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賁
美國加州圣瑪利學院教授
讀到一篇《如何讓下一代上進“能打”有斗志?》的文章,提到要警惕“未富先懶”,應“野蠻其體魄,堅強其意志,磨煉其心智,實現其成長”。文章認為,湖南衛視《變形計》節目里,“角色互換”教育的失敗主要暴露在窮孩子身上。這種失敗表現在,他們有的變得“不安分”了,越來越叛逆,“開始挑食了,這不吃那不吃,還嫌家里破,總想再回城里爸爸家”。這讓文章作者有“未富先懶”的感嘆。
這讓我想起了英國18世紀思想家伯納德·曼德維爾對慈善學校(教區辦的貧民學校)的攻擊。在《慈善和慈善學校》一文里,他指責辦慈善學校的人全都是出于偽善和為了博取好名聲,并提出了反對慈善學校的理由,其中最主要的一條是,窮人子弟上了學之后,就會變得難以再安分守己地當一個對國家“有用的窮人”。曼德維爾認為,國家要富強,要具備與鄰國的經濟競爭力,就必須要有人數眾多的窮人,愚昧又勤勞的窮人是勞動生產的主力軍,是“國家的財富”。
曼德維爾認為,為貧窮兒童免費提供食品、衣服和教育的慈善學校是一個失敗,因為學校里的教育讓有的學生不再甘于“愚昧又勤勞”的窮人角色。他們有的變得叛逆,有的未富先懶,不樂意干那些又苦又累、報酬很低的工作,成為社會中的不安定因素。
未富先懶真的是一種窮人特有的毛病嗎?這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我們怎么理解和看待“懶惰”。我們經常把“懶惰”直接當作意指某種道德缺陷的貶義詞來使用,這是有問題的。在許多宗教和傳統文化中,懶惰確實是一種罪過,但這種觀念與今天社會心理學對懶惰的認識有相當大的距離。
懶惰是基督教七宗罪之一,但卻是其中最難以定義的罪,甚至是否確實為罪都有爭議。美國社會學家斯坦福·萊曼在《七宗罪:社會與罪惡》一書里指出,懶惰是從古代傳下來的一個涵蓋思想、精神、病理和身體狀態的混合概念,指習慣性地不愿意努力,但并不一定有道德批評的含義。懶惰之罪主要在于它的后果,好吃懶做會讓人好逸惡勞,經不起誘惑,甚至可能因此走上犯罪的道路。用18世紀英國神學家以撒·華茲的話說,懶惰是“撒旦給游手好閑的人找來的惡作劇”。
現代作家和心理學家讓我們看到,懶惰是有社會原因的。俄國小說家岡察洛夫的小說《奧勃洛莫夫》的主人公奧勃洛莫夫是一個懶人,過著懶散的生活,沒有目標,也沒有熱情。他善良,正直,不滿令人窒息的現實,卻懶得以行動來改變現實。他不缺空想,但絕不愿意從事任何具體事務。他是一個停滯的時代的“多余人”。小說剛發表,列夫·托爾斯泰就評價道:“這是一部真正的杰作,許久未見的杰作。”
網上流傳甚廣的“葛優躺”描繪的形象,是一個跟奧勃洛莫夫相似的沒有目標、沒有熱情的懶人肖像。這樣的懶人,富的窮的都有。
人們習慣于把貧窮與懶惰簡單地聯系在一起,這是不對的。懶惰確實是貧困的一個原因,但絕不是貧困的唯一原因。勤勞致富是一個富有正能量的口號,但是,它掩蓋了一個重要的現實,那就是勤勞不致富的現象比比皆是。這樣的現實讓許多窮人失去了勤勞的動力,成為許多人眼里的懶人。農村孩子有許多不愛上學,懶于學習,成為“沒有斗志”的懶孩,也是因為看不見努力學習能改變命運的前景。
沒有改變前景的貧困是一種最嚴重的社會不公,它所滋生的懶惰與其說是一種不良的個人習慣,還不如說是一種絕望的社會心態。單靠勵志的豪言壯語能改變這種性質的懶惰嗎?那些經濟條件較好的中產家庭子弟尚有“學好數理化,不如有個好爹媽”的感嘆,更何況那些經濟條件匱乏的貧困家庭子弟呢?實現窮孩子的成長,并避免其“未富先懶”,需要的恐怕不是野蠻其體魄,而是公正其社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