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一五年滑鐵盧戰役后,普魯士士兵在拿破侖的座駕中發現了一份寫滿批注的、以《君主論》為主體的《馬基雅維利著作集》。消息傳出后,法國有關人士通過某個渠道獲得了這份手稿的復件(原件目前已經下落不明,所以學界圍繞其真實性存在一些爭議),并于次年出版了這份手稿(以下引用標注《君主論》的章節與段落號,段落號采自中譯本所依據的曼斯菲爾德英譯本)。
拿破侖對馬基雅維利持久而深入的關注并不讓人意外(在其政治生涯的不同時期他對馬基雅維利都有批注)。拋開其他因素不說,一個生來“只能搞政治”的人對一個生來“只能談論政治”的人產生強烈的興趣,有什么好奇怪呢?拿破侖的時代是“馬基雅維利主義”臭名昭著于歐洲的時代,政治評論家們很早就注意到了馬基雅維利與拿破侖之間的聯系,雖然在一八一六年之前人們并不知道他那些批注的存在。一八一0年倫敦出版了《君主論》的一個新的英譯本,編譯者拜爾利(J.scott Byerley)在其長篇導言中聲稱要“證明在馬基雅維利的原則與波拿巴的行動之間存在著緊密的相似”。在一八一七年完成的《論法國大革命》中,斯塔爾夫人也提到了拿破侖對馬基雅維利的倚重,但她認為,拿破侖從《君主論》中搜尋的是“一些在平庸之徒看來不十分深刻的東西,一種可以騙過大眾的技巧”。此后的傳記作者和學者同樣都曾注意到這種影響,但多一筆帶過,語焉不詳。
由于種種原因,馬基雅維利著作的拿破侖批注并沒有受到重視:自一八一六年面世以來,法國國內似乎只有在一九八五年重編再版過,而且那還是一個過于華貴的特藏本,受眾極少;至今未見英譯本,倒是西班牙文版、葡萄牙文版帶有拿破侖批注的《君主論》不斷再版重印,意大利文版也偶有刊行。
著名史家巴特菲爾德(Herben Butterfield)在其《拿破侖論》中曾經指出:“從他的通信中,從他有關眼前問題的函件中,都不難收集到一堆的格言警句,這些格言警句加總起來,足以形成一種對統治藝術的系統闡述。其中一些格言警句乃來自馬基雅維利;當然,也有很多是在實際運用了馬基雅維利的根本原則之后催生的產物。確切地說,拿破侖也運用了歷史的方法以便就政治技術環節上的問題進行確認。”(Herbert Butterfeld,Napoleon,Macmillan,1962,ch.5)筆者將結合拿破侖的生平經歷與重大事件、相關書信文件與談話記錄,以及史家、評論家的觀察,對他關于《君主論》的批注做一綜合審視,以此窺見這場三百年的隔空對話。
在拿破侖留下的浩瀚文獻中,這份批注的價值獨一無二,它像一面鏡子,直接而生動地反映了不同時期拿破侖內心真實的想法。通過這些批注,我們可以看出,他明確以“新君主”來自我定位或者說自我期許,以致他認為《君主論》幾乎就是為自己量身定做的:“我不正是因為忠實地遵從了你的建議才取得了這樣的成就嗎?”(XIV.3)
總覽《君主論》全書,馬基雅維利真正贊賞的“新君主”(包括“從平民躍升為君主”的人以及使自己的國家國力大盛的世襲君主兩類)并不多。其中,敘拉古僭主阿伽托克勒斯和希耶羅、費爾莫僭主奧利韋羅托、瓦倫蒂諾公爵切薩雷·博爾賈堪稱《君主論》中的“四大惡人”。然而,拿破侖卻對他們另眼垂青:對于阿伽托克勒斯,他說“此人與我有親緣關系,比他晚一些的希耶羅則更加確定無疑地名列于我祖先的譜系之上”(Ⅷ.2);而希耶羅“從我童年時代接受的教育開始,他就從未離開過我的思想。他就像我的鄰居;我也許與他屬于同一家族”(Ⅵ.5);對于奧利韋羅托,他說此人是“老奸巨猾的人!從我童年時代開始,他就激發我產生了許多絕妙的主意”(Ⅷ.3)。
當然,拿破侖真正激賞與推崇的還是馬基雅維利筆下最具爭議性的人物切薩雷(尤其是《君主論》第七章對其并不符合史實的理想化建構)。拿破侖點評說:“在整個歐洲,除了我,這一典范不適合任何人”(Ⅶ.7);“許多蠢材認為他聲名狼藉。然而,這一切于政治又有什么關系呢?”(ⅩⅢ.3)我發現,在其政治生涯的四個不同階段,他都曾套用馬基雅維利關于切薩雷的描述來回顧、分析自己所面臨的政治情境以及處置措施,不斷地重復“我的情況與之相似”,“我已嘗試過這種方法”,“這正是我需要做的”之類的表達。
當然,在窺視拿破侖自我鏡像的同時,我們也不能奢望從中發現另一個拿破侖。作為一個被后人過度關注的現代偉人,他留下了數量驚人的公文、書信,以及數量更為驚人的同時代各色人等關于其事跡和言論的回憶錄、一代又一代傳記家的編年紀事,敏銳的觀察家和勤奮的歷史學家已經大致拼湊出他完整的人格和行為軌跡,這些批注所透露的信息只能深描而不可能修正現有的圖像。
關于拿破侖有一個最基本的形象,那就是人們普遍認為他是一個權力主義者,就像梅特涅觀察到的:“他只有一種愛好,那就是熱衷于權力,他對于那些可能使他轉移其目標的事物絕不浪費時間或財力。”(王養沖、陳崇武選編:《拿破侖書信文件集》,上海人民出版社一九八六年版,571頁)對此,拿破侖是這樣為自己辯護的:“我愛權力。但我是作為一個藝術家而愛它的。我愛權力,正如一個藝術家愛他的小提琴。我愛權力,因為我能用它來制作聲響、音調與和諧的樂曲。”(福爾:《拿破侖論》,北京大學出版社二0一六年版,239頁)然而,他用權力奏出了什么樣的樂曲呢?也就是說,在獲得和鞏固權力之后,一位新君主應該做什么呢?
圍繞《君主論》寫作意圖展開的爭論表明,馬基雅維利更加關注的是新君主獲取或維持其權力的“德能”,而非其行使權力的目的和動機。所以,雖然不排除馬基雅維利本人希望新君主采取的諸種措施最終可能帶來有利于政治共同體的結果,但其主體仍止于權力的獲得與維護,至于他是否服務于國家的利益這一點是不確定的。
正如下文將要揭示的,拿破侖從《君主論》中汲取、對照的恰恰就是新君主的“德能”,從他的批注中,我們看不到他關于更高之目標和意圖的任何關注與流露。另一方面,如果說馬基雅維利對摒棄傳統的德性概念尚有疑慮的話,那么,拿破侖則對一般的道德原則更加蔑視和不屑一顧:“我和其他的人不同,道德和傳統習俗的律條不可能是為我制訂的。”(福爾:《拿破侖論》,111頁)在好幾處批注中,他都急不可待地、無視語境地批評說:“馬基雅維利以道德家的立場來論述這些問題,這是嚴重的錯誤”(Ⅷ.1);“道德與哲學的空想家并不能根據這些來評判政治家”(ⅩⅤ.1);“馬基雅維利如此推崇誠實守信、坦誠和正直,已經不像是一位政治家了”(ⅩⅧ.1)。
《君主論》最刺眼的其實是兩條或者說根本就是一條教義:“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亦即流俗意義上的“馬基雅維利主義”;以及在手段方面,應當仿效獅子與狐貍,亦即武力與欺詐。關于目的與手段,拿破侖相信:“只要成功,不管用什么手段;只要成功就有道理”(ⅩⅧ.6);“榮耀總是伴隨著成功而來,不管這種成功是如何取得的”(Ⅷ.2)。關于獅子與狐貍,拿破侖批注道:“應用到政治上,所有這些都是實實在在的道理”(ⅩⅧ.3);或者用他的一句著名評論來說就是,“我有時候是一只狐貍,有時候是一頭獅子;統治的全部秘密就在于懂得什么時候應該成為前者,什么時候應該成為后者”。
就欺騙而言,既然如馬基雅維利所說“人們是如此單純,如此服從于當前的必然性。以至要進行欺騙的人總是可以找到上當受騙的對象”,那么,“大膽地欺騙吧;愚人們組成了這個世界:在民眾當中,絕大多數人都是輕信的;就算少數人會生疑,他們也不敢講出來”(ⅩⅧ.4)。特別是針對馬基雅維利關于君主不應該始終遵守信義的觀點,他更是贊賞說:“這才是最高明的政治藝術;我的觀點是,不要做過頭。”(Ⅲ.13)當然,背信棄義更多是就外交領域而言的,“尤其是在和平條約中,我總會加入某些條款,以便為下一次戰爭的借口埋下伏筆”(ⅩⅪ.1)。
結合了狐貍之道的獅子之道,不單單指向赤裸裸地使用暴力,更需要恰當地使用暴力。《君主論》中有所謂“妥善地使用殘酷”以及“惡劣地使用仁慈”這樣經典的馬基雅維利式表達。所謂“妥善地使用殘酷”是指“出于保護自己安全的必然性,一次性地使用殘酷手段,其后,除非為臣民謀取最大可能的好處,絕不繼續使用”(Ⅷ.4),在畢其功于一役之后,應該讓人們獲得安全感,并通過施恩布惠的辦法把他們爭取過來;切薩雷以殘酷的手段統一和重建羅馬涅即屬于此類(拿破侖對此批注說:“它傷害的只是少數夸夸其談的傻瓜,造福的卻是數以千倍計的人民”)。
從本性上講,拿破侖并非殘暴之人,但在政治上,他始終遵循著馬基雅維利認為“在所有的君主當中,新君主由于新的國家充滿著危險而要避免殘酷之名是不可能的”(ⅩⅦ.1)教導,在對外征戰與對內重建中都毫不猶豫地實施著“必要的殘酷”。
在談論到被圍城者(以及叛亂者)的反抗時,他批注道:“雖然少見,但最好的方法就是通過一次大的恐怖事件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Ⅹ.3)在內政事務上,他也堅持同樣的觀點,對于政敵,“一旦傷害了他們,一定要疏遠他們,替換他們的位置,把他們流放,無論這么做是否光明磊落”(ⅪⅩ.10)。
馬基雅維利曾經就征服某一類型的國家提出過這樣的建議:“一方面是,要滅絕它們過去君主的血脈世系;另一方面就是,不要改變它們的法律或賦稅。”(Ⅲ.3)。對此拿破侖表示,“在我建立起統治的所有地方,我都不會忘記這一點。”利用一八0四年的保王黨陰謀,拿破侖決定讓流亡的波旁家族也要流血,這就是著名的當甘公爵事件。他聲稱,“正統王朝血脈沒什么不可侵犯之處”(羅伯茨:《拿破侖大帝》,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二0一六年版,410頁)。不無巧合的是,就在處決當甘公爵的同一天,《拿破侖民法典》頒布了。
事實上,這也與拿破侖深深服膺于馬基雅維利關于統治者“究竟是受人愛戴好,還是被人畏懼好”的論述有關。馬基雅維利的觀點是:“最好兩者兼備;但由于兩者結合在一起難乎其難,所以,如果一個人必須有所取合的話,那么,被人畏懼比受人愛戴安全得多。”(ⅩⅦ.3)對此,拿破侖承認,“既要得到我所需要的,又要被人民愛戴,這是非常困難的”(Ⅸ.5);權衡之下,他相信,“只要他們畏懼我就足夠了”(Ⅲ.4)。
無論是獅子之道還是狐貍之道,都必須以對人性和人心的洞察為基礎和前提,馬基雅維利對人類行為和心理的敏銳觀察——雖然也算不上什么新的發現,但至少他用明晰的語言予以揭示——讓拿破侖獲益匪淺。
在馬基雅維利看來,除了生命與安全之外,人類行為的基本動機無非就是榮耀與財富,所以,在政治生活中必須充分發揮金錢、財富以及虛榮的作用,拿破侖可謂深諳此道。
遵循著馬基雅維利在對外征服中應當慷他人之慨的教導,拿破侖在意大利戰爭期間就從當地攫取了大量的財富和藝術珍品,并通過反哺國內完成了政治資本的原始積累。對于軍隊以及普通士兵,他說:“這就是我處理掠奪來的財物和戰利品的秘密。我把它們分給所有有資格獲得的人:于是他們就會出生入死地追隨我。”(ⅩⅥ.3)對于將軍們,“我的將軍們知道我以前給過他們什么,也知道將來我會再賜給他們公爵頭銜和元帥權杖”(ⅩⅥ.3)。對于大臣們,同樣也是如此:“要想讓他們樂意為我效勞,就得讓他們發點財。”(Ⅲ.4)
財富的激勵當然并不限于在崛起時收買軍隊和賄賂高層,亦適用于承平時安撫特定群體以及促成整個社會的穩定。在稱帝之前為鞏固統治,拿破侖采取了一系列的措施,無論是在赦免流亡者的條件中,還是在與羅馬教廷和解的條件中,他都堅持了一條,即歸還其財產但不得收回已經售出的“國有財產”——他甚至將后者寫入他的皇帝加冕誓詞,以此贏得既得利益者的廣泛支持。事實上,他之所以始終得到廣大農民的擁護,就是因為他強化了廢除封建租稅以及教會什一稅等大革命的成果。對于類似的手腕,他頗為自得:“我已經成功地籠絡了一些貴族,他們或者野心勃勃或者時運不濟,需要某些官位;我向流亡者重新打開了法國的大門,并歸還了他們的財產。”(ⅩⅩ.7)
然而,在其執政的晚期,他為了對抗英國而實施大陸封鎖,不惜損害衛星國和相關群體的利益;為了維持無謂的霸權而窮兵黷武、橫征暴斂,這便在根本上背離了馬基雅維利關于不得侵害臣民之安全與財產的警告,由此走向敗亡。
對于馬基雅維利在政教關系問題上的教誨,他同樣心領神會。因為《君主論》是進獻給教皇家族的,所以,馬基雅維利在書中只能隱晦曲折地表達自己的看法,但拿破侖是不難洞悉其意圖的。針對相關的段落,他揶揄道:“羅馬教廷把馬基雅維利列入禁書目錄是否還遠遠不夠?”(Ⅲ.13)
拿破侖本人的政治實用主義宗教觀則最典型地見之于他的一次秘密談話:“我是因為當了天主教徒,才結束了旺岱戰亂;因為做了穆斯林,才在埃及站穩了腳跟;因為信奉了教皇至上主義,終于贏得了意大利民心。”(麥克林恩:《拿破侖傳》,世界知識出版社二00六年版,398頁)而在他遠征埃及時所攜帶的圖書中,“政治”項目之下居然收入了《圣經》《古蘭經》和印度的《吠陀經》。
基于這種認識,他不顧哲人們和將軍們的反對在一八。一年與教皇簽訂了《教務專約》,使法國重新回到天主教世界,巴黎圣母院的鐘聲在沉寂十年之后再次敲響。大概正是在這一時期,他寫下了這條批注:“今天,人民相信我,尤其是得到了教皇的認可之后,我是一個復興宗教的虔誠信徒,一個上天派來的使者。”(Ⅵ.4)
馬基雅維利在《君主論》中反復強調,新君主應當以人民作為自己的統治基礎,同人民保持友好;同時,應當警惕和遏制大人物。退守厄爾巴島時期的拿破侖對此深有感觸,那時他經歷了帝國“新貴名流”的背叛:“我手下的大人物永遠不會滿足。……但是還能怎么辦呢?尤其是我沒有任何其他的支持!啊!要是我有世襲的王權的話,這些人就既不能背叛我,也不能傷害我了。”(Ⅸ.2)。他特別提到了兩個大人物,但都沒有公開點名:“他們是非常危險的:前者背叛我;我需要后者,但他又態度曖昧。”(Ⅸ.2)前者想來是指他的外交大臣塔列朗,這條批注幾乎就是對他的寫照:“他們學會了在各種政體的統治下充任要職,哪怕是最不相稱的、最對立的政體”(ⅩⅫ.3);后者以F字母略稱,應該是指他的警務大臣富歇,拿破侖把他比作切薩雷的能臣和酷吏奧爾科,他承認“我只能疏遠他”,卻不能像切薩雷那樣“在一個晴朗的日子里實施這些懲罰”(Ⅶ.4)。有趣的是,塔列朗和富歇這兩個政壇“變色龍”和“不倒翁”一直都被認為是馬基雅維主義的信奉者。人們一直疑惑不解,拿破侖為何沒有用嚴厲的手段懲處這兩個他早已知曉會背叛自己的家伙?雖然這與他并不殘暴的本性有一定關系,但更主要的恐怕還得從他上述關于不得不起用大人物——他非常清楚他們的才干——的判斷來理解。
另一方面,拿破侖也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地位離不開人民的支持,特別是在其政治生涯的晚期,他更加強調這一點。在厄爾巴島時期,他在評論馬基雅維利所說的“依靠民眾的支持而獲得君權”的君主時說:“我要是能成功地讓人們相信我是屬于這一類該多好!我會讓我的回歸顯得順理成章。”(Ⅸ.2)事實上,他后來在從厄爾巴島返回巴黎的一路上的確主要受到了下層民眾和普通士兵的歡迎。他曾多次提到,自己是“人民的君主”。但是,同馬基雅維利一樣,他實際上又并不對人民抱有幻想:“人民!難道他們不會忘恩負義?他們不總是擁護勝利的一方嗎?”(ⅩⅨ.2)
在此我們無意對拿破侖做一個全面的評價,但我們可以從新君主的困境這一視角對其敗亡做一個檢討。馬基雅維利指出,新君主“獲取其地位歷盡千辛萬苦,而維持其地位卻輕松異常”(Ⅷ.2)。然而,維持地位與獲取地位如何能夠分開?作為西方歷史上最偉大的“新君主”,拿破侖一直受困于合法性的缺失:他深知,自己的地位來源于人民主權原則,而在他的時代,它尚未取代兩千年來相繼統治歐洲的“宗教、封建主義、君主主義”(《拿破侖書信文件集》,91頁)成為正統的原則。正如他在一八一三年對梅特涅所說:“你們的君主生來就坐在王位上,不可能理解鼓舞著我的情感。他們戰敗回到首都的時候,對于他們來說是算不了什么的。而我是一個士兵,我需要榮譽和光榮,我不能以一個被侮辱者的姿態出現在我的人民的面前。”(塔爾列:《拿破侖傳》,商務印書館一九七六年版,第298頁)
既然他無法借助正統原則來維護其帝國,那么他就只能通過戰爭、不斷的對外征服來確立其合法性。拿破侖統治后期的一系列軍事冒險及其導致的政治一外交失敗必須參照這個背景才能理解。在早期評論馬基雅維利關于新君主比世襲君主維持國家要困難的觀點時,他就說過:“我將盡我所能成為歐洲其他統治者的宗主,以彌補這種劣勢”(Ⅱ.2);在后期評論“沒有什么比從事偉大的事業和做出罕見的范例更能使一位君主受人尊敬”時,他也說:“我正是靠這些崛起的,但不能只靠這些維持統治。如果不建立超過之前的功勛,我就會走向衰亡”(ⅩⅪ.1)。
馬基雅維利所樹立的“新君主”的垂范都是軍事統帥,他的共和國樣板則是以武立國的羅馬;而這一切都是以古代的戰爭社會作為主要前提和基本背景的,現代商業社會的圖景從未在他的理論視野中浮現。不幸的是,拿破侖很大程度上在實踐中復制了馬基雅維利的這一理論缺陷,他的成功崛起雖然不無得益于他順應了后大革命時代資產者發財致富的需求,但他終究只是一位偉大的軍事統帥和杰出的政治心理學家,他最后還是輸給了那個他一直瞧不上的“店老板民族”(英國政府當時確實控制在大商人手中):旨在封鎖、打擊英國的大陸體系最終作繭自縛,而英國則借助工業革命開始走向全盛的“日不落帝國”時代。事實證明,拿破侖并不是法國的西庇阿,英國更不是現代的迦太基。因此,我們也許可以說,拿破侖的滑鐵盧其實并不是在戰場,而是在市場。
(《君主論(拿破侖批注版)》,劉訓練譯,中央編譯出版社二0一七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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