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耳

唐代四鸞銜綬金銀平脫鏡
愛德華·伯恩·瓊斯的油畫《維納斯的鏡子》,畫中一群女神,其中最美的維納斯在水中看見了自己驚人的美貌,是的,她知道那水中的美人兒正是自己!希臘神話中的美少年納西索斯,也如此這般地愛上了自己的水中影像。同樣是女神維納斯,到了十七世紀中期的畫家迭戈·委拉斯凱茲這兒,維納斯對鏡斜臥,丘比特替她扶著鏡子,畫作名叫《維納斯攬鏡自照》,那畫中的維納斯,似乎有了某種從神到人的覺醒。
那么人類的第一面鏡子是誰發明的,又在哪里發明的呢?沒有人告訴我們。或許因為全世界的人都愛美,鏡子這件器物,在東西方漫長的文明中都發揮了很大作用。史載最早的青銅鏡發現于兩河流域,約為公元前四千年時制作。古埃及出土文物中,有公元前二千九百年制造的鏡子,而且當時鏡子已用于日常生活。不知那時候的中國是否也有了第一面鏡子。

《太平廣記》(全十冊)中華書局2013年版
古代的鏡子似乎并不僅僅只是鏡子,它容易讓人引發種種聯想。就如“mirror”這個詞,本來自拉丁語的“mirari”或“mirus”,意為“神奇的”或“奇妙的”。鏡子的一面是日常生活,另一面卻仿佛是有靈性、有魔力的。
譬如,隋唐風云的傳說中,青銅古鏡映出英雄美人的浪漫主義,又不忘昭示現世的清醒。
那個著名的鏡中人是楊素。此公輔佐隋文帝楊堅統一天下,建立隋朝,立下汗馬功勞。楊素不僅足智多謀,而且文武雙全,風流倜儻。晚年的楊素身邊,姬妾美女如云。因為兩位美人的緣故,楊素也成了被照出榮衰的鏡中人。
跟楊素有關的第一起鏡子事件,顯得頗有人情味。陳亡隋起,那是楊素最輝煌的時代,跟楊素有關的這面鏡子,就是“破鏡重圓”典故里的那面鏡子。不過,《太平廣記》將此事記于氣義卷之《楊素》一則,以贊譽楊素有情有義。
故事中的女主是陳后主叔寶的妹妹樂昌公主。陳后主和南唐李后主都是風流多情種,后來都淪為亡國君。李后主護不了小周后,因各種野史傳說,小周后還被畫進了著名春宮畫《熙陵幸小周后圖》,真是備受羞辱。陳后主護不了張麗華,也殃及了他的妹妹樂昌公主。樂昌公主早已嫁給太子舍人徐德言,夫妻感情很好,但國破之后,亡國的公主又怎能保住自己的小幸福。此女絕色,被當成戰利品送給了破陳有功的楊素,成為楊府的姬妾。她在楊府還能否有做人的尊嚴,則完全要看楊素的性情了。
這樣的命運駙馬爺早已料到。國難時刻,徐德言與樂昌公主已有約定,他將一面銅鏡一分為二,兩人各執半面,作為日后相見的信物。半面鏡子雖然是實物,不過當時情境,也是你儂我儂,依依不舍的信物,“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命都不在自己手里,又怎能安置男女之情。

《唐人小說》,收入《虬髯客傳》《聶隱娘》《古鏡記》等汪辟疆校錄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
被重新發落的前朝公主有了新夫君,卻仍是“身在曹營心在漢”。她不敢反抗,卻偷偷思念,于是真的按約定,暗派貼心老仆于正月十五往集市售賣那半面銅鏡。老仆將半面銅鏡喊出高價,沒人會買這樣的東西,卻等來了劫后逢生的夫婿。徐德言在集市上見到了一破為二的半面鏡子,便知道妻子有了下落,于是惆悵地寫下了一首詩—
鏡與人俱去, 鏡歸人不歸。
無復嫦娥影, 空留明月輝。
兩人這種舊情難忘的“任性”,在當時是要冒著被殺頭的危險的。亡國之奴還要與前夫暗通款曲,本已是大逆不道,何況伺候的新主子是位高權重的楊素。不過知道了此事的楊素并不動怒,反倒頗為同情這對小夫妻,不僅讓他們見了面,還將樂昌公主歸還徐德言。
破鏡事件中,對鏡自照的樂昌公主,是心曲最復雜的那個。她在楊素招待徐德言的宴席上吟的詩,充分表達了一個弱女子的無辜,她不僅念舊情,對新人也有歉疚,還有夾在兩個男人間的那種女人的羞恥和尷尬,通通都在詩中—
今日何遷次,新官對舊官。
笑啼俱不敢,方驗做人難。
做人難,做女人更難啊。能成就樂昌公主的小幸福的兩個必要條件,一是楊素大度,二是徐德言也大度。所幸的是,隋唐時期風氣尚開化,若按宋代以后程朱理學那一套,破鏡自難重圓。那樣樂昌公主只有一條路,在陳國破之后當烈女,殉國殉夫。以樂昌公主的鏡子來照楊素,照出了楊素的雍容大度和懂得體恤他人。
不過,在另一則唐人故事里,楊素的形象就不那么美好了。紅拂(真名為張出塵,乃浙江湖州女子),是老年楊素身邊眾多的美姬之一。在唐傳奇《虬髯客傳》中,紅拂女是司空楊素府中的婢女,手執紅色拂塵。紅拂在一個楊素會客的場合中,遇到了日后的“真命天子”,也就是為大唐江山立下大功的李靖,彼時李靖名不見經傳,楊素位高權重,對前來拜見的寒士李靖愛理不理。但紅拂眼中,李靖成了楊素的鏡子,一個英俊瀟灑,《舊唐書》說李靖年輕時乃是“姿貌瑰偉”的翩翩美少年,如太陽冉冉升起;一個尸位素餐,垂垂老矣。美人愛英雄,經過這么一照,于是有了著名的“夜奔”事件,美人歸英雄,楊素成了被棄的老男人。
可要是從鏡像中分析楊素和李靖兩個男人,年輕時的楊素,不正可以照見后來“取而代之”者的李靖嗎?“衛國公”李靖的晚年,不也成了位高權重的“越國公”楊素?不過開創中國很多風氣之先的大隋朝,很快氣數便盡了。楊素輔佐隋文帝統一了中國,但很快到了第二代,隋煬帝好大喜功的同時又奢靡荒淫。楊廣臨幸江都,當時權臣王世充(就是電影《少林寺》中那個最大的反派),投其所好,獻上了妖冶的銅鏡屏。這架銅鏡屏在迷樓登堂入室,照見了煬帝人生后期的浮夸、偽飾、自戀與荒淫。楊廣在迷樓御女無數,春戲動態之纖毫都在鏡中。楊廣想不到的是迷樓之外,他的對手李淵正在崛起。而曾經拜訪楊素的布衣李靖,已攜結發妻紅拂女投奔了日后的明君。紅拂眼中的楊素,已然英雄遲暮,再也無法力挽狂瀾了。果然,紅拂私奔李靖沒多久,楊素就死了。
據考證,中國商代就已經有銅鏡了,到唐朝時,民間鑄鏡工藝已經相當發達。繁華的揚州,鑄鏡業尤其發達,當時民間用于日常生活的流行的鏡子叫鸞鏡,梳洗打扮,都會用到鸞鏡。李世民也不過是常人思維,看見鏡子這日常生活的器物,想拿它說點道理。他以隋煬帝為戒,就有了著名的“三鏡”之喻:夫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
除了拿鏡子作喻,李世民還曾送鏡子給他的大臣。《太平廣記》諷諫卷有《高季輔》一則(出《談賓錄》),說高季輔時常“切陳得失”,太宗賞賜一塊鐘乳石,稱贊他進藥石之言,同時又賞他一面金背鏡,以表揚他高明的鑒識力。鏡與鑒,在李世民這里始終是一體的。唐太宗的鏡子是用來“輔政鑒人”的,而他的繼承者高宗李治卻建造鏡殿“為白晝秘戲之需”。高宗此事屢見后人筆記,《堅瓠二集》是這樣說的—
唐高宗造鏡殿,武后意也。四壁皆安鏡,為白晝秘戲之需。帝一日獨坐,劉仁軌入奏事,驚走下階,曰:“天無二日,土無二王。臣見四壁有數天子,不祥莫大焉。”帝令鏟去。武后不悅,帝崩,后復建之。(卷四)
但據《資治通鑒》高宗開耀元年記述,造鏡殿是少府監裴匪舒的主意,高宗并未用以白晝宣淫。可是在后世文人筆下,武則天的形象幾近于蕩婦了,這故事看來疑點多多。
唐高宗的鏡殿“四壁有數天子”被認為是不祥之兆,是忌于天無二日,國無二主。但看古羅馬的皇帝,卻完全沒這種“鏡忌”。中西文化習俗不同,古羅馬時代的著名雕塑也都是裸體的,羅馬都城華麗的公共大澡堂子里,四面墻上掛滿了巨大的金屬鏡子,古羅馬男子本好欣賞健美的裸體,又怎能錯過這種在四面鏡中欣賞自己裸體的美妙時刻?
到了高宗的兒子中宗李顯這兒,鏡子又有了新功能,成了一面能預測帝位的“魔鏡”。中宗最初做了沒幾天皇帝就被武則天廢為廬陵王,二十年后趁武則天年邁病重,借助張柬之和御林軍發動神龍政變,奪回了帝位。《太平廣記》征應卷有《唐中宗》一則,夾雜著古鏡讖應的故事—
唐中宗為天后所廢于房陵,仰天而嘆,心祝之。因拋一石于空中曰:“我后帝,此石不落。”其石遂為樹枝罥掛,至今猶存。又有人渡水,拾得古鏡,進之。帝照面,其鏡中影人語曰:“即作天子。”未浹旬,復居帝位。(《獨異志》)

《堅瓠集》(全四冊)〔清〕褚人獲輯撰李夢生校點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
以鏡映心,不由讓人想到《白雪公主》中的丹麥皇后。那女人要問自己是否是國中最美,而魔鏡的回答是她的繼女白雪公主最美。被廢棄的中宗念念不忘的是自己的帝位,他望著蒼天而嘆息,心里默默祈禱著,向空中投去一枚石子說:“以后倘能再做皇帝,這石頭就不落地。”扔出的石頭真就掛在樹枝上,沒有落下來。有人在河里撿到一面古鏡,李顯照著那鏡子,鏡中人說就要做皇帝了,果然李顯又重新登上了皇帝寶座。
李家三朝古鏡功能的變化,倒也符合皇位更替的詭譎風云。對性格懦弱的唐中宗來說,他自己的掌控能力太弱,廢武周而恢復大唐原非他所能做到的。于是,使之復辟踐祚的神龍政變,在這個古鏡的故事中便有了“天意”的合法性。
不過,這唐中宗李顯確實是鏡子愛好者。唐人張鷟《朝野僉載》說:“中宗令揚州造方丈鏡,鑄銅為桂樹,金花銀葉,帝每騎馬自照,人馬并在鏡中。”可見這位皇帝得有多自戀,一邊騎馬一邊還要照鏡子,這跟迷樓中與美女嬉戲時攬鏡自顧的隋煬帝,也算不分伯仲了。果然,后來降不住他那強勢婆娘韋后,而韋后恨不得自己又是一個武則天,差點鬧得不可收拾。
《紅樓夢》里邊的“風月寶鑒”也是一面魔鏡,跟唐中宗的寶鏡一樣,都對應自身的欲望。“風月寶鑒”一面讓人欲仙欲死,一面則是骷髏驚魂,終讓迷戀鳳姐的賈瑞精盡人亡。
老話中的魔鏡自然不止這一件。《開元天寶遺事》記載唐朝道士葉法善有一面鐵鏡,生病的人只要用此鐵鏡自照,就能照見五臟六腑的滯物,看清了病灶再對癥下藥,病就好了。這位葉法善也是個神人,《太平廣記》之狐二卷記述此人與中宗的關系,“道士葉法善,括蒼人。有道術,能符禁鬼神。唐中宗甚重之”。不知喜歡鏡子的中宗皇帝,有沒有照過葉法善道士的鐵鏡。
在西方,鏡子后來更多與自我認知有關,漸漸從魔幻進入了哲學層面。愛爾蘭詩人葉芝晚年寫的自傳就叫《鏡中自畫像》,俄羅斯電影導演塔爾柯夫斯基拍攝了《鏡子》,瑞典電影大師伯格曼也有《猶在鏡中》的影片。鏡子的使用,主要是為了讓人認識自己,故鏡子的喻意也指向精神上的自我審視。
中國的鏡子似乎更多寄予魔法與虛幻的意味。清人李汝珍的長篇小說《鏡花緣》,背景就是武則天當權至唐中宗復位時期,書名暗示了小說中的世界乃“水月鏡花”的烏托邦。不過小說后半部對武則天執政時期的描繪卻偏向正面,才女們參加科舉考試,琴棋書畫,醫卜音算,燈謎酒令,論學說藝……這男女平等的盛景,比起電影《妖貓傳》中唐玄宗天寶時期流光溢彩的金粉盛世也不遜色。水中月,鏡中花。“水月鏡花”之詞,似乎坐實了鏡子的中國式隱喻。鏡,乃是逃不脫的虛幻之鏡。
《太平廣記》還有一則魔鏡故事,見異人卷之《蜀城賣藥》一則:
前蜀嘉王頃為親王鎮使,理廨署得一鐵鏡,下有篆書十二字,人莫能識。命工磨拭,光可鑒物,掛于臺上。百里之內并見。復照見市內有一人弄刀槍賣藥,遂喚問此人。云:“只賣藥,元不弄刀槍。”嘉王曰:“吾有鐵鏡,照見爾。”賣藥者遂不諱,仍請鏡看。以手臂破肚,內鏡于肚中,足不著地,冉冉升空而去。竟不知何所人。
前蜀嘉王的鐵鏡子宛似現在的電子監控,照見市井有人正舞弄刀槍賣藥,那人就跑不了。可那人還是跑了,他劈開自己肚子,把鏡子塞進肚里,竟腳不著地,冉冉升起,飄飄然飛走了。這個故事,簡直比《太平廣記》神仙卷那些得道飛升的故事還要神奇。

《隋唐嘉話·朝野僉載》程毅中、趙守儼點校中華書局1997年版
還有《太平廣記》異人卷之《梁四公》,也講了一個奇異的故事—
南朝梁武帝天監年間,扶南國一艘大船從西天竺國駛來,售賣玻璃鏡,鏡面一尺五寸,重四十斤,兩面皎潔透亮。將各色物體置于鏡面,朝亮處看竟“不見其質”。賣鏡子的開價一百萬貫,武帝讓人算了算,府庫所有的錢也不夠償付。堂堂一國之君,也只得望鏡興嘆。有人讓杰公來看這面鏡子,這杰公博聞廣識,是周游四方的異人。杰公說,此鏡乃天上寶物。從前波羅尼斯國王有大功德,得到了兩面寶鏡,大鏡光照三十里,小鏡是十里。到玄孫一輩福祉已盡,天火燒了宮殿。大寶鏡能御災火,不至焚損;小寶鏡過火后雖光明稍黯,方圓百步之內仍能抵御各種毒物。那小寶鏡就是這面鏡子。當時國王以兩千余斤黃金出手,寶鏡便流入民間,后來國王失去了大寶鏡,又將小寶鏡收了回去,藏在宮里。再后來這面寶鏡又流出王宮。杰公猜寶鏡是商人盜竊到這里來的,追詰之下,商人支吾不答。不久,那個國家便派人追查到梁國,說他們那面寶鏡被人盜走了。
一者鐵鏡升天,一者寶鏡御毒,在唐朝之前,鏡子在中國依然被當成神奇的事物,在人們心目中,它不僅僅是日常的用具,更具有一種想象出來的神性或者魔性。
在魔幻這一點上,東西方的鏡子文化多有相通之處。歐洲十二世紀童話傳說《列那狐的故事》中有一面魔鏡,“在鏡子里,人可以看到在一里地內發生的所有事情”。羅琳的《哈利·波特》中,鄧布利多校長辦公室的魔鏡前,哈利·波特照見了自己早已過世的父母,這也正是孤兒哈利·波特自己內心最深切、最迫切的欲望的反應。
梁四公和寶鏡的故事本是唐人傳奇,作者張說乃唐代名相,對奇聞軼事尤其喜好,他自己辯才出眾,也還是被朝官排擠,貶謫遠地。但我們今人讀這些奇人奇事,又不免感嘆大唐真是個才華雄奇、眼睛朝外的大時代啊。
《太平廣記》感應卷有一則《胡生》,寫磨鏡人胡生常往郊外列子墓地奉祀,“似求聰慧而思學道”。時間久了,忽夢見有人拿刀子將他肚子剖開,將書卷塞進腹腔。醒來之后,便要吟詩,吟誦出來都是非常美妙的詞句,卻并非得之師友。雖然有了學問,但他還不放棄磨洗銅鏡的低賤職業,真是有隱逸之風。遠近的人們都叫他“胡釘鉸”。
磨鏡人胡生的故事原出唐人筆記《云溪友議》,作者范攄生活在唐末亂世,隱于喪亂之際竟不乏奇想。同樣,唐傳奇《聶隱娘》中的磨鏡少年,身上也自帶神秘性—
忽值磨鏡少年及門,女曰:“此人可與我為夫。”白父,父不敢不從,遂嫁之。其夫但能淬鏡,余無他能。
原著沒有交代磨鏡少年的來歷,隱娘以將門之女嫁與一個來歷不明的匠人,明顯植入了官府與主流社會之外的民間想象。所以,侯孝賢的《刺客聶隱娘》的劇本中,干脆給他加了一個來自東瀛的身份,說他的師父是一位既磨鏡又賣藥的老人,這又讓人想到神秘的江湖術士。
電影《刺客聶隱娘》中,還反復出現“青鸞舞鏡”的鏡像—
罽賓國國王得一青鸞,三年不鳴。有人謂,鸞見同類則鳴,何不懸鏡照之,青鸞見影悲鳴,對鏡終宵舞鏡而死。
這個鏡子寓言的存在,可能暗示劍俠隱娘的一生是孤獨的,如孤鸞一般,也暗示她最終的結局。相比電影,唐傳奇中的這位隱娘,讓人覺得有更多的孤意—
自元和八年,劉自許入覲,隱娘不愿從焉。云:“自此尋山水,訪至人,但乞一虛給與其夫。”劉如約。后漸不知所之。及劉薨于統軍,隱娘亦鞭驢而一至京師,柩前慟哭而去。

《開元天寶遺事》,明建業張氏活字本
原著讓人不快的是,有了丈夫,飄然出塵如聶隱娘都不能免俗,還求人給丈夫謀個吃干餉的閑差,倒不如侯孝賢的電影版,隱娘與磨鏡少年更有知己的味道,最后一起遠走江湖,回歸風塵俠客的本色。
古代日本的鏡子是從中國傳過去的,到日本銅鏡稱為“和鏡”。和鏡的背面,紋飾與中國的銅鏡很像。在日本平安時代,已經有吃鏡餅的習俗,后來日本人還將鏡餅供奉起來,可見和鏡里也有神明。日本著名的百鬼傳說中,有一則“青女房”,講的是有位女子被未婚夫拋棄,就變成妖魔,夜夜對著銅鏡梳妝,若從鏡中見到的人不是她的未婚夫,她就會殺了那個人。
和鏡也是需要磨洗才能照出人影的,電影中聶隱娘的日本夫君,職業就是磨鏡者。古代若要銅鏡磨得亮,磨鏡人需要用一種粉劑,名為玄錫。磨鏡之藥在那煉丹盛行的時代,也容易被披上玄幻色彩。《淮南子·修務》有記:
明鏡之始下型,曚然未見形容,及其粉以玄錫,摩以白旃,鬢眉微毫可得而察。
磨鏡人的職業很早就有了,最初從事這個職業的,很多是道士。漢唐時代的道士,因為對升仙、長生不老和煉金術的孜孜以求,可以說是中國最初的化學工作者。因為手中的玄錫,這磨鏡人身份,就被賦予了一層魔幻色彩。或許因為這一點,聶隱娘一眼就將磨鏡少年視為可能的同類。
越是到晚近,磨鏡作為一份微賤的職業,漸漸失去了神秘色彩,這可能跟近代科學發展有關。就好似如果人類早早登上了月球,就想不出嫦娥奔月的神話故事了。《金瓶梅》中,西門慶家女眷們也時常要等走街串巷的磨鏡人來了,一起把日常用的鏡子拿出來磨一磨,擦一擦,磨鏡子只是市井百姓生活中的一個小小場景。再后來,有了玻璃鏡后,走街坊的剃頭挑子和磨刀匠還在,但磨鏡人的職業卻消失了。曾經的尋常景象,也隱沒在時間的深處了。
自我們的童年時期,江南人家的私宅老房,大門上都有一枚“照妖鏡”(玻璃鏡子)高懸,狐妖鬼怪才不敢到府上作亂。調皮小孩子則喜歡拿一面小圓鏡在手,千方百計與老宅上的“照妖鏡”對上焦,此舉倒可以追溯到偉大的阿基米德利用鏡子反射陽光,讓敵船的船帆燃燒起來的古鏡事。
讓我們來以《古鏡記》收個梢。隋末唐初,有個叫王度的人寫了本《古鏡記》,被稱為唐初四傳奇之一,王度自述古鏡奇遇:大業七年,他從汾陰侯生處得到一面古鏡,能辟邪鎮妖。他攜古鏡外出,先后照出老狐與大蛇所化之精怪,并消除了疫病。他弟弟王勣出外游歷山水時,借用了古鏡隨身攜帶,方得平安。后來王勣夢到古鏡催他早回長安,因為古鏡要跟他哥哥告別,王勣回到長安,終于把古鏡還給哥哥王度。
《古鏡記》的尾聲是這樣的—
大業十三年七月十五日,匣中悲鳴,其聲纖遠。俄而漸大,若龍咆虎吼,良久乃定。開匣視之,即失鏡矣。
雖然王度的古鏡最后失蹤了,不過偶爾在鄉村的老屋前看到高掛著的照妖鏡,還是讓人浮想聯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