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曉意
2016年10月21日在央視三套播出大型原創文化傳承類綜藝節目《叮咯嚨咚嗆》第二季節目。作為畢業于復旦大學法語系高材生的尚雯婕,用法語演唱,與非物質文化遺產“漁鼓道情”傳承人合作了一曲《夜之繆斯》,還融入了一段三國演義名段花腔漁鼓《要荊州》。演唱完,選手尚雯婕與評委李谷一,就以何種方式傳承和傳播非遺發生了爭議。
一、大眾傳播與文化折扣
根據她們的討論,存在有兩個爭議的地方:語言和態度。我們先來看第一個問題,語言。我們常說音樂無國界,其實就是從欣賞的角度來談,音樂是最能引起人類共鳴的。我們都知道音樂是抽象程度最高的,它不像繪畫、雕塑這些有一個可觀可見的實體。而且一般來說,視覺形象總是比聽覺形象更容易造成直接效果,可也正是由于音樂的抽象性質,它的外延反而最不受限,它比我們剛說到的其他藝術樣式更有可能擺脫地域和民族的限制,可以在不同語言,不同文化甚至不同時代的聽眾當中產生強烈共鳴。有這么一個例子,據說當年美國國家航天局發射奔向宇宙深遠處的飛行探測器,試圖與外星系高級智能生物聯系、對話,首選的溝通媒介除了最為抽象的數學公式、幾何圖形,便是精心錄制的唱片。還有一個報道,據科學實驗證明,在屠殺畜牧家禽時,動物會由于緊張痛苦而釋放身體毒素,于是有人提出要怎么解決這個問題,那就是宰殺前給動物聽音樂,緩解它們的情緒,從而使它們能減少毒素分泌。既然我們都認為,音樂可以超越一個物種的理解,所以尚雯婕提出的“擔心外國觀眾可能會聽不懂”這個想法,顯然是過分擔心了。
再來,有人會說,那語言不是障礙,尚雯婕用外文,降低外國人的欣賞成本,提高傳播度,有何不可?首先,外國人也不是都知曉法語,如果以此為由,你讓西班牙人情何以堪。換言之,英語作為通行度最高的外語,那是否所有的歌曲為了保證受眾,都應該推出英文版以確保流通?縱觀風靡全球的音樂,像《莫斯科郊外的夜晚》《卡門》都以音樂作品自身的旋律與情感打動人,從而才有了各國的改編,語言上的注譯;并非創作者從一開始,就考慮到輻射的受眾面,推出幾國版本任君選用。
此外,我們都了解,由于文化差異和文化認知程度的不同,受眾在接受不熟悉的文化產品時,其興趣、理解能力都會受語言、文化背景、歷史傳統等因素影響,而使其效果大打折扣。而音樂作為受文化折扣干擾最少的藝術門類,我們貿然隔斷它與觀眾能夠自主感應的這道閥門,輕率地以自身的拼湊,簡化這層自我轉化的程序,會不會適得其反?我們都知道翻譯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單獨的語言轉換,或許作為有法語專業背景的尚雯婕,還尚且能應付,可談及將一種風格翻譯出來,談何容易。連尚雯婕自己都承認她還無法準確把握漁鼓的腔調,就想以此來說風格的轉譯和傳播,是否太過牽強了。這樣所謂翻譯過來的音樂形式又真的能夠符合外國人對中國的文化想象么?如果對傳統文化進行了不合理、不適當的創新與改編,其造成的文化折扣,可能會比我們原封不動時傳播損耗得更大。另外,像歌劇多是意大利文,如果用漢語或者別的語種轉譯過來,它通常對曲調還是有影響的。中文發音跟意大利發音完全不一樣,用意大利語來唱,聲音會更加圓潤。再說中國詞曲,詞講究韻律,曲的旋律跟詞的聲調有很大的聯系。再以國內本土的北方小品為例,小品中常常會夾摻著北方地方方言,我們試想一下,如果將這些方言都換成標準的普通話,它的含轍押韻是不是會產生變化,它方言的諧趣是不是會大打折扣,這個小品最終效果又是否會如最初一般幽默。所以固定的一些曲目對語言是有要求的。
二、世界性的標準與合理化的創造
其次,這個節目是定義在原創文化傳承,非遺在我們國內還存疑,處在不理解,不被欣賞的情況。我們尚且還在摸索這些非遺樣式該以怎樣的面貌呈現在當代,符合我們國內大眾的審美,就開始期待一個尚未與這個文化有根連的外人,來理解、欣賞這些是不是為時尚早。退一步說,就算有法國人聽到了這首歌,他也欣賞這首歌,那他的欣賞部分會在哪?咦,有中國人唱法語歌誒,這首歌好像還是跟雨果的《六月之夜》有關,這首歌應該是中國人崇拜我們法國文化創作的吧。這就提到第二個問題,態度。李谷一強調說我們是中國人,要用什么立場來繼承和傳承中國文化?尚雯婕這首《夜之繆斯》的創作初衷,是要呼吁大眾關注睡眠質量,所以她唱的那部分歌詞意思是,“睡吧我的愛人我守候著你,讓我進入你的夢境”,這是一種安靜的狀態,而漁鼓這邊的要荊州,“凌江亭上擺酒宴,過江來千萬別帶那些人共馬”,它是有一點沖突與矛盾的訴求在里面的,這兩者之間情感本身就是有差別的,你讓外國人如何通過你這首歌來對你的文化產生共鳴,作為這片土地上的中國人都產生不了共鳴,會迷惑她到底要表達什么。但凡留心過這首歌的人,大體能發現,整首歌的合作與改編,著實談不上翻譯原曲風格這一說,尚雯婕只是將自己2011年的《夜之繆斯》重新唱了一遍,中間嫁接了苗清臣老人《要荊州》的唱詞部分,非要說融合,大體也僅有尚雯婕本人唱了兩句曲調不準的唱詞。整首歌的改編著實有種強行融入的尷尬。
我們說世界性的民族文化,講民族文化要走向世界,需要有世界性的參照標準。這個標準放在一個音樂作品中應該是說它的旋律能感染、啟發人類本性上的共同情感因素。我們都期待中國文化能走向世界,所以尚雯婕這種積極想向世界去傳播的態度與努力是值得肯定的。可以怎樣的姿態走向世界,是決定著我們的國家形象的,小蘋果也算代表我們國家走出了國門,這個走還不如不去。
其實提到非遺的改編,繞不開有一個相對成功的案例就是2016年春晚的華陰老腔一聲喊。譚維維將華陰老腔與搖滾樂融合在一起,在這個節目中我們同時看到了戲曲與搖滾的雜糅,但它并沒有因為采用搖滾的形式使得華陰老腔在里面成了配角,反而相得益彰,搖滾的態度與華陰老腔聲腔的剛直高亢的氣魄、風格極為吻合。所以最后作品展現出來,讓大家體驗到的是帶有強烈中國色彩和文化特征的一首歌曲。再來,我想說一下山人樂隊,他們包括漢族、佤族、布依族的隊員,他們致力于傳承云貴少數民族地區的音樂。他們融合了云貴地區音樂、搖滾、雷鬼等元素,在創作和演出中會有意強化民族樂器和旋律甚至歌詞的成分,制造出了世界音樂中新鮮動聽的聲音。同時推動著中國少數民族的地方文化的發展,向世界提供了一張與眾不同的中國名片。出道以來,山人的足跡踏遍了國內外,在各大音樂節舉辦了上千場演出,已成為中國最具代表性的國際化民族搖滾樂隊。由歐洲世界音樂排行榜公布的2014年推薦榜單中,山人樂隊的一首《左腳調》從824張世界各地的提名唱片中脫穎而出,排名第51,雖然排名不算很高,卻是唯一一組進入榜單的中國音樂人。
談及上述例子,我們能發現,對于民族文化我們都有迫切想要保護和創新的心情,都希望通過相關的努力讓更多的人接納非物質文化遺產,理解并欣賞它。而在時代語境中,非遺恪守成規或是一成不變是很難滿足當下人群的期待的,所以,涌現出一批人意圖將非遺與流行元素結合,期待打造出既具有民族特性又充滿時尚感的作品,《叮咯嚨咚嗆》節目的初衷也在于此。可在創造的過程中,要對相應的藝術樣式的風格、特點有清晰的認識,準確的把握,這既是對民族文化的尊重也是改編應有的需要。如果僅僅打著創新的理念,將音樂作品原本的曲調、唱腔統統拋下,最后締造出來的也不過是泛泛而見的一首歌曲罷了。
民族(傳統)文化在發展的過程中不自覺地會面臨毀滅與革新的選擇,文化的傳承也不應是一成不變的原樣性保存,也并不拒絕與多種形式的結合,但是,文化的真正魅力并不是一時的噱頭與轟動,也不是一味迎合某一強勢文化,而是與產生文化的那方土地上的生命之間搭建起長久以來不絕如縷的文化的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