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呂曉麗

槲葉是過去老家蒸饃最愛用的“籠布”。它長在山上,每年端午節前半月是槲葉采摘的最佳時間。采摘槲葉在老家叫打槲葉。我吃著槲葉饃長大,卻從來沒有打過槲葉。
2009年,我在角子山下遇見兩個老漢,他們剛打完槲葉下山,在路邊的鬼柳樹下歇腳,衣襟敞開,草帽當扇,腳邊擱著兩捆新鮮槲葉。這場景喚醒了我對祖先跟隨著季節和自然脈搏過生活的感念。我也想上山打槲葉!
終于能成行卻是去年端午節的前一天,住在我家的北山親戚套哥帶我去的,他從小在山上放牛拾柴,對北山上物產的分布很熟悉。
早早起床,東嶺上還沒有一丁點出太陽的跡象。套哥看看天說:“今兒沒雨,保準還得是個大晴天,你看這滿天的瓦碴云,瓦碴云熱死人。”
我見過這滿天魚鱗樣的云,只是不知道它在老家叫瓦碴云,也不知道它能泄露啥“天機”。我再次盯看瓦碴云,希望以后也能看云識天氣。
麥收的清晨,同樣的田地,遇到的不是趁涼快早早起床割麥的鄉親,而是來自異鄉的收割機。自從老家用機器收麥以來,這是我第一次在麥收時回去,感覺有些陌生。當年在麥田里揮汗如雨,因收獲帶來的由衷歡欣,懷著愛意去收獲的勞作景象已經遠去。我們總被告知,工作是道詛咒,勞動更是不幸。還會指責“大地上的勞動是種修行”是站著說話不腰疼,農業現代化代替人工勞動是必然也是潮流。
可我真的很懷念兒時的麥收場景,一家人分工協作,忙碌辛勞卻也寧靜溫馨。小孩們送茶水、拾麥穗、看場面;大人們一鐮一鐮割麥、一架子車一架子車地往場上拖送。場面上的勞作需要鄰里配合,碾場、揚場、堆垛靠的是人與老牛、人與天氣風力、人與人的默契配合。特別是揚場、打落的協作,極富韻律美感,說它是舞蹈,說它是大地上律動的音符都不為過。麥收天,大熱天,人們戴著草帽干活流汗無數,但笑容明媚干凈,眼神里充滿著對土地、莊稼、生活宗教般的虔誠。父輩把辛苦勞作看成通向收獲喜悅的必由之路,似乎也更懂得,沒有苦給你再多的甜你也感受不到的道理。他們身上的隱忍剛毅以及對生活不息的熱情通過麥收,無言往下傳遞。
套哥騎摩托車帶我跑了18里地,路過下碑寺街,逢雙日子的集市人已經上來了。坐在車上,晃見有人賣自制的端午香布袋,走遠了又折回。我從小在下碑寺街邊長大,對這兒懷著特殊的感情,即便早已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也總希望能從中嗅到點過去——那是對我非常重要的過去。我挑了兩個娃娃,一個脖里戴哈水帕,一個頭上扎倆小辮,它們寓趣于樸的可愛,我熟悉,這正是老家人的性格與審美啊。
果真是個晴天,我們一路向北,收割過的地里滾著圓柱狀的麥秸草卷,待收的麥浪則隨嶺洼翻滾。角子山前,見有人用鐮割麥,我又想停下來拍幾張割麥圖。套哥說:“這塊地里的麥,這倆人半天割不完,等咱中午回來時再拍不遲,咱得早點上山打槲葉。”
我們一溜煙鉆進山里,無數的鬼柳樹前呼后擁,山野的清風帶著收獲的味道沁人心脾。河灘亂石上的野生攀登花(百日草)已經開放,路過石灰窯時還遇見了多年不見的毛紅花……頭頂始終是變幻不定的故鄉的云。
在一處山前停下。滿山蒼翠,分不清這那。僅在接近山頂的地方有兩三處崖石從綠波中掙脫。套哥說:“看見山脊下那個石棱子沒?它下邊長的是龍麥芽,翻過石棱子向南坡都是山果,順著這東溝往上都是槲葉。我還是半大孩兒時,沒少往這跑。過去的人好啥季節干啥,揪龍麥芽、打槲葉、摘山果子、打葡萄楊桃。現在人都懶了,也都好光顧眼前,上山打葡萄手里掂個鋸,夠不著了連根兒鋸,他就不想想以后還打不?”套哥不識字,但很有趣。我和二哥從小就喜歡跟著套哥玩。
跨過溝,拽著荊條爬上坡后,我們便置身在槲葉的天地里。槲葉有灌木也有長成的樹,灌木上的槲葉小孩也能摘到,難怪父親說他小時候都是一群小孩結伴上山打槲葉。樹上槲葉的高度也不是高不可攀,踮起腳尖就能夠得著。比槲葉樹更高的有棵野生白合歡樹,它白色的花隨意落下,被樹下的槲葉當寶貝一樣托舉著。
我把采下的兩把槲葉對腳握在手里,四下環顧找捆扎用的茅草。套哥說:“槲葉扎把不用茅草,用羊胡子草最好,你看這地上都是,羊胡子草好給槲葉長一塊哩。”套哥順手給我勒了一把羊胡子。
而我過去竟把扎槲葉的草繩看成茅草了。事實上,稍微留心就會發現羊胡子草比茅草細得多。
套哥又說:“你讓兩把槲葉對腳捆是對的,但是還得再加兩把和原先的扣著,如果槲葉都朝一面放,曬干了就會卷著。”說完他給我示范,我這才發現扣著的這一半也是需要幾片幾片對腳交替疊壓的。真是“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要想知道梨子的味道,必須要親自嘗嘗才行啊。
套哥采摘扎把都很麻利,一個多小時里,他打了10把槲葉,而我卻只打了3把。不老練手慢是客觀原因,主觀原因是大自然賜予的各種新鮮事太誘人,很難不分心。
13把槲葉堆在一起不少了,套哥問我會不會打腰子,我有點茫然。打腰子,一個似曾相識卻實在遙遠的名詞。套哥說:“我看你是忘了吧。”他隨手撇一根荊條,在手里擰了幾下后,放在地上當繩,給13把槲葉打捆。看著套哥熟練地打捆,我猛然想起過去拾柴割草打捆用還不都是就地取材的植物繩!比如葛條繩、艾繩、葛扒皮草繩……那些植物繩應該統稱腰子吧。
扛著槲葉下山,在山下的小村里,套哥見到個熟人。拄木锨的老人說:“你們打槲葉選的真是時候,過了明兒再打,蒸饃光黑底。槲葉這東西可邪氣兒。”
老家有太多深諳自然時令秘密的生活、勞動故事,永遠讓我好奇和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