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淑婷
【摘 要】《花凋》是張愛玲經典短篇小說。講述了年輕女子鄭川娥短暫悲情的一生:如一朵未完全綻放卻凋零的花。小說延續了張氏作品悲涼基調。本文主要從小說中意象出發,分析《花凋》中特有張式蒼涼。
【關鍵詞】花凋;意象;蒼涼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7-0125(2018)12-0217-02
“我不喜歡壯烈。我是喜歡悲壯,更喜歡蒼涼。壯烈只有力,沒有美,似乎缺少人性。悲劇則如大紅大綠的配色,是一種強烈對照。但它的刺激性還是大于啟發性。蒼涼之所以有更深長的回味,就因為它像蔥綠配桃紅,是一種參差的對照。”①張愛玲曾這樣說。她的蒼涼滲透到了作品的一經一脈里,體現在豐富的意象中。費勇亦說,“張愛玲的譬喻充滿了真正的女性意識,象一個冷靜的敏銳的旁觀者不經意的訴說,卻更能揭示其蒼涼主題。”②用一個個意象將蒼涼具象化呈現在世人眼前,這在《花凋》中便可見一斑。
一、物化蒼涼:《花凋》中悲劇意象
(一)“沒點燈的燈塔”:家庭中的多余人
川娥墓前的碑文中,她美麗稀有,知道的人沒有一個不愛她。可事實,卻“全然不是這回事”。張愛玲形容川娥是“沒有點燈的燈塔”。沒有點燈的燈塔,從本質上來說已經失去了意義和價值。川娥的在家庭中的處境,正像是這燈塔。生前沒有得到多少愛,死后卻活在家人對外精心包裝的謊言中,川娥的蒼涼,從生到死都在延續。
川娥的父親,一位封建遺少,“知道醇酒婦人和鴉片,心還是孩子的心”。這是一位不負責任、只顧自己享樂的父親。川娥癡心想父親有了錢可以送她進大學,卻不知在父親眼里,女兒的大學文憑是最狂妄的奢侈品;他也并不著急為川娥定親,為的是不想把家私鼓搗光了;女兒病了,他怕傳染,從不上女兒房間去,即便去了,面對患肺病的女兒,竟是“濃濃噴著雪茄煙,制造了一層防身的煙幕”;在鄭夫人要為川娥買藥時,他無情地說道,“現在西藥是什么價錢,你是喜歡買藥廠股票的,你該有數呀。明兒她死了,我們還過日子不過?”他是“酒精缸里泡著的孩尸”,作為父親,并沒有給川娥溫暖的父愛與關懷。甚至在金錢與生活面前,患了病的女兒成為了自己財富的瓜分者、一個累贅。
川娥的母親,一個美麗蒼白而又絕望的婦人。丈夫變著法想從自己身上套錢花,沒完沒了的爭吵,望不到頭的債務,選擇女婿成了她“死灰的生命中的一星微紅的炭火”。她對女兒還是有一點憐愛的,面對生了病不能下床的川娥,她也會買繡花鞋和皮鞋給她——這對一個絕望病人,總歸是一種安慰。然而面對不愿為女兒出錢買藥的丈夫,“鄭太太忖度著,若是自己拿錢給買,那是證實了自己有私房錢存著。”她設法讓女婿籌錢,并將話原原本本告訴了川娥,川嫦聽了,“如同萬箭鉆心”,更覺自己是個拖累。鄭夫人的憐愛,在金錢面前,就像遇到太陽的露珠,即刻便會消失殆盡。
在家里,川娥排行第四,前有三個姐姐,下有三個弟弟。作為姊妹中最小一個,言語遲慢的她不免要被大孩子欺負,“小妹適于學生派打扮。小妹的臉,頭發還是不燙好看。小妹穿衣服越素凈越好。難得有人配穿藍布褂子,小妹倒是穿藍布長衫頂俏皮。”“現在時行的這種紅黃色的絲襪,小妹穿了,一雙腿更顯胖,像德國香腸。還是穿短襪子登樣,或是赤腳。”直到姐姐們都出嫁后,川娥才“突然漂亮了起來”。
在這樣一個父親不是父親、母親不像母親、姐妹不像姐妹的世界里,川娥像“沒點燈的燈塔”,是不起眼而又無用的。如同素色裙子上的一塊碎花補丁,多余而又蒼涼單調。
(二)壓在玻璃下的照片:無望的愛情
留學歸來的醫生章云藩,本不合川娥的意,但他的家里有點底子,人也有點底子,和生活在爭吵與嘈雜中的家人不同,他是干凈整齊的,“她喜歡他頭發上的花尖,他的微微伸出的下嘴唇”。這是她生命中第一個有可能的男人,也是她漸漸愛上的人。女為悅己者容,她聽聞云藩喜歡女人的旗袍長過腳踝,便穿著已經不合時宜的長旗袍;她會因挽手時云藩的胳膊肘抵在自己的胸脯子上而臉紅。這時的川娥是快樂的、對未來充滿希望的。
可她的快樂并不長久。跳舞回來之后川娥染了肺病,“瘦得肋骨高高突了起來”。原是戀愛中的男女朋友,現在大部分時間竟成了醫生與病人的關系,“章云藩天天來看她,免費為她打空氣針。每逢他的手輕輕按到她胸肋上,微涼的科學的手指,她便側過頭去凝視窗外的藍天。從前一直憧憬著的接觸,是的,總有一天,可是想不到是這樣。”曾期望的肢體接觸,變了味兒似的以另一種她不愿意的方式呈現在她眼前。病了兩年,成了骨癆,那個曾信誓旦旦說“我總是等著你的”的人,已經和看護余美增光明正大談起了戀愛。
人人都是熱鬧的、光彩的,可只有她滿身病人的氣味,在她看來余美增只是五短身材,配不上章云藩——“因為她愛他,她認為唯有一個風華絕代的女人方才配得上他”。但云藩身邊站著的人,不可能是久病的她了。為了表示自己曾經年輕漂亮過,在余美增來之前,川娥特地讓人把自己曾經拍過的照片壓到桌子的玻璃下。這個舉動是孩子氣的,卻不難看出川娥的不甘心和那一點點傲氣。幾乎要結親的婚事、令人動容的海誓山盟,卻因為她的病成為泡影。以后那“十年的美,十年的風頭,二十年的榮華富貴”,都一并隨她的病拱手讓人了。
相比起妻子的身份,川娥更像是一具曾有價值的肉體。在這具肉體病了、不適合做妻子的時候,她僅有的一點價值已經消逝。云藩和川娥是有愛的,可是不多——不能支撐他們在彼此身邊,也不能保證不會始亂終棄。一個病人,是最知道世態炎涼、人情冷暖的。那張壓在玻璃下的照片,把人照的像個囚犯,囚住了從前健康漂亮的川娥,也一并將她的愛情與婚姻按下了定格鍵。
(三)“冷而白的大白蜘蛛”:寸寸凋零的生命
曾經的川娥,“小小的鼻峰,薄薄的紅嘴唇,清炯炯的大眼睛,長睫毛,滿臉的顫抖的靈魂”,即使在家里是毫不起眼的,可她還有青春與容貌。而久病的她,已然成了“冷而白的大白蜘蛛”,是丑陋可怖的。“在心理學里,蜘蛛是一個頗有象征意義的意象:一種特別需要和依賴外界支撐的人格,他們布下的絲網,就像吞噬一切的黑洞,永難滿足”③,蜘蛛這一意象,正是渴望得到關愛的川娥的縮影,從前時她對親情抱有過希望,想著父親可以送她進大學,玩兩年挑個好人家;后來她對章云藩抱有希望,期望之后多少年的美和風頭都有他相伴。她渴望有美滿的家庭和美滿的人生,然而那一切的希冀隨著沒有止境的病一同掉進了無底洞里,再無見天日的可能。曾經有過的豐美的肉體、華澤的白肩膀都已成為過去,她只覺得“碩大無朋的自身和這腐爛而美麗的世界,兩個尸首背對背拴在一起,你墜著我,我墜著你,往下沉。”
絕望的川娥想過自殺,“她所要的死是詩意的,動人的死”,卻因為“五十塊錢買不了安眠藥,況且她又沒有醫生的證書”而不得不放棄——連生命都不能體面地掌握在自己手里。人們對川娥并沒有一點悲憫的神色,只是用一種驚恐如見了怪物的眼神看她,“這女人瘦來!怕來!”。她想著母親為她買的兩雙繡花鞋,“現在穿著嫌大,補養補養,胖起來的時候,就合腳了”,那雙新買的皮鞋,她也覺得“這種皮看上去倒很牢,總可以穿兩三年。”川娥將自己愿望壓縮到新鞋子中,仿佛有了這些具體化實物,她便總可以熬過病痛。只可惜,川娥終究只是被希望遺棄的冷蜘蛛,寸寸生命一點點凋零在希冀的泡沫里。
二、結語
“意象原為詩人的魔方,而張愛玲的小說則將其玩得走火。”④在《花凋》中,張愛玲用一個個意象將人生蒼涼物化,“笑,全世界便與你同聲笑;哭,你便獨自哭。”在沒有親情、愛情澆灌,甚至連生命都成為奢侈的川娥的人生土地上,她的生命之花終因缺乏雨露而干涸凋零。
注釋:
本文所有引用《花凋》原文均出自:張愛玲, 張愛玲文集(第一卷), 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1
參考文獻:
[1]來鳳儀.張愛玲散文全編[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92.
[2]費勇.張愛玲傳奇[M].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96:132.
[3]楊愛林,王余.“花凋”——張愛玲作品中女性形象和命運解讀[J].名作欣賞,2011(23):115-116.
[4]林亦修.張愛玲小說結構藝術[J].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5(2):2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