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聰
新時期以來,風起云涌、交相輝映的電影思潮在此起彼伏中脈脈相連,凝結積淀為中國電影百年歷史圖景中濃墨重彩的一筆,成為歷史言說的某種存證。近40年來,鑲嵌在學術研究、理論建構及創作實踐層面的電影思潮,生動折射出社會生態與文化表達的變遷趨勢,此間,學術空間的營建與電影思潮的流變呈現出相互嵌入、相互激蕩的合拍姿態。可以說,研究電影思潮的脈絡布局、生態意義及史學價值,必須找到與其本身有著錯綜復雜關系的“外視角”。其中,電影期刊作為一種傳播媒介不僅承載著基于創作實踐的理論提煉與現象闡釋,在充分挖掘多元視角下的各家之“思”的同時,引導電影創作和電影批評的發展,并以媒體性角色記錄著在激烈論爭中所沉淀下來的理性思索和共鳴反思,它們的命運起伏與中國電影的發展緊緊相連、脈脈相關。
作為電影藝術的衍生物和電影產業內部的一環,置身于公共領域的電影期刊,在多元復雜力量的博弈下漸趨浮現出它的三重面相:其一,記載電影領域的觀念紛爭與理論思辨,傳遞和沉淀隱存于文本間的價值理念、精神內涵及文化蘊藉;其二,助推電影思潮的發生,在復雜輿論生態環境中開辟出權威性的傳播路徑,快速醞釀相應的話語體系;其三,在理論紛爭和觀念激蕩中,透視電影思潮行進中的流變規律,以期為未來電影思潮的演進提供具有實踐價值的理論參照。那么,期刊媒介在電影思潮體系內究竟扮演著怎樣的角色?它如何推動電影思潮的發展?我們又該如何看待這兩者之間復雜的關聯?
縱觀中外文學史,但凡重要的文學思潮通常離不開相關報刊媒介的擁躉,它們作為載體成為思潮的先聲陣地。諸如1917年胡適在《新青年》上發出振聾發聵的“文學革命”呼聲;1936年周楊在《文學界》《光明》兩大刊物上提出“國防文學”的口號;梁啟超的“國家”“國民”就是經由《新民叢刊》的助勢得以播撒……它們見證了文學思潮的“真實現場”。可以說,報刊媒介作為文藝思潮和學術潮流的重要力量,能夠在“此時此刻”圍繞某一話題而生發出思想爭鳴,為創作實踐尋求理論指導的可能性。曠新年先生曾指出:“雜志一方面加強了社會認同和一體化,一方面又導致了風格的不斷花樣翻新。通過雜志無形的編制與調動,使‘時代’‘潮流’‘時代精神’‘思潮’和流行刊物一道變得流行和多變起來。”可以說,報刊媒介將諸家思想觀念存儲于穩定載體的同時,也被裹挾進既定時代的價值體系和思想范疇,激蕩出與時俱進的理論認知和戰略戰術,這為后來者重返歷史現場制造了某種機緣。不過“將‘期刊’與‘思潮’合觀共識,其迷人之處正在于通過返回現場,修正、豐富思潮史的敘述,然而,實際情況很可能是,作者不得不在‘經驗’的指導下來選擇所要描述的期刊及描述的角度,期刊常常成為印證某種思潮的材料。”正是這種略顯復雜糾結的關聯使得“期刊”與“思潮”的互動關聯研究,在開拓研究視角的同時也往往囿入既定“經驗”的規束中而帶有了某種風險性。
不同于文學思潮的是,一種電影思潮的發生,通常與其所處社會文化語境息息相關,會涉及到意識形態、市場體制、國族意識、歷史形態及文化觀念等諸類復雜因素。當某一電影話題在多元力量的推動下成為眾數創作者及理論家所競相推崇或鞭撻批判的“標靶”之時,也意味著關于電影的開放性話語空間和流動性文化場域的逐漸成形,各家之言遂而匯聚成潮,滲透和影響著電影的創作走向,形成所謂的“電影場”。布迪厄認為超越二元對立的“文學場”是闡釋文學與宏觀世界、復雜社會之間互動對話的有效路徑,并在“反思社會學”的辯證理路下,試圖實現“場域”“習性”“資本”等概念的理性闡釋,進而避免陷入“庸俗社會學”與“創作神圣化”的兩個極端認知陷阱。對“電影場”的認知亦作如是觀,作為非穩定系統和動態性集合,其間充斥著一系列位置空間,這些位置的占據者(理論家、批評家等)正是依憑其文化資本、信譽指數在相應場域中產生引導力和話語權,并試圖尋求某種機緣成為主導性力量,其中電影期刊便是電影理論批評領域感知空間秩序和力量關系發生變動的風向標。
回望百年中國電影史,從《影戲叢刊》《電影雜志》《大眾電影》《電影技術》到《電影藝術》《電影新作》《當代電影》《北京電影學院學報》,這些電影期刊以略顯理性、權威的話語力量介入到中國電影思潮流變的脈絡之間,見證電影理論批評的爭鳴,記錄電影史的行進足跡,描摹電影產業及現象的生發與演變,自此與電影思潮發生纏繞糾葛的關聯。尤其是新時期以來,國產電影所發生的政治化、市場化乃至產業化的階段性轉型,亦是電影期刊發展思路的重要參照維度,像是關于“電影語言現代化”“娛樂片”“類型電影”“電影產業化”“電影工業化”等的討論,諸家在交鋒中迸發出不同維度的理性思索,或是提煉自電影創作實踐,或是來自東西方美學理論的啟迪,或是借鑒自跨學科方法論的創新,多重話語從不同維度牽動輿論神經,形成了聲勢浩蕩的話語場。而作為電影批評公共空間的電影期刊,逐漸成長為推動電影思潮的內部力量和文化空間,它們不僅以“剪接”的方式制造爭論現場,還以“運動”的形式引導批評轉向,借助專業性視角抽繹出電影思潮的生發動因、演變規律及發展趨向,并試圖以權威性、強制性的力量主導電影思潮的走向。而這種強制性力量一方面來自于公共空間內的輿論生態環境,另一方面也來自于國家意志對期刊媒介的有效引導,它們間接地“影響”和“引導”電影思潮的走向,進而推動中國電影的“螺旋式發展”。
事實上,來自頂層設計的改革舉措賦予思潮以演進思路,電影期刊作為思潮在理論和傳播層面的制衡因素,不僅受到意識形態、市場體制及編輯理念等諸種力量的博弈和牽制,也通過對電影創作、電影批評、電影史學及電影產業的動態式跟蹤,以選題策劃、話題聚焦、理論爭鳴的形式,穩固其在“電影場”中的話語權。可以說,宏觀層面的思潮演變與微觀層面電影期刊的顯影,以互動的姿態構筑起相應的關于電影思潮的“公共空間”和“對話范式”。而所謂的“電影公共空間”,其本質是多種力量制衡下的輿論空間,亦是在抵牾磨合中所織就出的復雜場域。其中,以報紙、雜志、廣播等傳統媒介和以互聯網、自媒體等新興媒介最具代表性,它們以其龐大的信息存儲、快捷的傳播優勢、廣泛的覆蓋式輻射,成為電影界知識分子進入公共領域的理想路徑,也是公眾集體訴求的表達渠道,進而生成不斷互動的交匯空間,成為電影史書寫的一種注腳,側面折射不同時代的文化風貌與思想激蕩。
誠如曠新年先生所言:“一個雜志支配了一個時代思想文化的動向,一個刊物直接揭示了一個時代的思想秘密。”之于電影領域亦作如是觀。事實上,一旦某種電影現象或話題引發關注和論爭,期刊往往會通過連續刊載的方式鼎立助推,進而生成風潮撩動大眾心緒,涂抹時代文化底色。20世紀80年代蓬勃發展的電影期刊一度創造發行的奇跡,“一些雜志的影響力甚至達到了能夠引導電影創作,推動技術改造和更新的地步。此時電影雜志的影響力,從《大眾電影》創辦的金雞百花電影節便可略見一斑。據統計,當時純粹通過《大眾電影》雜志回收選票就達到300萬張。”再如,80年代的“電影就是電影”“理論滋養靈感”等電影口號,往往是在批評或反叛某種既有的電影觀念的過程中,成為一個時期內新興電影思潮的“引爆點”。如果這一觀念或口號能夠借助“公共空間”實現大范圍傳播,那么,隱藏其后的電影觀念便會潛移默化地蔓延至社會風尚與文化肌理間,達成認知契約和思想共鳴,凝聚公眾的集體想象和民族情感,形成具有現實滲透力和穿透力的電影運動。學者陶東風曾提及改革開放之后“以市場經濟為核心和動力,國家權力有限度地退出了社會領域,特別是經濟領域,但也包括一部分文化藝術領域,出現了相對獨立的經濟活動空間(如家庭經濟與其他私營經濟領域)和思想文化活動空間(如新啟蒙運動)。”換言之,期刊雖受制于體制的管轄,但仍存有其獨立的品格,能夠最大化地呈現真實的聲音。其實,新時期中國電影思潮的演進、更替與交迭的脈絡,不僅是電影業界對某種藝術觀念和創作訴求的集體發聲的過程,也是非學術力量通過期刊陣地對思潮潛移默化濡染的歷程。大眾文藝期刊與精英文藝期刊兩種輿論場的出現,便可為之立此存照。
20世紀五、六十年代,以特呂弗、夏布洛爾、戈達爾為代表的“電影作者”們,以《電影手冊》為陣地,滿懷激情地掀起法國電影新浪潮運動,試圖在世界電影格局中賦予“藝術電影”應有的位置。事實上,很長一段時間里,尚顯稚嫩和薄弱的電影研究,還不能充分地闡釋、剖判迅即發展的電影創作實踐,也無力跟隨電影產業化步伐,顯現出滯后的落寞姿態。眾所周知,電影理論的生發與建構,離不開諸家學者的理論爭鳴、文本批評、現象闡釋及理論碰撞,這就需要高水平的、權威性的“學術場域”和“對話平臺”。在中國,就電影領域而言,其中《電影藝術》《當代電影》《北京電影學院學報》《電影新作》等為代表的影視類核心專業期刊頗具典型性,它們見證了新時期電影創作、電影理論、電影批評的變遷歷程,留存了電影思潮的演進足跡,交融著親歷者的切膚認知、后來者的探求追溯及批評者的理論躍升,在理論層面賡續合力推動電影思潮體系的系統化建構,為構建中國電影學(流)派提供了陣地與載體。
事實上,“電影報刊對電影事業的發展和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起著直接的影響,負有重大責任。”在梁光弟先生看來,電影報刊是“電影理論的重要前沿陣地,不管哪一類電影報刊,都會對電影產生或隱或顯的理論觀點的指引效應,接受什么理論觀點的指導,決定著電影的方向和性質。另外,電影水平的提高和事業的發展,也要靠理論概括,靠經驗上升為理論來推動……真正對電影發揮實際領導作用的,是電影報刊的輿論導向。1990年5月29日—6月1日,為促進電影期刊事業的繁榮發展,電影局在江蘇省無錫市主持召開首屆全國報刊工作會議,諸如《中國電影周報》《文匯電影時報》《大眾電影》《電影藝術》《世界電影》《電影通訊》《環球銀幕》《電影通訊》《八一電影》《電影故事》《電影技術》《北京電影學院學報》《電影新作》《上影畫報》《電影畫刊》等眾數頗具影響力的電影報刊相聚一堂,為期刊發展建言獻策。在會議報告上,李文斌先生感喟80年代初期大量涌現的電影報刊,推動電影創作繁盛發展的境況,也遺憾隨著人民群眾日益增長的物質精神生活,電影期刊的數量和質量急速下滑、捉襟見肘的窘態,透露出諸多的無奈與擔憂。
不過,“隨著全國經濟體制改革的深入,電影業的體制改革也不斷深化,許多電影期刊都能及時報道電影體制改革的動向和成果,獻計獻策,推波助瀾”。尤其針對“電影評論和理論研究落后于電影創作生產”的局面,諸多“電影報刊為逐步改變這種局面,開始重視電影評論和電影理論研究對電影創作生產的引導,尤其重視來自電影觀眾的評論和來自電影發行放映部門的信息反饋。”作為重要的輿論陣地,這些學術期刊“或以單篇論文的形式,或以系列論文的形式,或以專題探討的形式,或以影評的形式,分析電影理論與電影現狀,闡述電影界與學術界的一些重要問題,學術性是其顯著的特點,而學術價值則是其靈魂”。它們敏銳感知并深入洞察電影脈搏,亦提煉出切中肯綮的舉措,遂而引起電影主管部門及電影生產機構的重視,得以科學理性地觀照國產電影在美學、文化及產業層面的顯影。
其中,閃耀在《電影藝術》《當代電影》《北京電影學院學報》《電影新作》等學術版圖上的還有頗具代表性的“研究專欄”,諸如“電影批評”“理論研究”,或是“本期焦點”“當代導演”,抑或是“新作評論”“影藝觀察”等板塊,以迥異的“學術生長點”成為可供各方交流的權威“話語場”和電影研究的“重鎮要地”。作為新時期電影學術研究的陣地載體,它們見證了電影思潮起伏跌宕般的流變,以直接或間接的方式推動電影生態系統的構筑。與電影思潮處于“結盟關系”的電影期刊,承繼與革新電影理論,竭力爭取電影研究的生存空間,使得電影觀念、電影經驗得以薪火相傳。可以說,“電影期刊”與“電影思潮”在既定文化場域內呈現出“互動”與“共謀”的關系,具有濃郁學術性的理論陣地以積極主動的姿態迎接電影新潮,在歷史與現實交織的目光中透視和闡釋電影,成為學術研究的別樣視角。由此,從“期刊”中審視電影思潮,或能透過社會力量博弈以及復雜的生產機制而生發出創新性詮釋,彰顯出電影知識分子悉力構建新時期電影思潮體系的訴求和夙愿。
那么,學術期刊對于電影思潮的影響主要體現在哪些方面呢?筆者嘗試梳理了以下幾點:其一,電影理論爭鳴的平臺。學術期刊能夠緊密圍繞某一現象而迅即收集到業界人士的觀點,醞釀、聚攏相關話題,使得各方觀點得以在“公共空間”內相互交鋒、爭鳴,并通過組織相關高峰論壇,在較短時間內或是提出引領潮流的口號,或是商榷出電影發展的戰略對策,或是營造各家紛爭的輿論場域,以“監督”之名影響或引導社會風尚或理念。其二,電影思潮“合法性”的坐實與甄別。學術期刊往往就某一主題或是現象征集到多篇不同角度和方法的文章,這些迥異的觀念會在同一空間內相互碰撞和激蕩,迸發出學術靈感和新鮮概念,這一具有爆發力的“學術點”會就“輿論場”的機緣而浮出地表,并在命名中獲得合法性的存在,使之在實踐活動中生發出更為強勁的生命力,成為電影思潮的內部驅動。其三,“公共輿論空間”的建構,使電影思潮呈現出民主化與意識形態化的雙重面相。知識分子以批評的方式參與公共事務,在期刊媒介上自由發言,讀者或受眾也通過諸如“讀者來信”此類的欄目平臺,生發出多元化的見解,甚至這些群體會產生某種程度上的話語互動,推動電影創作、電影理論的發展。嚴格地說,作為公共領域典型構成機制的電影期刊,也為大眾塑造了相對自由的言論空間,這種“相對性”來自于政治/意識形態對期刊的駕馭與控制,這在新時期以來被納入體制化管理體系中的電影期刊尤為突出。換言之,期刊媒介往往成為“權力意志”與“民眾愿望”之間緩沖的重要地帶。其四,學術期刊能夠加快電影思潮的現代化進程,若上溯至晚清末期,中國社會的現代化轉型與社會革命、西學東漸以及現代報刊媒介密切相關,其中,就電影領域而言,報刊媒介的出現不僅促進了傳統觀念的變革,也推動了電影創作、電影理論的革新,還以“運動的方式”推動電影思潮的現代化轉型。其五,當代與歷史發生對話的“紐帶”。“此時此地”的電影思潮往往深諳著既定社會環境和時代氛圍所賦予的必然性和局限性,而在歷史沿革的征程中,文藝規律使然下的現象或會以別樣的面相浮出地表,與彼時的思潮遙遙相望。“印刷的同一性、連續性和線條性原則”使得報刊能夠為“當代”與“歷史”的對話提供了契機,并從中抽繹出兼具歷史積淀與當代反思的觀點。總的說來,這些頗具權威性、專業性的學術期刊為電影新思想、新內容實現“縱深”和“橫向”的對接提供了相應的平臺,是推動電影思潮的重要力量。
如果說諸上電影專業學術期刊彰顯出極為濃厚的精英話語氣息的話,那么,諸如《東方電影》《電影故事》《看電影》《愛電影》《大眾電影》《環球銀幕》等通俗類電影期刊,則呈現出強烈的“大眾立場”。它們通過緊密追蹤大眾文化在電影領域的“時尚舞步”,能夠更敏銳地觸碰到公眾的關注焦點,敏銳感知到大眾的審美趣味,并及時在“讀者反饋”的基礎上形成有效的引導和啟蒙,一方面完成電影知識的通俗化表達和迅速傳播,另一方面也從既定“粉絲群”中,培養出更多的高質量觀眾。其中,作為辦刊時間最長、影響輻射范圍最廣的《大眾電影》是中國電影期刊史上發行數量最大的電影通俗刊物,是記錄和透視電影業發展脈絡的重要載體。在袁文殊先生看來,“《大眾電影》是一個最有群眾性的全國性的電影刊物,每一期《大眾電影》都聯系著國內外千百萬讀者,也關系著億萬電影觀眾。”多年來,在市場經濟與商品化浪潮的沖擊下,《大眾電影》也曾迷茫斡旋于“意識形態宣傳”與“大眾消費娛樂”的緊窄縫隙中,陷入尷尬境地與艱難抉擇的境地,然而骨子里依然秉持對“群眾性、知識性、趣味性”原則的堅守,這使其始終保持著與觀眾的緊密關系,并滲透進大眾的日常生活,濡染著大眾的精神生活。曾幾何時,在“政治”空間急遽、強勢膨脹的歲月,《大眾電影》在遭遇來自權威質疑、政治批判等重重壓力下,悄然堅守著“褒多于貶”的價值取向,其為爭取“大眾”空間的努力也沒有間斷過。現在看來,這對于中國電影的健康發展大有裨益,至少撐持著一部分觀眾對國產電影的信心和希望。正是這種“接地氣”和“親民性”的特質,使其成為不可多得的能夠全方位地滿足觀眾/讀者多元化需求的雜志。
新時期以來,復刊后的《大眾電影》,擺脫政治窠臼束縛的陰霾,在沉寂壓抑之后以蓬勃的姿態回歸。其圖文并茂、生動形象、豐富多彩、平易近人的鮮明風格,伴隨著“老中青”三代同堂的繁盛創作局面,步入它的黃金時代。“1981年,《大眾電影》的發行量由復刊時的50萬冊上升到960萬冊,在全國乃至全世界的文藝期刊中都是第一。”候立軍先生也曾回憶道:“80年代初期是《大眾電影》的‘黃金期’,當時雜志的月發行量最多時到過960萬冊。如此高的發行量對一本單語種雜志來說無異于神話。直到今天,還沒有哪本單語種雜志能夠打破這個記錄。”駐足回眸,突顯“群眾性”自始至終是《大眾電影》發展沿革的主脈,這與彼時蓬勃興起的群眾影評交相輝映,加之雨后春筍般崛起的群眾影評組織、影評協會,更是以一股澎湃之勢織就出影評的磅礴巨幕,蔚為壯觀,《大眾電影》作為精神食糧滋養和培育了那個時代的一批電影觀眾。可以說,20世紀80年代,中國電影的繁榮直接驅動《大眾電影》進入“黃金時代”,《大眾電影》也以傳播媒介的影響力培養觀眾,傾聽觀眾的“真話”反饋,以紐帶的方式勾連起了電影創作與電影觀眾的緊密關系。大眾不僅呈現出積極踴躍的姿態,也以其特有的交互性、靈活性與參與性,掀起群眾影評的高潮,從“大家評”“征文選登”“讀者論壇”到“爭鳴之頁”“民意調查”,這些專欄中回響著大眾誠摯真實的聲音,切實有效地切中國產電影要害,成為電影創作者真正有效的參照。大眾參與的積極性還體現在諸次百花獎評選上,據記載,1981年和1983年的百花獎分別收到了201.8萬、229.8萬張選票,百花獎的“群眾性”效應顯彰,同時也帶來了“群眾影評”的一次次高漲。
80年代初,日漸高漲的大眾參與熱情,正是“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宗旨在文藝領域的顯映。這一群體性活動,不僅實現了“上通下達”的全力支持,更輻射至各階層各領域,從城市到鄉村,從工人到農民,打造出“全民論影”的繁盛景觀。這也從側面呈現了改革開放以來基層文化建設的生機活力,更標示著文藝領域的春天的到來。作為電影與觀眾互動結晶的影評,亦是這一時期社會文化心理的生動寫照。諸如1983年第11期中刊載的《〈哪吒〉的一個失誤》《希望多有幾個羅廠長》《幾個不可信的情節》等文章中,不僅滲透了評論者凝練自生活經歷、個人感悟的情緒表達,還呈現出頗具個性化色彩的觀影體驗。80年代中期,隱匿潛伏于電影繁盛局面背后的問題開始浮出地表,精英話語的強勢崛起、城市觀影人次的急遽下滑、電視業的猛烈沖擊以及電影體制改革的步履維艱,電影事業陷入窘迫境地。加之“參差不齊”的娛樂風潮泥沙俱下,大眾聲音與專家觀點在砥礪對峙中黯然失語,在“叫好不叫座、叫座不叫好”的歷史矛盾中,觀眾以全方位“疏離”的姿態,表達著無聲的抗拒。
進入90年代,雖然“電影主業大幅下滑,以宣傳中國電影為己任的老牌期刊紛紛陷入困境。然而,我們卻發現,中國電影期刊市場并未因此而沉寂。相反地,90年代后期一批新刊崛起,并搶走大半市場;讀者對電影以及電影期刊的需求也沒有因此而消失殆盡。”處于轉型期的中國社會,商品經濟及市場邏輯開始高調支配社會結構調整,整個社會籠罩在大眾文化的濃厚氛圍之下,文化價值觀的轉向,亟待文化結構的應時而動。作為重要陣地的《大眾電影》在與資本的共舞中,一方面觸及社會文化層面的轉型困惑話題,另一方面則擔負主流意識形態傳播渠道的責任,緊密追蹤電影市場/產業熱點。這一時期,《大眾電影》在“學者辦刊”理念的影響下,增添了諸多嚴肅的專業學術文章,娛樂性銳減,逐漸與市場和業界脫軌。進入21世紀以來,面對市場化/產業化大勢所趨,其在風格、版式以及體制上的墨守成規,使之難以尋找到娛樂性與政治性的制衡點。尤其隨著國產電影屢屢陷入低迷的境遇,搖擺的定位成為其不能承受之痛,《大眾電影》遭遇了前所未有的生存危機。近年來,新媒體網絡迅即蔓延,多元媒介資訊傳播方式涌現,依舊秉持主要推介主旋律電影理念的《大眾電影》,遂而在《看電影》《環球銀幕畫刊》等新興電影刊物面前黯然失色,引致“門前冷落鞍馬稀”的慘淡光景,空留喟嘆。
但不容置疑的是,時至今日,《大眾電影》的“接地氣”與“群眾性”仍有啟蒙意義,它對新時期中國電影成長足跡的記錄,注定是電影思潮研究無法繞過的期刊重地。“《大眾電影》通過對電影專業知識的普及來達到提高和改造大眾的目的,又通過批評討論類欄目形成對國家電影的某種監督。而在編輯形態中所體現出的群眾心態、爭鳴心態與專業心態,亦是這樣一種思想根源的內化與投射。”對電影思潮,《大眾電影》發揮著兩個方面的功用:其一,開拓了電影思潮的審視視角,以一種重返歷史現場的代入感,從“群眾”話語中真實呈現新時期電影的另一副容貌,更為親切、生動地映照出大眾心理的微妙變化。它與這一時期來自專家學者的理論研究,共同激蕩出一副更為生動的電影思潮圖景。諸如在傷痕電影、反思電影充斥銀幕之時,《大眾電影》封面上應景地出現諸如《苦惱人的笑》《生活的顫音》《我們的田野》等電影劇照。1986年,觀影人次的大量流失,面對發行量下降的局面,《大眾電影》作出了相應的“補救”,以“時尚”來引領潮流,滿足觀眾日益多元化的審美需求。但就其封面而言,或摩登女郎,或鄰家少女,或知識女性……不僅見證了新中國時尚文化、消費文化的變遷,也是國人審美風格、文化想象的生動顯映。其二,推動電影創作的進步,促進電影的健康發展。新時期以來政治、經濟及文化層面的巨大變革,給大眾心理、價值理念帶來了極大的震蕩與沖擊,這種變遷也影響著大眾觀影心理及審美取向的走向,形成新的觀影訴求,并反作用于電影的生產與創作。《大眾電影》統籌兼顧多方觀點,力求客觀、充分地呈現“觀眾反饋”。以1979年第1期為例,不僅刊登了來自“電影工作者”的意見,他們主張刊物要發揮“監督電影”的功用,倡導擔負起相應的責任和使命,同時也發表了來自“上海市盧灣區影評組”的意見,他們則認為要為大眾服務,更注重閱讀體驗、刊物吸引力以及電影知識的累積。《大眾電影》所呈現出的對“大眾性”和“專業性”的雙重追求,使其在諸多刊物中獨樹一幟,即便這種平衡隨著其生存環境的變革而愈發難以找尋,但其始終秉持的“螺絲釘精神”,仍濡染和影響著一代人的觀影理念,成為數代電影人的經典記憶。可以說,“《大眾電影》成為新中國建立以來許多民眾日常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更成為此后幾十年來中國觀眾揮之不去的懷舊情結。”
總之,無論是“專業性”還是“大眾性”的傳播媒介,它們作為一種陣地與載體,為電影創作、電影理論、電影產業、電影批評等提供了話語交鋒與爭鳴的平臺。當然作為文化場域和活動空間,電影期刊能否準確把握電影思潮的脈搏,則受制于諸種復雜動因,不僅與辦刊理念、版塊風格以及編輯理念密切相關,也與其所處時代的社會觀念、創作機制及審美標準息息相關。但必須承認的是,活躍在思潮體系內的期刊媒介如同反思棱鏡,理性映照出國產電影的發展走向,呈現電影現象之間的內在脈絡和流變規律,為中國電影史的書寫提供了別樣的視角。
【注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