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永岷
“社會形態”本屬西方社會學范疇,或謂社會經濟形態(簡稱社會形態)、社會階段、社會性質等。[1]
據說,上世紀的1931年初,學界以《讀書雜志》為首,發起了“中國社會史論戰”,討論歷史各階段的“社會性質”,其中,中國是否經過奴隸制成為首要問題。當然,因時代匆匆而未能深入研討,終不知其詳。

至上世紀50年代有了論斷,即“殷商奴隸制社會”。(若有可討論者,即奴隸制是否包括周秦乃至漢魏。)最具權威性的理論見于范文瀾所著教本中的“漢族社會發展史的階段劃分”。它以西方科學的革命經典理論為基礎,指出“奴隸制度時代——夏商”“封建制度開始時代——西周”,指出“東方新起的商,生產力比夏進步……這個王國建立在奴隸制度上面……奴隸主階級驅迫奴隸從事勞動生產,自己憑借武力享受著奢侈放蕩的富裕生活。”[2]范的另一著作又指出:“原始社會獲得了新的生產力,絕對必然地要產生階級壯會,產生出來的一般是奴隸社會,但有些可能是封建社會。”[3]
至上世紀60年代初,侯外廬主編《中國哲學簡史》,1979年更名《中國思想史綱》。其開篇第一章第一節中說:“我們可以認為,從夏代到商代這幾百年的歷史,不可能一下子就轉變為奴隸制國家……夏末商初,黃河中下游的居民大都帶上氏族制的殘馀,逐漸進入了奴隸制社會。”[4]相繼印行的歷史社會學著作,也有稱“商周奴隸制”的,如上世紀80年代末出版白壽彝主編《中國通史綱要》。其第四章標題即為“商周奴隸制國家”,“……但商代奴隸制的具體情況,還缺乏足資說明的直接材料。甲骨文里有‘眾字。一種比較流行的解釋,認為這是日下三人的象形,是農民在太陽下面辛苦操作的形象,因而就說這是農業生產中的奴隸……一般的解釋,認為用以殉葬和殺祭的人,都是奴隸。這些解釋都有很大的推測成分”。[5]由上述可見,自上世紀50年代以來,“殷商奴隸制社會”已成定論。那是根據一定的思想理論基礎,“我們在努力學習……探索中國歷史發展的進程及其特點。”(白壽彝本書《題記》)
本文以為,只就以上理論而言,也可見繼續“探索”的必要性。為了對“殷商是奴隸制”的重要結論進行再商榷,有必要對殷商之前的五帝及夏世文明進行再分析。
五帝與夏世文明
從文化史看,西方各國多將他們的社會演進分作古代、中古與文藝復興及其后的發展,應自有其道理。而我國的文化史,孫中山先生在民國建立后的1918年作《建國方略》(《孫文學說》),為闡說其“知行”理論時說道:“夫以今人之眼光,考世界人類之進化,當分為三時期:第一由草昧進文明,為不知而行之時期;第二由文明再進文明,為行而后知之時期;第三自然科學發明而后,為知而后行之時期……(歐美)能由草昧而進文明,由文明而進于科學。”[6]

這樣,若中西相較,則民國成立前,我國實停滯于(封建)文明階段。民國初創,尚亟待由文明而進于科學。孫中山先生說:“曠觀中國有史以來,文明發達之跡,其事昭然若揭也。唐虞三代甫由草昧而入文明,乃至成周,則文物已臻盛軌,其時之政治制度,道德文章,學術工藝,幾與近代之歐美并駕齊驅,其進步之速,大非秦漢以后所能望塵追跡也……周以前為一進步時期,周以后為一退步時期。”[7]《孫文學說》論“知行”,須臾不離時代歷史,更強調、呼吁國人對中華精神的覺悟。這里,可以明確理解:此“退步時期”尤其指秦嬴氏開啟的兩千余年漫長的皇權專制時代,實即所謂秦漢魏晉宋元明清王朝興替的歷史。就精神文化為主的歷史文明進程而言,商、周應屬進步時期。
關于商周時期的物質經濟文化方面,《孫文學說》第二章有所論及:“考中國錢幣之興,當在神農日中為市之后,而至于成周,則文物之盛已大備矣……世界人類自有錢幣之后,乃由野蠻一躍而進文明也。”[8]
按“孫文學說”,殷商屬文明時期,商周交替之時實為“文明再進文明”。這里有必要探討,商周交替之前,或謂殷商及其前的歷史文明又屬何種“社會形態”?自上世紀50年代中期,“社會形態”一詞既漸為歷史、社會學著文所習用,今天自應用以探討社會歷史。
我們知道,商前是夏,夏之前是五帝時代,即約在公元前26至前22世紀的黃帝、顓、帝嚳、堯、舜時期。《史記·五帝本紀》:
……炎帝欲侵陵諸侯,諸侯咸歸軒轅,軒轅乃修德振兵,治五氣、藝五種、撫萬民、度四方……而諸侯咸尊軒轅為天子,代神農氏,是為黃帝。天下有不順者,黃帝從而征之,平者去之。披山通道,未嘗寧居。
可見當初各部族之尊軒轅為領導,以其能征不平而度四方,普及春秋節候而教民以農事,是部族中勤于天下的頭領人物。
《五帝本紀》此后說顓頊、帝嚳,再后說到堯帝:“貴而不驕,富而不舒”,“百姓昭明,和合萬國。乃命羲和,敬順昊天,數法日月星辰,敬授民時。”最后說到舜:“堯使舜入山林川澤,暴風雷雨,舜行不迷。”當舜經過若干考驗,知其能一天下、勤人民,于是堯令舜“攝行天子之政,薦之于天。堯辟位凡二十八年而崩,百姓悲哀,如喪父母(即《尚書》所謂“如喪考妣”)”。堯之不立自己不肖之子踐履帝位,固然是黃帝以來以賢德統領天下的習俗所致,而終歸在考慮人民眾庶,《五帝本紀》說:“堯曰:‘終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而卒以授舜以天下。”這當然為人民所感戴、懷念而如喪考妣了。隨著物質文化的進展,禮樂產生,“詩言意,歌長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能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舜以天下為重,亦深知責任之大,不敢輕易繼承王位,還望于有德者。所以其初,“舜讓于德,弗嗣。”(《尚書·堯典》)
以上舉例,都重視萬民四方、昊天民時,由此可推知黃帝以來至堯舜時代的政治狀態。

五帝時代,社會是由若干大小家族部落即各小國構成的“萬國”,萬國的“最高統冶者”前后五帝是有統領諧調各部族小國能力的能孚眾望的賢良首領;而萬國部族眾庶是具有“神人以和”愿望和具有生存定居環境的眾人(“眾”“眾庶”)。
關于五帝時代社會的“經濟形態”,如《通典》卷三有所描述:
昔黃帝始經土設井,以塞爭端。立步制畝,以防不足。使八家為井,井開四道而分八宅……是以情性可得而親,生產可得而均。均則欺凌之路塞,親則斗訟之心弭。
經土設井,是基本的生產生活方式。農桑耕作,各小國或不同,黃帝經營處可為示范。但百姓有賦無貢,即農民之粟米,以家、族為單位輸交于官府或[各小國]國府,國府以帝都所需為貢。如《詩·甫田》疏引鄭志:“凡所貢篚之物,皆以稅物市之,隨時物價,以當邦賦。”神農之時已日中為市了,且貨幣逐漸流行,也就有了最初的“市場經濟”。這種經濟運作早已開始,且貫穿于整個后來的封建制時代。
至于“禪讓”制,以堯舜為典型,在當時應是自然、真實存在的,后代漫長的皇權文化史往往使人難以置信。在西學優劣俱進的民國年間,有個詩人寫道:“今人不信有禪讓,只為皇權多血腥。”此間(即上世紀40年代),學者柳詒著《中國文化史》,其“唐虞之讓國”章末說:“歷觀諸史,知古代自有此一種高尚而純潔之人,不以身居天下國家之尊位為樂者,是皆堯舜之風,有以感之也。”[9]此說正確,可從。
通過以上,可得出結論:長達四五百年的五帝時代,中國社會還沒有“奴隸制度”能夠產生的土壤。往后的夏世“社會形態”如何,也需略作探討。
禹開啟夏世,據《史記·夏本紀》說,夏禹是由舜帝所提出的聘用“能美堯之事者”,讓四方首領推舉為官的,禹“遂與益、后稷奉帝命”進行全國性治水大行動:“居外十三年,過家門不敢入。薄衣食,致孝于鬼神。卑宮室,致費于溝淢。”
比起堯、舜來,“大禹治水”貢獻巨大,茲以《禹貢》簡括者為例:
九州攸同,四隩既宅。九山刋旅,九川滌源。九澤既陂,四海會同。六府孔修,庶土交正(征),厎填財賦,咸則三壤成賦。
九州水患得治理,僻地可居住,山陵有行途,河川得疏理,湖澤設堤防。節候農事相宜,貢賦征用合理。
再看《史記·夏本紀》:
(禹)令益予眾庶稻可種卑濕;命后稷予眾庶難得之食。食少,調有余相給,以均諸侯……桑土既蠶,于是民得下丘居土,其土黑墳,草繇木條。田,中下。賦貞,作十有三年乃同。
說明我國夏時水稻種植在洪水年代之后已經普遍,各地因自然條件不同、收獲糧食有豐欠,則以貢賦形式相調濟;治水之后有了大面積肥沃土地,“下丘居土”之民,其賦較輕,十年之后才與其他熟土耕作之地相同。所有土地都按耕種條件、肥沃程度評定等級以為貢賦多少,可見夏時朝廷已有系統的安民重農建制。值得再提出的是,《史記》記述當時灌溉設施甚詳,其田土按肥瘦劃分等級甚細,幾近四千年后的土地改革了。同于《尚書·禹貢》,《夏本紀》記載了大禹致華夏農業大發展的經驗及豐功偉業:
禹拜(帝舜)曰:“予思日孳孳。”皐陶難禹曰:“何謂孳孳?”禹曰:“洪水滔天,浩浩懷山襄陵,下民皆服于水。予……與益予眾庶稻鮮食,以決九川致四海,浚畎澮致之川;與稷予眾庶難得之食。食少,調有馀補不足,徙居。眾民安定,萬國為治。”
上文中,“下民”“眾庶”“眾民”(統言之“民”),并無奴隸成分。把“稻、鮮食”“難得之食”給予民,總希望人們能夠吃飽、盡可能吃好,各家干活起勁。大禹自己,終日不怠于疏河引流、操勞于農田水利,可謂“治水孶孽浚畎澮”,無非是個各處奔忙的“水官”,一個晝夜以思、孜孜不倦的帶頭人。
始于黃帝的“經土設井”之制,至夏時已趨完善;大禹發動、領導的長久浩大的治水工程,給民眾以生息福利,更帶來夏時不朽的精神文明。孔子說:“禹,吾無間然矣。菲飲食而致孝乎鬼神,惡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洫”(《論語·泰伯》),此即所謂“夏尚忠”吧。
總之,同于五帝時代農桑家族所構建的“小國”組合那樣,夏之世,也沒有奴隸制產生的土壤。
關于“殷代是奴隸社會”之實證的商榷
有夏一代是禹以輝煌業績開啟的一個時代。至夏末帝桀,奢靡昏沉已甚,諸侯多反叛,自此衰落。“桀不勝德而武傷百姓,百姓弗堪。”有夏開了歷代封建王朝家天下的宿命之路。隨即成湯伐夏桀,開啟商王朝。成湯開國至盤庚遷殷(史書多統稱殷商)至安陽,為尋求少水患、利農耕之地而努力不懈。《史記·殷本紀》:“成湯,自契至湯八遷。”殷商經五百多年,圣賢之君六七作,終于至帝辛(紂)為政殘酷、宮廷腐敗而亡。《史記》記述殷紂惡跡頗詳,自然寄寓著太史公深沉的警世用心。
殷商經五百多年,文化得到空前發展。漢時人論三代文化:“夏尚忠,商尚鬼,周尚文。”其無非互文,且言其明顯特征吧。
錢穆先生說:“禹稷皆象征一種刻苦篤實力行的人物,而商人之祖先獨務于教育者,仍見其為東方平原一個文化優美耽于理想的民族之事業也。”此說發微而中肯。“根據商代傳世鐘鼎彝器之多與精,更見其時代文化程度之高。”[10]
當然,“文化程度之高”能讓后人憧憬,而借以論證其時代性質的有關典籍記載較少。如《論語》所說:“子曰‘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可見,孔子言“禮”尚且如此,何況孔子兩千多年之后的人來論斷殷商社會制度,就更為困難了。
范文瀾先生著文《關于上古歷史階段的商榷》:“判定殷代(指盤庚以后,前此如何,因無實證,不能率斷)是奴隸社會。”[11](按:該引號內括號中語句系原文,后同。)
下面扼要列舉范文瀾先生“判定殷代是奴隸社會”的重要“實證”以作商榷。限于篇幅,茲列四條:
范說:“《尚書·梓材篇》:‘皇天既付中國民,越厥疆土。《召誥篇》:‘皇天上帝,改厥元子,茲大國殷之命,惟王受命。……這是周初人說的話,足見生產資料和生產工作者,在殷代是屬于王的。”(拙筆按:“皇天既付中國民越厥疆土”應作一句讀。越,讀為與、及。)
關于這一條,如按范說,則“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周朝也是奴隸制了?歷朝君王都稱自己有國土、有臣民,自稱“天子”。如果以此就說“生產資料和生產工作者”屬于王,從而作為奴隸制例證,顯然成問題。
關于后三條,范說:“在‘卜辭及發掘里,證明殷代(盤庚以前無可考)大批殺戮奴隸,祭祀用奴隸作犧牲,《盤庚中篇》稱民為‘畜民。《周易·旅卦·六二爻辭》,‘旅即次,懷其資,得童仆貞。皆買賣屠殺之證。”
這段話已包括三條:(一)大批殺奴隸,祭祀作犧牲。(二)稱民為“畜民”。(三)六二爻辭,買賣屠殺之證。本文按次商榷如下:
一、有考古專家對發掘所見尸骨,提出異義,正與“大批殺奴隸”的說法不一致:“人牲與受祭者不是奴隸和奴隸主的階級關系……可能主要是近臣、近親和近侍,其中有貴族,也有家內奴隸,根據人牲和人殉只能了解商代社會性質的一個側面,而不能以此確定商代是奴隸社會的主要依據。”[12]
拙文以為,商代成片墓葬一如后世的家族墓、集中的亂葬墳。《逸周書·大聚》:“耦耕俱耘,男女有婚,墳墓相連,民乃有親”,就讓人想到自五帝以來的墓葬狀況,可見商墓發掘所見未必為人殉者。再,為修建公侯大型墓葬,因工程大、工期長,或有因病勞而死就地而葬的事。況且也有考古發掘而未見人殉尸骨的墓葬,如位于北京市平谷縣劉家河村的商代中晚期墓(考古名“劉家河商墓”),惟見陪葬之物有鐵刃銅鉞、金釧玉飾、饕餮鼎、弦紋爵斝卣罍瓿等,一無人殉跡象。再說祭祀,本為祭祖先、祀四時,犧牲亦指牛羊豕犬雞等,故殷商甲、金文難以見到“大批殺奴隸”以殉葬的記載。再如,1956年河南安陽發掘的“婦好墓”,“該墓是目前唯一能與甲骨文相印證而確定年代與墓主的商王室墓”,隨葬品1928件,都是極為精美的甗、彝、尊、鼎等物,上面多鑄印“婦好”二字的青銅禮器,墓葬卻未見人殉尸骨。[13]
以上辭費,意在說明“大批殺奴隸”以祭祀之說難以成立。
關于人殉,實見于后來的春秋戰國時代。除因戰爭之大肆屠戮、坑殺“敵人”外,殉人最多的當數兩位暴秦先世:“武公卒,葬雍平陽,初以人從死,從死者六十六人”,“穆公卒,葬雍,從死者百七十七人,秦之良臣子輿氏三人名奄息、仲行、鍼虎亦在從死之中,秦人哀之”(《史記·秦本紀》)。此后,秦嬴政即位,號始皇帝,宣布廢除分封諸侯之令,而有坑焚之舉,行連坐之法。若以以上惡性事件來論定其為奴隸社會,顯然不妥,遑論以人殉來定殷商性質了。
二、關于范說“《盤庚中篇》稱民為‘畜民……”為了分析更加完整,這里還須節錄《尚書·盤庚》原文:
盤庚作,惟涉河以民遷。乃話民之弗率,誕告用亶:“……古我先后故勞乃祖乃父,汝其作我畜民,汝有戕則在乃心……”
盤庚作了君主,計劃帶領臣民遷移,于是向不肯遷移者作公開至誠的講話:“……從前我的先王已煩勞你們的先祖先父,讓你們和我一道,作我的臣民,你們卻心懷歹意……”(按:心懷歹意者指其中“茲有亂政同位”者,即我的亂事的大臣。)拙筆根據盤庚以上講話將《盤庚》原文中“畜民”的應有之義再作分析,“畜”義最重要,由此來看“畜民”。
《說文》:“畜,田畜也。”段注:“田畜謂力田之蓄積也”。畜即蓄,這是本義。拙筆還以為:典籍中之“畜”字并無貶義。
《易·大畜》“《彖》曰:大畜,剛健篤實,輝光日新其德。”而《易·小畜》之《彖》也謂“柔得位而上下應之”,已可見“畜”的褒義。《詩·節南山》“式訛爾心,以畜萬邦”:改變你的心思,才能和諧萬邦;《楚辭·大招》“孔雀盈園,畜鸞皇只”:孔雀滿園可見,鳳凰停留其間。《禮記·祭統》:“祭者,所以追養繼孝也;孝者,畜也。順于道,不逆于倫,是謂之畜。”陳澔注:“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此畜之意也。”;《莊子·徐無鬼》:“夫堯,畜畜然仁。”……僅以上列例子,已可見盤庚篇的“畜民”,實在沒有視民為畜牲奴隸的意思,更難令人想到范說“買賣屠殺”的事。(馬牛羊豕犬雞謂六畜,“家養謂之畜”:畜系借字,屬后起字之另一范疇。)
三、關于范說《旅卦·六二爻辭》的“買賣屠殺之證”:本爻辭是說,旅客揣著錢歇客棧,得到童仆服侍。緊接著,還有“《象》曰:‘得童仆貞,終無尤也。”句,可見“六二柔中”,本是好爻象。(范未引用的這句,這里得補充出來。)住店而有童仆服務,如今人之謂“賓至如家”,當然“無尤”。所謂買賣奴隸(童仆)事顯然無從談起,何來屠殺?
范文瀾先生這篇著作最初發表于1940年。(其中,關于歷史階段之定性,范文系逐條引用《聯共(布)黨史簡明教程》的有關條款。)此后,1959年,鄧拓先生著《論中國歷史上的奴隸社會》,文章亦多引用西方經典著作,如說:“《哲學的貧困》中更明確地指明:‘因為奴隸制是一個經濟范疇,所以它總是列入各民族的社會制度中。”“人類社會的發展是有嚴整的客觀規律性的。”加上若干中國古文獻作例證,結論是:“中國殷商時代就是奴隸制度。”
鄧拓先生提出的文獻例證失之疏漏,拙文且擇要分析說明。
鄧說:“《易經》卦爻辭”(《旅》),“這就是當時流行的買賣童仆,即奴隸的情況寫照。”關于“《旅》卦六二爻辭”,本文已如前述,此略。此外,如鄧拓先生說:“‘即‘旅,就是把農業生產者編排起來的意思”。[14]
先說沒有“編排”的“矢”:我們知道,矢,“弓弩矢也”,就是箭。《莊子·在宥篇》“不為桀紂嚆矢”,是說“響箭”。矢的引伸義為“有所指迅疾也”(《釋名》),如《詩·小雅》“其直如矢”;其借字讀為“施,誓”,如《詩·大雅》“矢其文德”,《書·盤庚上》“率吁眾慼,出矢言。”又讀為“屎”,如《左傳·文公十八年》“公十月子卒條”“埋之馬矢之中”等,這些都說明“矢”與“人”(“農業生產者”)義不相通,也非以形近假借,何談如奴隸之編排?況且,甲金文中,兩體有相“編排”義的象形合體字如“友、多、從、竝”[15]等都沒有如“”的類似意義,可以說“”是臆想之字,舉證顯然有誤。
再如,鄧說:“農業的勞動者是奴隸,當時稱為‘眾人”。
我們知道,先秦典籍稱“眾”,包括王親重臣與庶民。《商書·湯誓》一篇不足150字,有6個“眾”字。如“王曰:‘格爾眾庶,悉聽朕言……夏王率遏眾力……有眾率怠弗協”等,是說(商湯)叫眾人走近仔細聽講;說夏桀耗眾力、重稅賦;說民眾因此對夏王怠慢不恭而不從王命,等等。再如《商書·盤庚上》:“邦之臧,惟汝眾;邦之不臧,惟予一人有佚罰。”是說,國家治理得好,是你們眾人的功勞;治理不好,是我的罪過。如果聽眾是奴隸,成湯、盤庚這前后商王斷不至這樣說話。
按《商書》記載,還沒有發現等級低于“眾人”的“眾”。如論者或引“寡者為人上者也,眾者為人下者也”的話,我們應知其語出《后漢書·仲長統列傳》,參讀原文可知,那是說:作為“寡者”的“一國之君”“天下之王”應當“才足”,而“眾者”當然在君王之下,顯然無涉“奴隸”之義。總之,通過對(殷商)“當時稱為‘眾人”的分析,說明鄧拓先生誤解文獻而引作論據了;而論據史實卻正好說明殷商不是“奴隸制度”。
結 語
回到社會制度的議題上,也必須看到商周制度的不同。近人王國維《殷周制度論》說:“欲觀周之所以定天下,必自其制度始矣。周人制度大異予商者,一曰立子立嫡之制,由是而生宗法及喪服之制,并由是而有封建子弟之制……此不獨王朝之制,諸侯以下亦然……其旨則在納上下于道德,而合天子、諸侯、卿、大夫、士、庶民以成一道德之團體。”“殷以前無嫡庶之制……此蓋《史記·殷本紀》所謂中丁以后九世之亂,其間當有爭立之事而不可考矣……而周人傳子之制正為救此弊而設。”原來王國維之謂“制度”,乃王政之制,非今日所謂“社會形態”的“制度”。他未曾想到殷周時期的社會形態問題。一反殷商的“兄終弟及”,實行“嫡系繼承”,肯定說不上是社會制度的大變革。
誠如王國維先生說,有周以有嫡庶之制而有封建之制。而論者或以此判定“封建社會自西周開始”,以此推定殷商為“奴隸社會”,此理顯然難通。也有定殷商為“前封建社會”的,近是;其實也成問題。兩者都未能以所謂“社會形態”來論定,其自身就有違邏輯。鑒于此,本文重在以歷史文獻事實來說明我國五帝、夏世并無奴隸社會形態的起因,所謂“殷商奴隸制”社會形態也無從談起。
關于周代封建制開始之說,唐人柳宗元《封建論》值得一讀:“天地果無初乎?吾不得而知也。生人果有初乎?吾不得而知也。然則孰為近?曰:有初為近。孰明之?由封建而明之也。彼封建者,更古圣王堯、舜、禹、湯、文、武而莫能去之。蓋非不欲去也,勢不可也。”
以上柳宗元說“封建”,頗具哲理性,確然是人類社會科學范疇。本文就此要補充的是:封建之“封”義,最為關鍵,其本義就與土地離不開。如:《左傳·襄公三十年》“田有封洫”,《史記·商君傳》用阡陌封疆。今天,農民給韮菜蓋芽壅土還有說“封土”的。其正如柳宗元所說“莫能去之”“勢不可”去者。作為社會范疇的“封建”,如《左傳·僖公二十四年》:“昔周公吊二叔之不咸,故封建親戚,以蕃屏周。”君王以土地劃撥給諸侯臣下,當然有維護自己的用意。所以,真要說封建社會,當自五帝夏世開始。
值得一提的是,王國維先生說周制之較殷商優越,在讓“天子”以下各層級乃至于“庶民”,“成一道德團體”,這就比殷制之散漫“有為”得多,此后人亦知所謂“德治”之美名。然而容易讓人忽略的是,眾庶、庶民才是最為廣大的底層,首先要力求使這廣大底層臻于道德之境。然而這是古來封建王朝不能想、也不能辦的,其無非重在“納上下”而已。
庶民是人類社會的根本,是文明的標幟。五千年中華文明史上,是孫中山用最切實的語言把“民”提到了應有高度。
誠如前引孫中山語:“周以前為一進步時期,周以后為一退步時期。”此說無疑具有重大意義。
注釋:
[1]本辭條早見于[蘇]羅森塔爾·尤金:《簡明哲學辭典》,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譯,人民出版社1955年7月第一版。按該詞條說:“社會形態包括人類社會發展必然經過的五階段:即原始公社制社會、奴隸社會、封建社會、社會主義社會和共產主義社會。”本文以此亦沿引習用的社會形態一詞。
[2]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修訂本第一編,人民出版社1949第一版,1964年第4版。
[3]《范文瀾歷史論文選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79年4月第1版,第56頁、83頁至86頁。
[4]侯外廬主編《中國思想史綱》上冊,中國青年出版社1963年版,第22頁。
[5]白壽彝主編《中國通史綱要》,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70頁。
[6][7][8]《中國哲學經典·清末民初卷》,海天出版社1998年版,第405頁,第405頁,第391頁。(按:關于《孫文學說》有關部分的探討,可參見拙著《論孫中山“行易知難”說的歷史文化意義》,載《文史雜志》2016年第5期。)
[9]柳詒徵:《中國文化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版。
[10]錢穆:《國史大綱》,1996年6月修訂第3版。
[11]《范文瀾歷史論文選集》第56頁、83頁至86頁。
[12]《中國大百科全書·考古學》,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86年8月第1版,第439頁。
[13]參見[南宋]薛尚功:《歷代鐘鼎彝器款識》,遼沈書社1985年版;徐中舒主編《殷周金文集錄》,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14]鄧拓:《論中國歷史的幾個問題》,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59年版,第24頁-38頁。
[15]參見商承祚:《說文中之古文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