朱雀等鳥類神獸與鳳有直接關聯是毫無疑問的。因此，下文列舉鳳之形象在畫像石上的使用，鳳凰、鸞鳥、朱雀等都歸類為鳳，統一進行分析。

龍與鳳，作為自然界中并不存在的、人們想象中的神獸，其形象在畫像石上的寓意，在筆者看來，都與天有關，具體來說，分為三大類：通天神獸、天命祥瑞、天文星宿。

1 通天神獸

人死后在某些條件的輔助下，會到另外一個世界。這種觀念在原始社會便已形成，如在著名的河南濮陽西水村仰韶文化時期遺址中，所謂的“中華第一龍”及虎形象遺跡便被多數學者認為是墓主升天的坐騎。張光直先生對人獸母題的觀點，包括巫覡通天工具等學說，被學術界普遍接受[1-2]。從原始社會到漢代，神獸可以助人升天這種觀念非常流行。因此，作為墓室、祠堂的建筑材料——畫像石（磚）上大量的龍、鳳形象，多數都有通天之寓意。但具體到龍、鳳各自的身上，卻有不同的表現形式。

1.1 龍

“人御龍”是最典型的以龍作為通天工具的形象，此處“人”有的指墓主人，多數指羽人，即仙人。很多時候，畫像石上仙人與龍的互動并非體現在直接坐于其上，而是與龍玩耍。無論如何，仙人御龍或戲龍都有導引墓主升天之意。

圖1是南陽麒麟崗墓中出土的畫像石圖案。畫左有一龍，畫右云層之上有兩人。左邊那人身體瘦小，肩生羽毛，雙手前伸，手中捧一物，當為仙草之類，此人為仙人。右邊那人側面坐于云端，其形象為凡人，應為墓主。此畫面即是墓主在仙人及龍的引導下升天的場景。

除被仙人駕馭、引領之外，龍作為通天工具，還有另外一個重要功用——祈雨。中國這樣一個農業大國，雨水的多寡和人民的生活息息相關。而在古代巫術中，祈雨之術便是其中重要的一種。龍作為上天下水無所不能的動物，當然也就成了祈雨儀式中的通天之物。西漢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對龍在祈雨之術中的使用有詳細的記載[3]。能夠傳遞人間愿望于天，受應求、感應之龍，又被稱作“應龍”，在《山海經·大荒北經》中有“應龍儲水”的故事[4]。在畫像石上，應龍的形象是肩生兩翼，獨自游走于云間。南陽地區便發現了大量單獨繪刻應龍的畫像石，筆者認為至少其內涵之一應與祈雨愿望有關。圖2是南陽十里鋪出土的一幅畫像石圖案。畫中的龍身姿矯健，肩上有翼，騰躍穿行于云間，正是應龍之形。

1.2 鳳

與龍作為通天工具的表現形式不同，鳳在畫像石中較少與仙人或墓主直接發生關聯，駕鳳飛升的圖像更是罕見，甚至少于仙人駕虎，但鳳作為通天工具，有自己特別的體現方式，那就是與鋪首銜環圖案搭配。鋪首銜環在古代遺存中十分常見，其形象多為獸面嘴或鼻部銜一圓環，在青銅器、棺槨甚至玉器上都有所體現[5]，實物資料非常豐富。在畫像石的圖案中，鋪首銜環更是常見的表現題材之一。但鋪首銜環圖案在畫像石上從不單一出現，往往都與神獸相伴，最常見的表現形式是：上方為一神獸，下方為鋪首銜環，或者上下有神獸，中間為鋪首銜環。而此處之神獸，最常見的為兩種動物：鳳與虎。龍與鋪首銜環搭配的情況相當少見，原因值得思考。那么，鳳與鋪首銜環搭配的寓意為何呢？筆者認為，此處鳳是作為通天工具而存在的。鋪首銜環中的鋪首幾乎都是戴“山”字高冠的獸面，該形象有學者認為正是神巫形象的簡化，是畫像石雕刻者的一種藝術處理，而圓環是古代最重要的玉禮器——有溝通天地之意的玉璧的變形體[6]。神巫與玉璧組合而成的鋪首銜環寓意墓主靈魂在它們的引導下升天。而與鋪首銜環緊密搭配的鳳，當然是除巫、璧之外另外一個輔助登天的工具，更何況有的鳳鳥鋪首銜環圖案鳳鳥前還有仙人的形象。故而，神獸與鋪首銜環組合（即鳳、巫、璧的組合）在畫像石墓中往往雕刻在祠堂門闕、地下墓門、石棺前端之上，引導靈魂進出之意明顯。圖3是南陽蒲山二號墓出土的畫像石圖案，類似圖案在南陽地區畫像石墓中十分常見。

以上，是作為通天神獸的龍與鳳各自形象的表現方式之歸類，可以看出其區別明顯，各自有自己的專有表現形式。

2 天命祥瑞

祥瑞的定義，學術界還有些分歧[7-9]，本文不深入探討。筆者所謂的祥瑞為廣義的概念，簡單地說，就是吉祥美好的征兆與代表。

2.1 龍

龍作為祥瑞物在畫像石上的表現相對含蓄，雖然這類龍的形象在畫像石上數量不少，但現代人要理解這種祥瑞之龍的形象，需對漢代人的哲學觀有一定了解，如陰陽平衡相合代表著一種美好的終極狀態，有吉祥之意。圖4是南陽唐河白莊畫像石墓出土的圖案。畫中兩龍交尾纏繞，中間還形成兩個玉璧的變形圓環。這種特殊雙龍的形象便代表墓主表達雙龍護佑的美好愿望。還有學者認為，二龍交尾圖與生殖崇拜有關[10]。因此，該圖也受到漢代人追捧，在夫妻合葬墓中常見。圖5是征集于南陽縣英莊的龍虎斗畫像石圖案。所謂“云從龍，風從虎”，在這幅畫中二者相斗不是生死相爭，對立統一應為題中之義。左青龍，右白虎——自漢代開始這成為“平衡”（和）的表現形式，在西漢南越王墓中出土了虎頭金鉤扣龍形玉佩[11]，其形象便是南越古人的陰陽平衡祥瑞觀念的具體體現。

2.2 鳳

鳳鳥作為吉祥如意的象征，在古文獻中多有記載。《尚書·益稷》篇中記載，大禹治水成功后，鳳凰在慶典儀式上出現。《山海經·南山經》：“有鳥焉……其名鳳凰……見則天下安寧。”《詩經·小雅·卷阿》：“鳳凰鳴矣，于彼高崗。梧桐生矣，于彼朝陽。”《漢書·宣帝紀》：“鳳凰、甘露降集京師，嘉瑞并見。”與神秘莫測的龍相比，鳳的身上永遠帶有美麗、吉祥、如意的象征，或許正因為如此，鳳鳥與普通人的關系似乎較龍更為親近，而畫像石上鳳鳥的祥瑞圖案種類之多，恐怕還在龍之上。各種鳳與其他事物的組合，包括鳳與建筑、鳳與樹、鳳與魚、鳳與西王母、鳳與綬帶等（龍鳳搭配當然也有祥瑞之意，在此略過不提），都有追求美好的含義在其中。圖6是南陽唐河針織廠畫像石墓出土的圖案。畫面的主體為一樓閣，上方有四只鳳鳥，它們的形象有所不同，廳堂中主人坐看表演。這里建筑物上的鳳鳥圖案寓意墓主人的生活美滿如意。圖7是徐州銅山縣周莊墓出土的畫像石圖案。畫面下方為前文提及的雙龍交尾，上方中間有一顆三角形樹，應為象征長生、又有辟邪之意的柏樹，樹兩側為鳳鳥，形態不一（或許為一鳳一凰），該圖案寓意墓主人渴求靈魂不死的美好愿望。

鳳作為吉祥如意的象征，在畫像石圖案中常與門吏搭配，有摒棄邪惡、趨吉避害之意（上文“通天神獸”部分提到的鋪首銜環的寓意是鎮墓辟邪，與鋪首銜環搭配的鳳同樣為以“正能量”之身為墓主辟邪，表祥瑞之意，但筆者認為鋪首銜環是一種通天工具）。這點與龍的區別明顯，龍單獨與門吏搭配的圖案，筆者尚未見過。圖8是南陽第二化工廠21號漢畫像石墓中的圖案。圖案下方為一執戟門吏，上方為鳳鳥，類似圖案十分常見。

以上，是作為天命祥瑞之物龍與鳳形象表現的區別。龍相對來說，祥瑞紋飾單一，而鳳是祥瑞之意最主要的表現者，其與各種紋飾搭配組合多，特別是與門吏的組合表辟邪之意，更非龍形象所有。

3 天文星宿

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即所謂“四神”“四靈”。四靈起源于先秦，至東漢完全固定化，《禮記·禮運》是最早明確提到四靈的文獻，“何謂四靈？麟、鳳、龜、龍”[12]，后經過發展至東漢固定為青龍、白虎、朱雀、玄武。一般認為，四神與地上四個方位直接相關。古人將天空星斗分為28星宿，類似西方天文的88個星座。這28星宿按照東南西北方位又分為4大區域，青龍、朱雀等四神便代表著東、西、南、北四宮。而龍和鳳的形象在表天文星宿之意時的使用是幾乎一致的。

在這里要簡單解釋一下朱雀與鳳的概念。筆者認為朱雀就是鳳，或者說是鳳的一種，正如青龍（蒼龍）同樣是龍的一種一樣。朱為赤色，象征火焰，朱雀即火鳥。《孔演圖》云：“鳳凰火精，生丹穴。”《鹖冠子》云：“鳳，火鳥。鶉火之禽，陽之精也。德能致之，其精畢至。”鳳與火、與太陽等至陽之物都有直接關聯，鳳凰在烈火中涅槃是我們熟悉的說法。因此，朱雀與鳳本質上為同一類神鳥。但這里有一個有趣的現象，除去四神天象圖這種四神星宿整體出現的圖案，畫像石上蒼龍星宿單獨出現的圖案要遠多于朱雀星宿單獨出現的圖案，然而有一種神鳥類星宿圖案出現的比例也很高，在南陽漢畫像石中該圖案的數量不少于蒼龍星宿，這種神鳥不是朱雀，而是陽烏。是否應將陽烏也歸類為鳳之一類呢？筆者暫時持否定意見，雖然廣義上都屬神鳥，但陽烏與鳳的區別也比較明顯[13-14]，這里不作詳述。

徐州地區漢畫像石墓中鳳銜連珠的圖案較多（沒有龍銜連珠的圖案），這些珠子是否象征星斗，要具體分析。有的銜6珠，可能是南斗六星，7珠則代表北斗七星，如果是一長串的珠子排列就應該與天文概念無關了，而是表示鳳鳥傳遞不死仙丹的吉祥之意了。圖9是南陽蒲山阮堂征集的畫像石圖案。畫中刻一滿月，內雕玉兔、蟾蜍，下刻東宮蒼龍星座。圖10是南陽高廟畫像石墓出土的圖案。畫面上有十九顆星及一只雙頭朱雀形象，這是非常罕見的朱雀星宿圖案。

以上，在表示天文星宿時龍與鳳的形象部分內涵相同，但數量上蒼龍星宿圖案遠多于朱雀星宿圖案，原因可能是陽烏作為神鳥象征太陽，其內涵更受到漢代人的追捧，為了突出陽烏、蒼龍，只能冷落朱雀、玄武等星宿圖案了。鳳鳥銜珠或許是一種天文星宿的表現形式，這是鳳與龍的形象在表示天文星宿時所體現出來的不同之處。

4 結語

通過漢畫像石上龍鳳形象的比較研究，我們可以看出，雖然龍鳳形象在畫像石上都有通天神獸、天命祥瑞、天文星宿的內在含義，但具體的表現方式卻有較大不同，二者都有自己相對獨立、專有的表現形式。粗略的說，龍的通天屬性更為強烈，“神性”強大，故而更受尊崇;而鳳的祥瑞之意更明顯，與人的距離似乎更近。此外，龍的形象在漢畫像石上的數量也多于鳳的形象，在全國漢畫像石出土最多的南陽地區，動物形象最多的依次是龍、虎、熊。

雖然有所謂“漢風楚骨”“漢文化的核心是楚文化”之說，但楚文化中最受尊崇的鳳圖騰，在畫像石流行的西漢中晚期及東漢，已經不能和龍相提并論，這或許是中原文明與楚文明融合的結果。當然，在數千年的華夏文明中鳳也以其特有的氣質始終跟隨龍的腳步，最終與龍一起成為中華的象征。

龍鳳研究是我國文化研究的焦點領域之一，筆者所看材料有限，主要以南陽地區資料為主，難免一葉障目、掛一漏萬，還請方家指教。希望我所選擇的這個角度——畫像石上龍鳳形象的比較，能夠為我國的龍鳳發展研究提供一點新思路和方法。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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