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靜南
葉家愚到小區9號樓的時候,那個平時用作唱歌、打乒乓球的大房間里已經有十幾個老人了。他在玻璃門外,透過人群縫隙,看到葉其武坐在一個燙波浪頭的老太婆旁邊。葉家愚進去時,葉其武看到了他,招了招手,示意葉家愚到他們那張桌子去坐。
正月廿九是當地的拗九節,這個節日葉家愚以前聽說過,出嫁了的女兒這一天要給娘家的老人送粥,有祝老人健康長壽的意思。葉家愚不是當地人,女兒又遠在廣州,不可能給他們送“拗九粥”。以前老伴在的時候,女兒一兩年還回來一趟,但自從他老伴去世以后,女兒還沒有回來過。
葉家愚沒喝過拗九粥,他覺得自己也不稀罕。一碗甜粥有什么好喝的,難道喝了真的就能長壽嗎?葉家愚不信這一套。所以葉其武給他打電話,說業委會要請小區里的老人喝拗九粥,問他看沒看到電梯里的公告時,他還覺得麻煩,不愿意下去。
“你下來!我有一件新聞想跟你講。”葉其武說。
“新聞”是他們老家土話,大概就是新奇的事情的意思。有什么新聞電話里不好講?葉家愚覺得,葉其武有點兒故弄玄虛。
葉家愚是一年多前在小區門口的便利店里碰到葉其武,才知道這個小時候就認識的老鄉跟他住在同一小區的。那時候,葉家愚的老伴還臥病在床,葉其武到他們家來看望過兩三次。雖然對重病以后變得有點神經質的老妻有點兒厭惡,但葉家愚對這個老鄉還是心懷感激的。
老年人雖然很多,但除了葉其武,并沒有葉家愚熟悉的人。相比于和他們一起唱紅歌、曬太陽聊天,葉家愚更喜歡一個人在家里待著。那個大房間里擺了七八張桌子,葉家愚小心地邁著步,不想讓自己被塑料凳子給絆倒。
“好長時間沒看到你了。你多下來玩玩,別老一個人待在家里。”葉其武說。
葉家愚點了點頭,剛想問葉其武要跟他說什么“新聞”,幾個中年女人就從里面一個房間出來,開始給桌子擺上碗筷。老人們說話和歡笑的聲音似乎更大了。緊接著,又有兩個穿廚師服的男人抬出來一個冒著熱氣的不銹鋼大鐵桶,放在墻角的凳子上。在一片掌聲中,一個據說是業委會主任的男人上臺,給大家講了一通孝老睦鄰之類的話。老人們噼噼啪啪地鼓掌后,不銹鋼鐵桶的蓋子被打開,甜粥濃郁的香味一下子彌漫了整個房間。
甜粥是用荸薺、紅棗、花生、桂圓和紅糖一起熬成的。葉家愚一邊吃,一邊打量著同桌的那幾個老人。葉其武介紹說,他們幾個經常在一起“打四色”、唱歌,他指了指身邊那個燙卷發的老太婆,說是他們的歌唱老師。
那個老太婆原來在藝校教書。她穿著紅色的羽絨服,看上去挺時髦的。喝了幾口甜粥,老太婆又開始說話。她說的是春節時她女兒帶她去歐洲旅游的事情,另外幾個老人帶著點羨慕的神情聽著她講。
“你要給我講什么‘新聞?”粥快喝完時,葉家愚碰了碰葉其武胳膊,小聲地問他。
“哦,是這樣的。”葉其武對著他的耳朵說,“前兩天,我和我外孫一起去省博物館游玩,在那里看到了一個肖像展,一個人,連續拍了六十年照片,每年一張……”
“那和我有什么關系?”葉家愚心里想。
“我覺得那個人……”
葉家愚盯著葉其武。
“那個人怎么了?”
“他,他長得有點兒像你祖父。”葉其武說。
祖父!葉家愚的心臟突然收縮了一下。他有點兒吃驚。這幾年來,祖父越來越頻繁出現在他的記憶里。葉家愚腦海中浮現出祖父的面容。小時候,葉其武家和他們家在同一條街上,葉其武應該是見過他祖父的。可是,祖父的照片怎么會跑到博物館里去,而且還連續六十年?
“時間隔了這么久,博物館里又沒有照片主人的信息,我不懂會不會看錯了。你什么時候有空,趕緊去那里看看。”葉其武又接著說,仿佛是怕自己說了錯話。
那天晚上,手機響起來的時候,葉家愚在他小時候住過的院子里。
喝拗九粥回來以后,他就沉浸在以前的回憶里。那個當年被他決絕地批判過的院子猶如沉船的碎片般一點一點地浮現了出來。他不僅影影綽綽看到了柱礎和屋梁上的雕花紋飾,吸一吸鼻子,似乎還能聞到后院里那棵白玉蘭樹特有的香氣。
他祖父出現了,祖父站在院墻投下的蔭翳里。這么多年過去,祖父一點都沒有變化,他仍然穿著那件黑藍色的長衫,手里握著他的那個煙斗。
這個院子后來又搬進了好幾戶人家,他們家只剩下不到原來四分之一的地方。那時候,葉家愚剛從上海讀書回來,他看到,一些院子之間的過道被堵起來了,搬進來的人家在天井和走廊上搭蓋了廚房,衣物就晾曬在隨意拉扯的繩子上。他從小在巷子深處的這座大宅里長大,一開始,他是喜歡這座宅子,特別是它的后花園的。但后來,他改變了觀點。從上海回來以后,葉家愚對家里的變化并不驚訝,他進了一家工廠,開始了自己的新生活。
他表現得很積極,經常加班,別人干不來的技術活他會干,別人不干的累活、臟活他搶著干。遞交入黨申請書以后,他們廠的黨支部書記親自找他談話。
“你們家里還有沒有什么問題?”書記問。
葉家愚想起來,自從新人家搬進來以后,他的長輩們幾乎不再從宅子的正門出入,而是只走旁邊的一個小門,好像是為了避免和其他住戶碰面。他覺得,這是一個態度問題。
“很好。還有沒有什么其他的?”年輕的書記又問。
公私合營后,他家里的產業都交給了政府,祖父早就不管事了,他父親那時也只是里面一個普通的職員。
書記目光炯炯地看著他。夜里,工廠的辦公室很安靜,偶爾會聽見遠處江面上輪船的鳴笛聲。
他終于想起來,他曾經看到過家里面來了陌生人。祖父和那個頭上叉著幾把銀簪的老女人在他的書房里,透過窗縫,他看到祖父把一個金戒指給了那個女人,老女人從衣服側襟里摸出一些錢,點過后放在祖父桌上。
后來,那個老女人又來過。他把他看到的事情如實報告了。書記很高興,伸出手拍了拍他肩膀,說他一定能經受住時代的考驗。
祖父又出現在葉家愚面前,他的臉因為生氣而憋得通紅,面部肌肉和嘴唇都在不斷地抽搐。葉家愚覺得害怕,但他還是鼓起勇氣對祖父說,坦白從寬,你坦白了就沒有問題了。祖父沒有理睬他,只是用憤怒的目光看著葉家愚。
手機鈴響起來后,祖父消失了。葉家愚睜開眼睛,才發現他是躺在自己床上,而不是在那個院子里。他沒有關臥室的門,床鋪對面,電視機里還在播著一個電視劇。葉家愚接起手機。
“你是不是已經睡了?”葉衛東問他。聲音里有些不耐煩。
“還沒有。”
“你年紀大了,晚上要早點睡覺。”
“你晚上會過來嗎?”葉家愚問。
中午,葉家愚給葉衛東打了一個電話,問葉衛東晚上有沒有空,要他過來一下。葉衛東原來在供銷社上班,后來和朋友一起開了間小工廠,專門做來料加工的鞋子。葉家愚懂得他很忙,所以雖然住得不算遠,他也很少向葉衛東提這種要求。
“晚上太晚了,就不過去了。你有什么事情?”葉衛東問。
中午時,他也問葉家愚有什么事情,葉家愚沒有說,他想等葉衛東來家后,坐下來慢慢說。現在,他想還是說了吧。
“呃,是這樣的,聽說省博物館里面有一個展覽。”
“爸,你這是怎么了?你這么晚了不睡,提博物館里的展覽干嗎?”葉衛東的聲音有點大。“我哪里有空管什么博物館!你知道,現在廠里生意不好做,那些工人又刁得很,可云在澳洲一年就要開銷二十多萬,你就別拿這跟我們沒一點關系的事情來煩我了。”
可云是葉家愚的孫女,她前年冬天去澳洲讀書了,現在,葉家愚一年只能看到她一次。小時候,孫女有一段時間住在他們家里,但上初中以后,她就來得少了。孫女在這邊的時候,他老伴還愿意做一些好吃的,孫女出去以后,老伴好像對吃沒了興致,做的飯菜也越來越差。后來老伴去世了,葉家愚只能自己湊合著做一日三餐,生活越來越糟糕。
葉家愚把早上喝拗九粥時葉其武說的“新聞”復述了一遍。
“不懂是不是真的,他說有點兒像我爺爺,也就是你太爺爺的照片。”
“太爺爺?”葉衛東遲疑了一下,說,“我連我爺爺都沒有印象,還說什么太爺爺?”
葉衛東才不到一歲,他爺爺,也就是葉家愚的父親就自殺了。葉衛東基本上可以說是沒見過爺爺。
“你小時候在你太爺爺身邊待過,也許會有一點兒印象。”葉家愚說。
“那時候太小,記不得了。你也從來沒跟我聊起過他們。”葉衛東說。
葉家愚張著嘴巴,想說什么,但最后,他只是嘆了口氣,對葉衛東說,“家里面的事情,一言難盡啊!”
“要不然還是先睡,展覽的事情,等什么時候有空了,我帶你過去看一下。”葉衛東語氣緩和了一些。
“明天早上就去好不好?我怕時間長了,展覽結束了。”
“我明早先去廠里頭看看,能走得開就帶你去。”葉衛東說。
掛掉手機,葉家愚慢慢地爬起來,在床邊用腳勾到棉拖鞋,摸摸索索地去了下洗手間。
雖然葉家愚一直要向組織靠攏,但幾年以后,他還是被劃為右派,被下放到山區去接受改造。臨走的時候,祖父、父親都沒有露面,只有他母親送他去了車站。葉家愚現在還記得母親站在火車站月臺上那個孤單的樣子。
這天晚上,葉家愚沒有再睡著。祖父、父親、母親,他們家的老房子,他在山區的痛苦生活,機械廠,那個已經被拆遷徹底改變了的縣城,他的女兒葉衛紅,葉衛東,還有在澳洲的葉可云,眾多的人和事不斷涌現到他眼前。
葉家愚躺在黑暗中,望著似乎比他還要年輕的祖父他們,心里面有一種時空顛倒的奇怪感覺。
早上起來,外面下起了小雨,樓下紫紅色的羊蹄甲花瓣落了一地,在濕漉漉的黑色瀝青路面上格外顯眼。葉家愚站在陽臺上,呆呆地看了好久。
沒有睡好,葉家愚頭有點兒暈。他給自己測了血壓,收縮壓已經超過160mmHg。時間并不勻速,葉家愚給自己多拿了一片降壓藥,他想,小時候,時間過得很慢,他剛進工廠那段,時間簡直是在飛駛,在山區改造時,時間又慢了下來,簡直可以用度日如年來形容。現在一眨眼,他已經退休將近二十年了,這是怎么回事?
吃過蛋和麥片,葉家愚走到房間的寫字臺前。早餐時他想起來,祖父好像確實有本相冊,小時候,他還跟祖父一起去照相館里照過相。老家縣城的那個照相館離他們家不遠,走路就可以到。他記起來那個光線很暗的照相室和一個蒙著黑布的帶三角架的大照相機。祖父那本相冊后來哪去了?葉家愚不知道,他甚至完全忘記了曾經有這么一本相冊的存在。
寫字臺抽屜里放著他自己的家庭相冊,他取出其中一本,一頁一頁慢慢翻著。前面是他讀書時期的照片,他穿著黑色的學生裝,有時候也穿西裝,一副意氣風發的樣子。后面照相的機會就不多了,有一張他在工廠里的照片,那時候他剛參加工作,站在機床前,袖子卷得高高的,手里面舉著個扳手,他記得那是擺拍的;有他在山區拍的照片,那時候,他才到那里一兩個月,正好是除夕,他們幾個人在村里分給他們的小屋里聚餐;有他和老伴結婚時拍的照片,他穿著白襯衣,頭發三七開,她梳著兩根辮子,兩個人都很瘦,因為出身不好,他很遲才結婚;接下來那張照片是在山區縣城的照相館里拍的,他抱著葉衛紅,他老伴抱著葉衛東,坐在照相館的靠背椅上,那是他們一家人頭一回在一起過春節;再之后,有一張他們全家人和他母親的合影,每個人胸前都別著一枚毛主席像章,葉衛東頭上還戴著一頂雷鋒帽。
1970年代末,他回去的時候,老家那幢大宅子已經面目全非。一天午后,趁著沒有什么人,他到老宅子里走了一圈,最后還穿過堆滿雜物,已經是破爛不堪的側院,走到祖父曾經住過的東廂房那里看了下。祖父去世的時候,盡管收到了母親的電報,但他沒有回去,他對這件事情有些后悔。
隔著骯臟的窗玻璃,他看不清灰暗的房間里的場景,聽姑媽說,那間屋子已經租給人了,里面住的是一個外地來的窮學生。再后來,城市拆遷改造后,那幢房子就徹底消失了。
熟悉的鈴聲響起來時,葉家愚居然沒弄懂那是他的手機在響,等他從回憶中醒過神來,被落在餐桌上的手機已經不響了。葉家愚站在那里,想著要不要過去把手機拿過來。
過了幾分鐘,手機又響了起來。
“早上沒辦法了。臨時有客戶來,要陪他們去莆田走一趟。”葉衛東說。
“能不能先去博物館,下午再陪他們去莆田?”葉家愚有點怕葉衛東生氣,猶豫了一下才說。
“你什么時候變得對上輩人這么重視了?”葉衛東話里含有點譏誚,他說,“這幾個是大客戶,現在,接一個大單很不容易的。”
“那我們什么時候去博物館?”葉家愚固執地問。
“等我回來再說吧。”葉衛東說完,掛斷了手機。
葉家愚沮喪地坐在寫字臺前,把臺面上的相冊放回到抽屜里。相冊旁邊,是他平生所得到的各種榮譽證書。望著那些大小不一的紅色本本,葉家愚突然間覺得百無聊賴。這有什么意義?所有的這些到底有什么意義?他又一次強烈地意識到,在前面等著他的唯有死亡。誰知道在他死后,他精心保存著的這一摞東西會流落到哪里?
看了看腕上的手表,葉家愚又猶豫了一會兒,才撥通女兒的手機。
葉衛紅從小就不在他身邊長大,師專畢業后,她先是在老家教書,三十多歲時跟她老公一起辭職去了廣州。現在,他女兒也已經當婆婆了。
女兒似乎在一個有點兒嘈雜的地方,葉家愚“喂”了兩聲,才聽到葉衛紅的聲音,葉家愚斷斷續續,把照片展的事情說了。
“有人說是你太爺爺的照片,也不懂是不是真的。”他說。
手機那邊,葉衛紅愣了一下。過了半晌,她幽幽地說,“這么說就對了,你知不知道,昨天晚上,我夢見了我太爺爺。”
“是嗎?”葉家愚嚇了一跳。
“太爺爺笑笑地,還拿了一塊花生糕要給我吃。我剛要接過來,夢就醒了。”
“你還記得他?”葉家愚問。
“怎么不記得?小時候,你把我一個人放在老家,我常常到他房間里去的。”
聽女兒這么說,葉家愚心里一陣刺痛。
“我不是故意的。”他說。
電話那邊安靜下來,女兒好像走到了另外一個地方。
“聽其他長輩說,你以前做過不利于他們的事情。”她突然轉換了一個話題。
這一直是個禁忌。雖然葉家愚也曾經設想過孩子們會知道,但他從來沒想到過,他們會以這樣的方式來面對這事情。其他長輩?葉家愚心里想,那個長輩是誰?是一個人還是幾個?他們是怎么對葉衛紅說那些事情的?
“時代的力量太大,有時候,人不知不覺就迷糊了。”他說。
“這么多年過去了,你現在還是這樣想的嗎?”女兒問。
他沒有作聲。
“我打電話是想告訴你有這么個照片展。”隔了一會兒,他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題,那時候我很年輕,不懂得社會和政治,我不是故意的。”他有點兒氣喘,停頓了一下,又接著說,“而且,我也受了很大的折磨,這一輩子都不幸福。”
“爸,我能不能說說我的想法?”女兒問。
他有點兒害怕,好像看到了他祖父的目光。
“你說吧。”
“你受了折磨,你痛苦,并不等于你沒有傷害他們。我覺得,你欠他們一個道歉。”
他握住手機,靠在墻壁上,沒有辦法回答她。
“老竇母親生病,我現在在醫院里照顧她。照片展你叫衛東先帶你去看一下。”女兒說,“這幾天如果走得開,我也會趕回去的。”
一開始,葉家愚是想跟葉衛紅抱怨下她弟弟的,現在,他只有忍住了。
雖然知道省博物館在小西湖那一帶,但葉家愚從來沒去過。他轉了兩趟公交,路上又問了幾個人,才找到夢山路邊的那條木棧道。沿著小西湖岸邊走了一段路,他終于望見樹木掩映中省博物館圓球形的穹頂了。
時間已是中午,在大廳一個工作人員指引下,腿腳有些發軟的葉家愚在博物館二樓找到了那個照片展。展廳正對門是一幅巨大的展板,展板上面兩個黑色的人頭剪影彼此相對,旁邊寫著兩個大字:我相。葉家愚沒有細看,匆匆忙忙就朝展廳里面走去。
真是祖父的照片!只看第一眼,他就在心里面確認了。雖然隔了這么多年,但祖父的神態他是不會忘記的。
“爺爺,我看你來了。”葉家愚對著展廳里面的那些照片說。
照片被放大過,按時間順序懸掛在墻壁上。最早的一張照片,祖父穿著馬褂,頭上戴著瓜皮小帽,還是一個瘦弱少年的樣子。葉家愚知道祖父少年時曾經作為仆從,跟隨老家的一個清朝大員赴英國履駐英大使職務,這張照片是不是就是出洋那年拍的?第二張照片有些特別,祖父穿著短褲背心,手里舉著對啞鈴,在鏡頭前面秀著他的肌肉。頭兩張照片并不連貫。從第三張照片開始,祖父變了許多,他身材高大,穿著西裝,臉上的表情也不再拘謹,甚至有些瀟灑。照片下面的文字標明,從這一年起,相主每年為自己留影一幀,連續六十年不輟。這張照片是1903年拍的,葉家愚算了下,那年祖父二十周歲。
祖父跟那個大員在英國待了幾年,回來以后就在省城做事,關于祖父的事情,葉家愚只隱約知道一個大概。過去他沒想了解那些事,后來想知道,卻完全沒有機會了。他帶著內疚,又有一點探詢的心理望著眼前這些照片,仿佛小時候,趁祖父不在,溜進了祖父的房間。照片全都是黑白的,祖父的神情通常也很儒雅。他一年拍一張照片,每年雖然會有一點變化,但總體而言,都是那副溫和潔凈的模樣。葉家愚想起昨天所看自己相冊里面的照片,心里覺得慚愧,和祖父相比,他的照片要難看許多。
看到中間,亢奮感過去,葉家愚才感覺到真的累了。他的兩只腳開始打顫,有一下子,小腿突然一軟,他差點兒就要跌坐在地上。展廳里的工作人員走過來,問他需不需要幫助。在她攙扶下,葉家愚小步走到展廳外面的椅子上坐下,他喝了幾口水,吃了帶來的香蕉,又坐了好長一段時間,才重新覺得有力氣了。
重回展廳時,葉家愚認真讀了下展覽的前言。前言說,這套照片的主人有出洋背景,估計其當年在西方接觸并喜愛上了流行于西方社會的攝影術。難能可貴的是,從1903年到1962年,照片主人每年為自己拍一幀照片,并在照片下面簡單題字,持續了整整六十年時間。照片主人的個人留影跨越晚清、民國與新中國,于個人影史之中折射時代風云,可觀可感。前言最后,展方特意說明,這套照片是由北京一位收藏家提供的,如此完整、連續的個人照片相當珍貴,但由于照片流轉多手,目前無法查找到相主本人信息,亟望有關人士在看到照片后,能和博物館方面聯系云云。
要不要和博物館里聯系,告訴他們自己就是照片主人的長孫?葉家愚問自己。他有點激動,可同時又有點害怕。還是等等再說吧,他想。
他拖著疲軟的腳步走進展廳,從前面中斷了的地方再次看起。
1949年,祖父特地選擇在10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的當天去照相館拍照,祖父坐在椅子上,拍了一張正在讀報的照片。葉家愚想,那張報紙的頭版肯定刊登著新中國成立的消息。他在這張照片前停留了一會,才繼續往前走。
1952年,出現了一個例外,本來該懸掛照片的地方被一張剪影取而代之,這張剪影葉家愚已經看到過,就是展廳門口的那個人頭剪影。剪影旁邊,祖父用毛筆寫道:
一九五二年,在余為污濁之年。故特用黑紙剪影以資警惕。本年“五反”時被長孫檢舉曾代親友售金,此事雖經登記坦白,免于究責,然總以生平無作惡貪污而蒙不潔之罪名,殊為憾事。并志悔過不忘之意耳。
看到那幾行字,葉家愚枯瘦的臉漲紅了。他的手微微顫抖。“在余為污濁之年,……殊為憾事。并志悔過不忘之意耳。……”時隔將近六十年,他又一次體會到了祖父的不解和憤怒。他確實深深地傷害過他們。
葉家愚閉上眼睛。
“你欠他們一個道歉。”葉衛紅在他耳朵旁邊說。
“我錯了,爺爺。我有罪。”葉家愚站在那副黑色的剪影前,雙腿并攏,對著祖父的剪影深深鞠了三個躬。午后的展廳里面沒有多少人,兩個正在看展的小年輕不經意間遠遠望到了葉家愚的舉止,都有點兒吃驚。
祖父的照片拍到1962年他去世為止,那一年祖父七十九歲,和現在的葉家愚剛好同齡。最后那十年左右時間,從母親斷斷續續的來信中,葉家愚大體知道,祖父經歷了喪子、喪妻之痛,一只耳朵失聰,又做過一個膽囊切除手術。但就是這樣,祖父還是保持他原來的想法,每年到照相館里拍一幀留影,仿佛是在履行一個什么諾言。看著祖父生命最后的那幾張照片,葉家愚眼淚落了下來。
展覽最后,是一面和祖父照片一樣大小的鏡子。葉家愚知道,只要走過去,自己的影像就會出現在鏡子上。他想了一會兒,最后,還是挪步過去,在鏡子前面仔細地審視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