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公

克里斯·保羅親筆

我永遠無法忘記電影《喜劇之王》中的一個橋段——由塞德里克·凱爾斯飾演的那個老人永遠會在說話的時候叼著一支雪茄。

即使你沒看過這部電影,也一定對這樣的老人并不陌生。在南部的每一個街區(qū),幾乎都有一位這樣的老人,他們永遠慢慢悠悠,當你在一些汽車修理部尋求幫助的時候,他們會從屋子里走出來,拿著一塊臟兮兮的紅色毛巾擦著手。

你把自己出了故障的發(fā)動機拿給他看。

“先生,你能修好它嗎？”

“能修好嗎？孩子,我從你出生之前就開始修車了,我肯定能把它修好。我只聽聲音就知道哪里出了問題,你把車開到車庫里來吧！”

他嘴里總是叼著雪茄,聲音有些含糊不清,你只能猜測他說的是什么。煙灰抖落在空氣中,隨著微風到處飛舞,嗆得你喘不過氣來。

我的外公就是這樣一位老人。

我的外公納撒尼爾·瓊斯在北卡羅來納州開了第一間非裔美國人的修配廠,他是我見過的最努力的人。他總是穿著一身藍色的工作服,幾十年如一日,從沒變過。在他的褲子口袋里,永遠揣著一塊露在外面的紅色毛巾,在淺藍色的工裝襯衫胸前口袋,繡著紅色的“瓊斯”。

這意味著,如果你住在溫斯頓-塞勒姆,想要修理你的汽車、想要一罐燃氣,或者想要找個人聊聊天,都可以去找老瓊斯。

在我的印象中,他粗糙的雙手總是積滿了油泥,在晚飯時間我們圍坐在桌邊的時候,我們都會讓他去洗洗手,而他每次都說：“我已經(jīng)洗過了?！?/p>

他沒說謊,但是,肥皂很難洗掉他手上的痕跡,油泥已經(jīng)嵌在他的掌紋中,和他的人生融為一體了。

溫斯頓-塞勒姆的每個人都認識他,他就是這里的傳奇。在我的家鄉(xiāng),我的名字不叫“克里斯·保羅”,而是“老瓊斯的外孫”,我在高中時通過籃球讓自己被更多人認識,但他們也只是說“老瓊斯的外孫球打得不錯”。

僅此而已。

從我出生開始,就被打上了“瓊斯”的標簽,我以此為榮。他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好的朋友,每當我的媽媽對我發(fā)脾氣的時候,我都會去找外公；當我的教練指責我的時候,我也會去找他。我不知道其他人的長輩是什么樣的,但對于我來說,外公是最了解我的人。

在我小的時候,老瓊斯還是我的老板。我們家的孩子從8歲的時候就要幫助他工作了,每個假期我們都會在他身邊度過歡樂的時光。每天早上7點,我們就要到他工作的地方,他會準備好咖啡,讓我們清醒一下。

當然,我們喝的也是那種廉價的黑咖啡,以至于不得不拼命加糖。但我和我的兄弟們都很喜歡來這里工作,因為外公允許我們留下客人給的小費。每當有車朝這里開過來的時候,我們都會從椅子上跳起來,如果他們需要人工加油,我們就能得到小費,如果他們想要自助加油,我們也會跑過去,在他們下車之前等在那里,把他們拉到人工加油的地方去。通常情況下,好心的人們都會笑著把小費給我們。

我們會在加油的時候用一些小伎倆。如果有人想要加30美元的汽油,那我們就會在金額表跳到29.30美金的時候停下來,這樣一來,剩下的零錢就能落進我們的口袋了。

我們會攢著錢,買自己喜歡的籃球鞋和其他東西。而當我們看到外公賺了一筆錢的時候,就會圍著他撒嬌：“我們想要買籃球鞋?！?/p>

他會一臉嚴肅地告訴我們：“只要你們努力工作,就會得到你們想要的東西?！?/p>

在保羅的房間里一直擺著這張合成的照片，他以此來紀念自己的外公。

那段日子使我至今難忘,加油站、黑咖啡、裝進口袋的零錢?，F(xiàn)在,我一聞到汽油味就會想起那段時光,想起我們一起做的每一件事。

我們家喜歡全家人一起活動,一起去教堂,一起吃飯,一起去看我爸爸的比賽。我們經(jīng)常在暫停時間跑到球場上去投籃,因為我的父母都是球隊的人,所以我們家的孩子能享受這種特權(quán)。

我爸爸的球隊屬于一家地毯清潔公司,我的母親是球隊的數(shù)據(jù)統(tǒng)計人員,而我的父親則是純球員——他的隊友大多是地毯公司的員工。父親對于冠軍有著強烈的渴望,他超越了那個時代。

我的父親身穿44號球衣,因為他的偶像是“冰人”喬治·格文。我小時候的偶像是邁克爾·喬丹,在我的房間里有一個印著喬丹照片的掛鐘；可在上了高中之后,我的偶像變成了阿倫·艾弗森,我瘋狂迷戀著他,甚至一度想要變得和他一模一樣——無論是打球的風格,還是外在的形象。

有一次,我在比賽的前一晚去了朋友家,求他的姐姐幫我把頭發(fā)都扎成艾弗森那樣的臟辮,然后偷偷地回了家,因為我知道家里人都會在明天一早出去工作,我能帶著這樣的發(fā)型去參加比賽。

第二天,我放學后去了球場。女生的比賽在我們之前,我?guī)еc炫耀坐在場邊欣賞她們曼妙的身姿,享受著人們投來的羨慕目光。突然,我發(fā)現(xiàn)我的家人從體育場入口走了進來,他們是來看我比賽的。我們在第一時間就看到了彼此,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我看到了父親的眼神,我知道他想說什么。他朝我揮了揮手,讓我過去。我可不想在隊友和姑娘面前丟臉,故意慢吞吞地走了過去,裝作毫不在乎。

我的父親也沒多廢話,他甚至沒給我說話的機會。

“克里斯托夫·艾曼紐爾·保羅,”他叫了我的全名,“最好別讓我看到你頂著這樣的發(fā)型出現(xiàn)在比賽中。”

什么叫“不怒自威”？我是體會到了。我二話不說,就沖進了廁所,把所有辮子都拆開了。結(jié)果在練習投籃的時候,每個人都看到了我的爆炸頭。

這是我最不想提起的童年回憶之一,我的家人現(xiàn)在還會拿這件事笑話我。

我沒能在外形上成為艾弗森,但我相信我的球技已經(jīng)和他非常相似了。

我小時候絕對是北卡的球迷,但在升大學的時候,我卻選擇了維克森林,因為我不得不為現(xiàn)實考慮——北卡的優(yōu)秀后衛(wèi)太多了,教練告訴我,直到雷蒙德·費爾頓參加選秀之前,我可能都不會得到什么機會。而我,則需要全額獎學金來負擔學費。我想留在家鄉(xiāng),這樣我的家人就能來看我比賽了,所以我加盟了維克森林大學。

我的簽約并沒有引起任何關(guān)注,到場的只有我的家人和球隊的工作人員,當我把自己的名字寫在那張“錄取通知書”上得時候,所有人都開始鼓掌。我們只有一頂維克森林大學的帽子,我把它戴在了外公頭上,他擁抱了我,然后把帽子扣在了我的頭上。他咧著嘴大笑,我能看到牙齒在他嘴里搖晃,因為他戴著假牙。

他告訴我：“我這輩子都會記得這一天?！?/p>

他為我感到驕傲,在那天晚上,我們一起看了維克森林的比賽,我現(xiàn)在還能聞到那桶爆米花的香氣,耳朵里還不時傳來現(xiàn)場DJ的聲音。我記得當時我看著球場上的比賽,想象著我也會穿上和他們一樣的球衣,在如此漂亮的球館里比賽,而我的外公和家人也會坐在這里,看著我的比賽。

克里斯·保羅,維克森林大學的主力控衛(wèi)。

第二天晚上,我在看高中橄欖球賽的時候接到了哥哥的電話。

“什么事？”

“我正在開車回家的路上?！?/p>

我的哥哥在南卡羅來納大學讀書,他開車回家要三個小時。

我問他：“你回家了？有什么事嗎？”

他說：“是的,外公病了。”

什么？我感到難以置信,我昨天晚上還和老瓊斯在一起,他看起來好得不能再好了。

我的腦袋一下子炸了,我不明白他說的是什么意思,總之先回家吧。我跑到了停車場,在找到我自己的車之前,我看到了我的表哥。

我對他說：“外公生病了,我們必須馬上回去?！?/p>

他說：“不是生病……外公被謀殺了?！?/p>

他說的絕對不是真的！他肯定搞錯了！在這里,誰會殺死老瓊斯？一定是什么地方搞錯了。我們上了車,以最快的速度開往外公家,還沒到他家門口,我們就看到了最不想看到的東西。

紅藍色的警燈閃爍著,救護車、警車、我的媽媽和姨媽,以及其他鄰居都聚集在那里。我的腦子一片空白,耳朵里只能聽見一個聲音：“這是誰干的？有人知道嗎？”

我們停下車,朝外公家跑去,我一直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直到我的舅舅抱住了我,在他身后,我看到了一塊白布蓋在地上,我知道,白布下面,躺著我的外公。

我的生活一下子被摧毀了,我完全不記得接下來幾天都發(fā)生了什么,我的靈魂已經(jīng)脫離了軀體。

真相慢慢調(diào)查清楚了。

在老瓊斯回家下車后,一群青年劫持了他,他們綁住了他,在他嘴上貼了膠布,免得有人聽到他的呼救。他們拿走了他的錢,我的外公無法呼吸,心臟慢慢停止了跳動。

一卷鈔票,一個老人的生命。

我的童年,我的整個人生。

我最好的朋友,最疼愛我的親人,就這么離我而去了。

人們知道我外公的事情可能是因為之后的那場比賽。我在球場上故意投丟了罰球,讓自己的得分定格在61分,這是為了紀念他在這個世界上的61年。這是我給他的小小安慰,讓人們知道他的故事,對我來說也是一種安慰。

但是,他的人生與籃球比賽無關(guān)。他之所以值得被銘記,是因為他為家人的付出,也是因為他在這個社區(qū)所做的一切。

我8歲那一年,我的外婆因為癌癥去世了,在葬禮上,我哭得很傷心,外公緊緊摟住了我,對我說：“為了你的媽媽,你必須學會堅強,從現(xiàn)在開始別哭了?！?/p>

他失去了自己的妻子,卻還能安撫幼小的我。

保羅和外公的合照，外公去世對他的打擊直到現(xiàn)在還沒有平復。

在成長的過程中,我的身邊多了很多好朋友,我有我的隊友、我的兄弟。但沒人能像我的外公一樣,帶給我那種朋友和親人的安全感。他沒看過我在維克森林的比賽,也沒看到我進入了NBA,他沒能繼續(xù)為我驕傲。

有人問我,這件事是否對我造成了傷害。

當然,這種傷害從未停止。

在我入選了全明星之后,我曾經(jīng)在一次活動中將我的父親介紹給了他的偶像喬治·格文以及“J博士”,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刻他的表情。

他無法抑制自己的笑容,我懂他的心情,因為我從小就看著他身穿44號球衣比賽,聽他給我講“冰人”的故事?，F(xiàn)在,他們在一起,像老朋友一樣交談,一起喝著香檳,吃著薄餅,聊一些過去的比賽。

那一刻,我又想起了我的外公,我多希望他也在場啊。

但那只是一個短暫的瞬間。我更希望的,是我的外公能看到我的孩子們,我想讓我的兒子像我小時候一樣,去外公身邊,和他一起工作,克扣客人的小費。

那種遺憾的痛苦永遠不會消失,同時,我也保存了他的饋贈。當我的兒子看著我的父親時,我仿佛看到了我和外公的影子,這就是隔代人之間奇妙的情感,我的父親只想看到他孫子的笑容,就像外公看著我一樣。

我不是克里斯·保羅,我是老瓊斯的外孫。他以他的名義建立了基金會,每一年,都會有兩位維克森林大學的學生得到“納撒尼爾·瓊斯獎學金”。我想讓那些孩子們明白,只要他們努力完成自己的工作,就會得到相應(yīng)的回報。

記得嗎？小時候他對我們說的話？

“只要你們努力工作,就會得到你們想要的東西?！?/p>

這句話讓他的手掌永遠也洗不干凈,這句話讓他得到了所有溫斯頓-塞勒姆人的尊重——除了那幾個年青人。

我們的家人依然會聚在一起,我相信,瓊斯先生也與我們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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