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正在前往長沙市規模最大的商城,“這個年就這樣稀里糊涂地過完了”,父親坐在汽車里,扭頭對我說道。
正在開車的我,被這句突如其來的話弄得有點蒙,不知道該如何接茬,或者說如何對父親進行安慰。
姐姐因家庭和工作,定居在長沙,去年懷孕后父母來的次數便越發頻繁。今年春節恰逢侄女出生,故在此團圓過節。大年初二,我與妻子攜帶幼兒趕赴長沙團聚。抵長沙當日,姐夫及其父母在醫院照料,我則在家中與父親閑侃,母親卻是忙得歡快,既要為我們準備吃的,還要逗樂多日不見的小孫子。
晚飯免不了喝幾盅,即便不過節,父親也是要和我喝上一些的。父親對酒是有研究和感情的,年輕時還因為喝酒留下了不少趣事。后來生意所迫,胃喝傷了,此后喝酒便只能收著量,以陪酒和解饞為主。

大年初二的酒,由我陪著父親喝。母親、妻子下桌后,酒過三巡的父親,話匣子開始慢慢打開了。
“城市的春節氛圍差遠了,喝個酒都找不著伴。”
“那么大的小區,晚上就只有幾盞燈亮著。”“老家今年的喜歲酒,應該也是和往年一樣熱鬧吧。”
我和父親的兩個酒杯輕輕碰了一下,碰撞聲還沒傳到耳里便消散了。父親的面色已經開始泛紅,眼睛似乎也亮了些許,或許他思緒隨著自己的話語飄向了過去,飄向了家鄉。
這是我在長沙的四天里,父親喝得最多的一餐酒。
現在的長輩們,都喜歡趕個時髦,不僅為了給自己帶來方便,也為了不被新時代淘汰。最直觀的,就是微信運用。新年的祝語,團圓的照片飄散在朋友圈的每個角落。父親母親在微信里觀看著老家的春節的“盛況”。
大年初四,大姑、二姑兩大家子人回娘家拜年,成家和未成家的堂兄妹、表姐弟都趕在了一起,熱鬧非凡。中飯期間,和我同輩的兄弟姐妹們,為父親錄制了一段視頻,“大爺(大舅),給你拜年啦,祝你新年快樂!”
父親點開這段視頻的時候,我們正開車前往商城的路上。父親很是高興,反復看了幾遍,還把手機遞給身后的母親,讓她也看看。父親仍覺得不過癮,特地讓小孫子也跟著一起看。稍后,父親對著家鄉親友的團圓照數起了人頭,他感慨道:如果加上我們,全家就有50多口人了啊。此時,車窗外街道稀少的車馬人流與手機內的景象形成了冷熱對沖,這或許算是父親口中“這個年就這樣稀里糊涂的過完了”的一種牽強解答。
父親家中排行老大,爺爺過世早,16歲便當了家。當家不易,父親只有在回憶過往的時候,才牽帶出只言片語。下面的四個弟妹,都指望著父親這個大哥過活,娶媳婦嫁人,都得他來張羅,少了父親的子女,在20多年前的農村是不好找對象的。但父親這個家當得十分穩當,他想方設法為他們提供那個年代最好的物料:二姑結婚時,陪嫁的音響在鎮上都找不出幾臺。家族中的紅白喜事、建房修路,也都免不了父親出面,名氣便漸漸形成。
現今,不管是城里人,還是村莊農戶,每家的光景都過得越來越好,但矛盾也越來越多。金錢是每一個人的試金石,原來日子窮,大家都講感情;現在日子富了,卻開始學會講起了錢。很難對金錢下定義,它能辦好事也能辦壞事,關鍵還是在人。父親出門闖蕩的早,常常會幫襯親戚鄰里,但久而久之,感情和金錢搭上了線,有些事便變了味,失了理。
父親心里對此是知道,也偶有牢騷,但有的忙不幫不行,有的話不談便不說。拋開外因不談,那里終究是他的根,寄存著他奮斗過的歲月。
家鄉變化大,父親是十分高興的,看見原先窮得叮當響的鄉里都蓋上了兩層洋房,他也想把祖屋翻倒重建。父親是個急性子,說干就干,開始找我們各家商量此事。起初,我對祖屋推倒重建是不理解的,畢竟每年回鄉的時間和次數都是有限的,且縣里有環境更好的商品房可以居住,這不是多此一舉嗎?但父母決心已下。
現在回想起來,當時確是我的想法簡單。鄉里的房子不單單只是用來住的,還涉及了諸多因素,父母的歸宿、土地的權衡、血親的維系……急性子的父親,并非是個魯莽的人,這件事也許在他心里已經思量了多年。
父親或許沒有意識到,他的鄉愁交織著過去、現在和未來。然而,其中的酸甜苦辣他比誰都吃得多,比誰都吃得透。多年居住外地,生活習慣都有了一定程度的變化,但讓父親擁有歸屬感的,仍是他牽掛的家鄉。雖然有些人有些事他已漸漸力不從心或不愿顧及,但這都是他鄉愁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