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琳
這座城市天生就適合戀愛,你天生就適合我的靈魂——杜拉斯
1
這年冬天,惠秋回到北京。他到的那天,西伯利亞冷空氣過境,氣溫驟降,寒風刮在臉上就像扇人耳刮子。到處塵土飛揚,城市籠罩在臟牛奶一般的霧霾之中,不過這在惠秋看來,都不重要,天氣會轉好,霧霾會消散,假以時日,中國藍就會出現在頭頂上??墒巧钪杏行┦虑橐坏┌l生就無法逆轉,比如生米煮成熟飯,婚外情,不倫戀(別人嚼舌頭),還有離婚。當然了,離婚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一個人離婚無非就是中止長期性合同,淘汰彼此,這跟別人有什么關系,跟工作有什么關系呢,可偏偏有人就要攪扯在一起。簽完離婚協議的第二天,老宋就來找他了,讓他調離崗位去分公司工作。老宋假惺惺地說,去基層鍛煉一下對你有好處,年輕人就應該有上進心。惠秋說,既然有好處就照顧別人去吧,我暫時不想去。老宋說,上級決定讓你去,你就得去。干工作不是請客吃飯,沒那么隨便。再說了,別人都拖家帶口去了也不方便?;萸镎f不管別人方便不方便,都跟我沒關系。反正我不去。老宋說,這由不得你!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惠秋說,我不去你能把我咋樣?!兩人當即吵起來,老宋罵惠秋白眼狼,不知好歹。惠秋罵老宋公報私仇,跟他干閨女離了婚,就來攆他走。老宋拍著桌子叫,是啊是啊是啊,你說得沒錯,我就攆你走!我就公報私仇,你趕緊給我滾吧!
好吧,滾就滾,沒啥了不起。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何必在一棵樹上吊死?惠秋當即辭職,買了火車票,第二天就往北京趕。
當時他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趕緊走,走得越遠越好,再也不想看見這些人。至于去北京找誰,在哪里落腳,他還沒顧得考慮。車到山前必有路,到了跟前再說,這是他一貫的處事態度,想多了就啥也干不了。在火車上過了一夜,早晨車到石家莊,他在微信圈發消息稱自己回北京了,想看看誰接招,誰接招他就去找誰。不一會兒,趙同學的電話打過來了,說要開車去西客站接他?;萸镎f接就免了吧,發個定位過來,我打的過去。
定位發過來一看,他居然還住在老地方。這個老古董。這些年手機號沒換,租房子的小區沒換,工作還是原來的。女朋友換沒換?恐怕早就是萬水千山了。
2
惠秋他們班當年七個同學留京,到如今失聯的失聯,變僵尸的變僵尸,基本上少有聯系。就是趙同學也僅限于逢年過節發個短信問候一聲,電話都懶得打。大二那年他倆還是死對頭,有一天睡半夜,睡下鋪的趙同學忽然抽瘋從床上跳起來去掐惠秋的脖子,差點將他在睡夢中掐死。兩人從床上扭到床下,像螃蟹那樣糾纏在一起。一個被揍歪了鼻子,流了一攤鼻血;一個眼睛赤橙黃綠青藍紫,腫得像包子,一個星期都沒去上課。
為一個女同學兩人鬧得你死我活,趙同學說惠秋睡了他女朋友,給他戴了綠帽子?;萸锊怀姓J:鬼才知道誰是你女朋友?是你的你管緊點啊,別讓她出來發騷,禍害人,你用過的我還嫌臟——
要不是舍友們及時拉住,趙同學差點撕了他。倆人仇恨了半年。半年后女同學不知何故休學,他們也各自有了新女友。有一天在酒吧相遇,仇人相見分外眼紅,都瞅著對方的女朋友看,越看眼越紅。所謂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除舊迎新原來都是拜對方所賜。原來他們才是情投意合的戰友,搞的都是別人的老婆,占的都是別人的便宜,英雄所見略同大概就是指這個,于是一笑泯恩仇,跟對方點頭致意,算是前嫌盡釋。趕巧那天酒吧人多,身邊的兩女生慫恿坐一起,于是兩男兩女就湊成了一桌,喝酒聊天,后來每逢周末,就約一起吃飯,打升級,或者去逛街。有倆女生在中間添油加醋,他們越發臭味相投。到畢業的時候情侶們都一拍兩散,但好戰友仍然是好戰友。
趙同學老爹后臺過硬,給趙同學謀就了某國企駐京辦事處的職位,不等畢業就入職實習,公司就在離學校兩站路的地方。所以趙同學租房子一直就在學校附近。租期到了,換個房東或者合租人就是了。
趙同學現在租的房子是兩室一廳,他是二房東,住主臥,連著陽臺。小臥室租給了一對小鴛鴦,據說是化工大的學生。趙同學說,他們中午一般不回來,只有晚上才回來睡個覺。
惠秋想,城市的房子也就睡個覺。有女朋友睡個葷的,沒女朋友睡個素的。他現在還不知道晚上睡哪里。幾年前兩個大男人還可以一張床上擠一擠,現在想起這事就覺毛骨悚然。好在趙同學并沒有邀請他跟他同床共枕,只是幫他把行李搬進房間,然后一起出去吃飯。
吃完飯你自己回來休息,我趕著去單位上班。趙同學出門的時候把房門鑰匙遞給他。
要是不方便,我去登個房?;萸镎f。他看見窗臺上有一只水晶發卡,料定他有人同居。
不料趙同學在他肩上拍了一掌說,沒有不方便,方便得很。你晚上就住我這兒,我有地方住。柜子里有干凈床單,你愿意換就換,不愿意換就湊合著用。
趙同學說這套房的租期還有兩個月,你先住著,合適了就續租,不合適你再出去找地方。最好就住這兒,我的這些東西就不用搬來搬去,就先存你這里。
那你睡哪兒?
女朋友家。
哇,傍了個富婆。準備多會兒結婚?
不急。
他們吃飯的地方,是以前常去的一家川菜館,中午一般人少,到了晚上才會爆滿。他們找了臨窗的位置坐下。
惠秋想起以前他跟同學來這家餐館吃飯,餐單上有一道菜,叫葫蘆頭泡饃。他們當時不知道葫蘆頭泡饃是什么東西,就叫服務員過來問。
惠秋問趙同學:你還記不記得這家餐館有道菜叫葫蘆頭泡饃?
趙同學說,咋不記得?你當時把茶水噴人家小姑娘身上,大夏天的,害人家胸口濕了一大片,連文胸都透出來了。
我不是故意的。
你當然不是故意的,沒人說你是故意的。不過你每次來都叫服務員過來問,司馬昭之心大家就都知道了。
不知道現在還有沒有這道菜?
我看看,要是有的話給你來一份?
惠秋說,我才不要吃豬大腸,要吃你吃。
飯后回到趙同學的住處,惠秋倒頭便睡。頭一挨枕頭瞬間就睡死過去。被吵醒之前,他正做夢在海棠家吃火鍋,桌子上擺滿了盤盤碗碗。中間的盤子里是一盤羊眼,他看羊眼的時候,羊眼也看著他,每一只羊眼都在咕嚕咕嚕轉動。他驚出一身冷汗,然后就聽見手機響。
到了嗎?
到了。
還好吧?
還好。
這會兒在干嘛?
在同學家睡覺。
哦。那你接著睡吧,再見。
電話來得快,掛得也快。他癔癥半晌,感覺還像是在夢中。他答應她一到北京就打電話,居然把這事給忘了。
再醒來天已經徹底黑透,屋里黑沉沉的。有女人的說話聲隱隱約約傳過來,起初他以為是雪姨,但很快就明白過來,雪姨在一千公里之外。這是趙同學家。
他抓過手機看了一眼,差幾分鐘六點。就是說他睡了整整四個小時。這次是真醒了。惠秋拉開房門,頓時就愣住了。客廳中央站著一個姑娘,穿一套碎花棉衣棉褲,背對著他,腦袋歪在肩膀上,一只手在空中舞奓著,大喊大叫,像跳大神似的,抖動著身子?;萸锒⒅暮蟊晨?,鬧不明白她在干啥。姑娘忽然轉過身來,瞅見惠秋就像見鬼似的,嘴巴大張,電話也忘講了,呆呆地看著他。
他沖她咧嘴一笑。姑娘緩過勁兒來,狠狠地瞪他一眼,抱頭竄進小屋,嘭的一聲把門關上。
惠秋沒有猜錯,姑娘那天打電話是跟男朋友吵架。
我以為家里沒人,趙哥下午從來都不在家。姑娘后來解釋說。
惠秋洗漱完畢,換好衣服出來,姑娘的電話也打完了。她站在客廳從頭到腳將惠秋隆重打量了一番。
請問你是誰?姑娘毫不客氣地問。
趙豪的同學。
姑娘說,他讓你住這兒?
對啊,他不讓我住我飛不進來。你住這兒?
嗯。姑娘咬了咬嘴唇。等她松開牙齒的時候,惠秋發現她上嘴唇往上突起,嘴巴有點翹。皮膚蒼白,眼珠子很黑??慈说臅r候一對兒黑珠子烏溜溜地在眼眶里滾來滾去。
惠秋避開她的目光說,我要出去吃飯了,然后點點頭就往門口走。
姑娘沖著他的脊背說:你打算在這兒住多久?
惠秋說,可能要住上一陣子吧。
姑娘說,那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出去吃個飯?你別誤會哈,我不是讓你請客,是想跟你一起搭個伴,我們各吃各。要是我一個人我就懶得出去吃了,寧愿餓一頓。
惠秋雖然有些訝異,但不管怎么說有姑娘陪著共進晚餐,也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兒。盡管這姑娘看上去太稚嫩,雛鳥不合他胃口,但這一點都不妨礙他站在門口等她。
那晚他們去的小餐廳就在財大對過的巷道里,干炒牛河的味道不錯。飯畢惠秋堅持替她付了賬。
3
找工作卻不順利,看了兩家都不合適。一家給的薪水太低,2500加提成,試用期三個月?;萸镆宦犈ゎ^就走,還有一家就更離譜,招聘黃頁上清清楚楚寫著,民營企業,公司注冊資產過億。他跑了幾條街,好不容易在一條胡同里找到,什么民營企業,充其量就一小作坊,門臉只有狗屁股大。擔心上當受騙,惠秋只站在門口望了一眼,就落荒而逃。
兩天就這樣耗過去了。轉眼又到了周五,吃完早餐,惠秋繼續在五八同城,趕集網,智聯招聘上面瀏覽招聘信息,寫郵件,投簡歷。中午去小餐館吃了碗牛肉面,回來接著上網,投簡歷。午后小睡片刻。下午看天氣不錯,從柜子里找出干凈床單被罩換上,臟的丟進洗衣機里,胡亂挖了幾勺洗衣粉倒進去,按下洗衣鍵。他得讓自己住得舒服一點,不定多會兒才能找到工作,在這里住上十天半月也有可能。
還是有些莽撞了。以為還跟以前一樣,北京工作遍地都是,只要用心找就能找到。他忽略了一點,那就是他已經不是從前的他,有些工作做不了,工作對他有要求,他對工作一樣有要求。離開小鎮之前,雪姨勸他先別忙著辭職,她說你既然打算不干了,干嘛不先混著,等新單位落實清楚再走也不遲。雪姨的意思是可以先弄個停薪留職,或者請長假,或者等調過去以后再找人掛靠在基層單位,在工資和社保都不受影響的情況下,隨心所欲地玩,找工作,兩頭都占著,將來不吃虧。但惠秋執意要走,他已經無心在鎮上再待下去,一連串的挫折令他心煩意亂,焦躁不安。一想到要從六號院搬回到大慶區,在雪姨面前出出進進,他頓覺顏面掃地。過去他為她偷偷摸摸跑回來,冒著被戳穿的風險,做賊似的擔驚受怕,心里卻甜如甘飴?,F在讓他光明正大流落在她這里,被她收留,他反而覺得這種光明正大來路不正,害人害己,再待下去一點意思都沒有。再說他還擔心一旦按她說的留下來,她免不了要替他去求人托關系,這樣更難堪,還不如一走了之。就算在外面混得豬狗不如,她看不見,他裝也能裝個人模狗樣。
瀏覽了一天網頁,天黑下來,他頭暈腦漲,覺得自己快要閉氣了,趕緊關了電腦往樓下走。
出了小區,馬路上人來人往。公交車一輛接一輛地開過來,開過去。風刮在臉上有些冷。他把衣領豎起來。
他邊走邊掏出手機給李浩打電話。李浩身邊人似乎很多,聽上去亂糟糟的。他以為李浩又跟什么人在一起胡吃海喝,李浩卻說他母親摔傷了尾骨,在醫院住院。他問是多久的事,李浩說就昨天,他母親出去買菜的時候,不小心摔了一跤。他在電話里問候了她老人家,匆匆聊了幾句就掛了電話。
走了差不多一個小時,路過幾家小吃店,透過玻璃窗看進去,里面都很熱鬧,人們三五成群擠在一起吃吃喝喝??匆娝麄兂院人D時沒了食欲。一個人不想吃也不想喝,也不想進店里去。小區門口有一家餅屋,往回走的時候他進去買了羊角面包和一塊三明治,打算餓了再吃。吃剩下的明天當早餐。姑娘說得沒錯,一個人懶得吃飯,寧愿餓一頓。
走到樓下,他習慣抬頭看了一眼他住的那戶窗戶,跟他走時一個樣,還是黑洞洞的,沒有亮燈。他請姑娘吃完晚飯,這幾天她沒回來。小臥室的門關得死死的,大概是鎖著吧。不知道她晚上回不回來,他擔心洗澡的時候她忽然開門進來,于是就搬來一把椅子放在衛生間門口,把衣服脫下來放上面。這樣她看見了就不會推衛生間的門。
他洗完澡出來,她還是沒回來。
他歪在床上玩手機,看微信圈。給趙同學曬的吃喝圖片下面點贊,問他去哪里腐敗了?等了好久那家伙都沒回復。
什么時候睡著的,他不知道。只是猛然驚醒,似乎有人敲門。仔細聽又沒有。翻個身接著睡,響聲又起。側耳一聽,是那種極富韻律感的撞擊聲,他忽然醒悟。于是,眼前就浮現出姑娘嘟起來的嘴唇,蝌蚪一樣的黑眼珠子,心里十分好笑。小畜生們,毛都沒長齊呢,就會干這種事?,F在的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屁大點小姑娘,干這種事倒老練得很。學校不管,難道父母也不管嗎?
他在這個年紀連想都不敢想,人家倒好,干脆租房子住一起,生怕別人不知道??磥磉€是自己落伍了,差距簡直不是一點點。那邊的叫床聲一浪高過一浪,他開始覺得可笑,后來就嫌煩。天亮的時候剛迷迷糊糊睡過去,那邊又開始鬧騰。也不知道趙同學以前是怎么過的,這深更半夜的,煩人。
4
他起床那邊門還關著。洗漱完畢,打開陽臺上窗戶透氣,打了一套八段錦。回屋燒水沖咖啡,吃了既當晚餐又當早餐的糕點,那邊屋還是沒有動靜。
中午的時候,他放下手頭工作,穿戴整齊準備出去吃午飯,推門出去,見那兩人在客廳里埋頭吃喝。
姑娘一見他,立馬就給了個笑臉。她對旁邊的男生說:他是趙哥的同學。隨后又沖他擠出一個微笑說,我老公,馬力。
呵呵,馬力,還是老公,這名字不錯?;萸镄睦镄Γ樕弦残?。說了一聲,你們好,隨即也遞過去一個大大的笑臉。
馬力拿起一包奶,招呼他過去喝一包。
他忙擺手道謝。說自己要出去吃午飯。你們這省事,早餐午餐一起解決。
那一對互相看一眼,繼續往嘴里塞東西。
真應該勸他們多吃點,馬力看上去那么單薄。姑娘也應該多吃點,柴火妞似的,該長肉的地方沒長肉,不該長肉的地方更是瘦成麻稈了。兩人秤桿秤砣,放在一起倒蠻匹配的,不然馬力真的像匹馬,一匹公馬,那姑娘卻不像一匹母馬,那是很要命的。他們不管是五官還是身材,左看右看都是小一號的人間精品??淳穫凈[騰當然比看龐然大物們鬧騰有意思多了?;萸镄Σ[瞇地打量著他們,見他們上面吃,想到他們下邊也吃,忍不住想大笑幾聲。他又擔心自己笑得鬼里鬼氣不禮貌,就說了聲,你們慢吃,然后就笑瞇瞇地推門出去了。
這時候手機叮了一聲,掏出來看,是趙同學。
趙同學說,下樓,去吃飯。
真是瞌睡遇見枕頭,此人來得正好。
惠秋說,你有空了?
趙同學說:廢話,趕緊滾下來吧。
出了樓洞,就見趙同學在樹底下站著。白羽絨服,牛仔褲配褐色矮腰馬丁靴,雙手別進褲兜里。
牛逼!跟你一比我就一農民工?;萸镒猿爸f。
趙同學說,農民工有穿成你這樣的嗎?你見哪個農民工穿普拉達。
惠秋說,我這不是要跟領導吃飯嘛。
惠秋身上這件夾克是海棠父母去法國買的。每次穿出去的目的就是為了給識貨的人顯擺,隨便給自己充個臉面。
兩人邊說邊往車跟前走。今天不陪你女朋友?
人家不讓陪。
吵架了?
屁!你就知道吵架。人家值班去了。
噢,你女朋友是干啥的?
醫生,婦科醫生。
哇,婦科醫生!惠秋叫起來。
咋了?聽你鬼叫。
我聽說婦科醫生有潔癖,不知你家那個有沒有?
有又咋了,沒有又咋了?醫生不都那樣,這還用說。
有沒有給你消消毒?惠秋邊說邊比劃著。
消什么毒?
跟你干那個的時候,拿消毒水消你老二。
去你的,盡胡扯八扯。你倒知道得很清楚!你在哪兒享受過這種待遇?
我哪有這福氣。只是聽人說過,你不正好趕上了嘛,就趕緊問問。
惠秋是聽雪姨說的,他們醫院婦產科有個女醫生,每次跟她老公做事前,都要拿消毒水消毒。一消她老公就不行了,她抱怨她老公壞掉了,就帶他去看男科。結果兩人當著男科醫生的面大吵一架,被當成笑料傳得人盡皆知?;萸锍脵C拿來打趣趙同學。
5
周一惠秋去模具公司簽了用工合同,試用期一個月,月薪四千。等簽完正式合同,月薪可以拿到六千,給繳五險一金,年底還有提成獎。聽上去似乎還不錯。雖然年底這一塊是個未知數,不過暫時可以先干著,遇到合適機會再跳槽。大家都是這么干的。這事多虧了趙同學。那天在飯桌上,兩人聊起了混小地方和混大城市的區別,趙同學說,你說大城市不好吧,有人來也有人走。小地方好吧,你待了幾年又跑回來了。前幾天我有個同鄉,比我們高一屆,剛辭職回鞍山結婚去了。他本來在這兒干得好好的,因為在北京找不到人結婚,只好奔能結婚的地方去了。趙同學感慨說,地方沒有好壞之分,適合自己才是最好的,所謂適者生存嘛。說不定再過幾年北京我也待煩了,也想換地方,換個活法。
惠秋說,你打算去哪里?
趙同學說,只是這么想,遇到機會再說。
惠秋就問趙同學的同鄉以前在哪兒上班,工資多少,因為同專業,可以當作自己的參照標準。趙同學的收入沒有可比性,他后臺硬,已經爬到財務主管的位子上,他雖然沒說,但惠秋猜他的年薪少說也有二十萬。
趙同學給他同鄉打電話,他同鄉說他空出的職位目前正虛位以待,可以引薦惠秋去試試。
第二天一早,惠秋按約定時間去了公司。面試他的是個女的,公司財務總監,姓俞,名之之??瓷先ケ然萸锬觊L幾歲,身材略顯豐腴。她說話的聲音又尖又細,像是捏著嗓子說話,問的問題跟專業關系不大,都是些私人話題:你是哪兒的(簡歷上寫著)多大了(簡歷上寫著),有沒有女朋友(惠秋說沒有。他不想坦誠自己有婚史,人家又不是征婚,在女性面前不打自招,等同當面大小便),你在北京待了五年,后來為啥不干了,現在怎么又回來了。
她應該問惠秋會不會做假賬,幫企業偷稅漏稅之類的,這才是正理兒。問閑話,惠秋就胡亂應付幾句,覺得她大概看不上他,心里正打著退堂鼓,忽聽她說你要愿意就留下來,試用期一個月。一個月如果合適就再簽正式合同。我們這兒是私企,丑話先說在前面,干不好老板隨時會攆人。
是威脅還是善意提醒?惠秋沒有說話,給女人當下屬,他感覺怪怪的。
簽完意向書出來,她帶他去財務室,指著角落里的一張辦公桌椅,說以后那就是他的寶座,讓他坐在此處辦公?;萸锍蛄顺蚰菑堦惼ど呐f辦公桌椅,還有旁邊占據了窗戶位置的兩位女同事,以及用玻璃墻圍起來的俞總室,心里莫名的緊張。他對男性一枝獨秀的工作前景一向感覺不是很妙。他問他的前任在公司干了幾年?答曰兩年。兩年還好,對于不太豐滿的薪水來說,似乎已經足夠漫長了。
說到具體工作,也就是做報表、統計之類的。說到這里,俞總露齒一笑,等上班以后你聽我安排就是了。
她讓惠秋稍等片刻,然后扭著身子踩著高跟鞋一搖一晃出去了。過了一會兒她進來,身后跟了個年輕小伙。
你跟他去車間轉轉吧,熟悉一下環境。明天正式來上班。
惠秋跟著小伙往外走,沒走幾步她又喊住他說:上班不能遲到,出入要打卡。公司不允許喝酒。
惠秋在心里笑:她怎么知道我會遲到、愛喝酒?
繞著公司兜了一大圈,車間里全是些高矮不等各式各樣的機床,金屬零部件。一圈走下來,惠秋的嘴巴里滿是鐵銹味和油泥味。
6
不需要鬧鐘,惠秋每天習慣六點鐘醒來。起床,洗漱,吃飯,七點鐘到小區門口乘坐18路公交車,一個半小時后下車,再步行十分鐘到達公司門口。第一天上班打卡,惠秋是新人,沒有卡被允許直接入內。門衛告訴他,以后出入公司大門必須打卡。
吃飯公司有食堂,供應百十號人的一日三餐,但不包飯,吃飯憑出入卡去辦理充值卡。然后拿著飯卡到售飯窗口打飯。售飯窗口有四個,每個窗口上面都有電子屏顯示著所售食物的名稱。饅頭米飯,面食,粥,菜湯。炒菜每頓飯也有四個,兩素兩葷,裝在不銹鋼大盆里。四個菜全要,十元。一素一葷,五元。沒有單價,估計是沒人這么吃。
惠秋剛這么想,排在他前面的一個男的就要了兩個素菜,師傅敲著飯盒叫道:兩元!輪到惠秋,他說都要吧。心想不定哪個能吃,買四個總比買一個保險。果不其然,糟糕透了。土豆不面,白菜全是老菜幫子,粉條坨成了坨。那兩個素菜,除了鹽,什么味道都沒有。感覺就是用水煮了煮,抓了把鹽丟進去。也不知道這些菜洗沒洗,干不干凈。他以前在海棠家吃飯,那菜可是每次都洗出了綠汁,他去洗菜,洗完海棠她媽還要再洗一遍。每逢吃豆芽,都是仔細掐了根的。老太太燒菜水平那叫一個了得,刀工火候無一不精,菜品端上桌有模有樣,據說曾專門請師傅上門傳授過廚藝。飯桌上隔兩天就有一盤清蒸鱸魚,或者紅燒魚,那是專門燒給惠秋吃的,他喜歡吃腥。海棠戲稱喂貓。海棠一家人都不吃魚。
他旁邊有個穿藍工作服的大叔見他端著飯碗發呆,問他是不是新來的,惠秋說是。大叔說,剛來不習慣,習慣了就好了。
飯后回辦公室上班,沒有午休時間?;萸镌谛℃側牮B成的午睡習慣,每到這個點總是困得不行。有一天中午,外面刮大風,他坐在椅子上打瞌睡,正好讓俞總撞見。俞總把報表往桌子上一扔,他以為刮臺風,嚇出了一身汗。俞總讓他去車間核對一張出庫數據。車間的出庫單,每次交上來她都讓惠秋再去核對一遍。有時是出庫單,有時是入庫單,惠秋認為純屬多此一舉,可每次還得去。
熬到下班,累得人困馬乏,坐上公交車就開始打瞌睡。到家快七點了。開門前,他以為那對小鴛鴦會在家,但每次都沒有,他們永遠比他回來得晚,總是在他洗漱完畢躺在床上以后,才聽見門鎖的轉動聲。有時他睡著了,他們把他吵醒。多數時候他不知道他們回來沒有,早晨起床看見門口擺著一大一小兩雙形狀不同的鞋子,才想起這屋里除了他還有別人。
7
有一天下班前,俞總讓他不要走,有個飯局要去應酬。來公司這還是第一次。俞總開著她的白色標致408帶著惠秋一起去酒店。那天公司老總副老總都在,還有兩個美女在座,加上惠秋和俞總,主人和客人的比例是八比四,等于兩人陪一個?;萸锖陀峥傄贿呉粋€左右夾擊跟他們業務對接的一個王姓科長。俞總頻頻舉杯,跟王科談笑風生,酒杯在嘴唇上淺淺碰一碰,并不真的喝下去。真正喝酒的人是惠秋,讓他來的目的就是裝酒,老總副老總俞總的酒都由他代勞,他成了酒囊酒桶,酒一杯接一杯喝下肚,最后徹底喝趴下,死狗一樣被人扔進值班室昏睡了一夜。半夜里,他醒過來,臟物吐了一地。胃里火燒火燎,他暈暈乎乎拿起手機,不知怎么就撥通了海棠的電話。她父親對他的警告在這會兒完全失效。
惠秋說,海棠,海棠。
海棠說,混蛋,干嘛深更半夜打我電話?!
惠秋說,我想你啊,我難受死了。
海棠說,死了算了,你這種人趕緊去死,打什么電話?我不想聽你說話。過了片刻,話筒里傳來海棠擤鼻涕的聲音。
惠秋說,海棠,不要哭。我該死,我混蛋。
海棠說你是不是喝醉了才打我電話?
惠秋說我沒有喝醉。我這會兒清醒得很。
海棠說,你就是個滿嘴謊話的騙子。我才不信。
惠秋說,我沒有騙你。
海棠說,你還想咋騙?
惠秋說,我不想騙你,我只想跟你說句對不起。海棠,對不起,都是我不好,你原諒我吧。
他對著手機嘮叨著,后來居然哭起來。
早晨醒來,發現手機掉在一堆嘔吐物當中。抓起來看,已經開不了機。充上電還是不行。午飯時間他去公司門口的維修店,花了一百五十塊錢修理費。拿到手機的第一件事就是趕緊查看通話記錄。沒錯,夜里他確實打過海棠的電話,他搞不懂他為啥要這樣做?;槎茧x了還打什么電話。純屬沒事找事。
8
周末又刮風又下雨,惠秋索性一覺睡到中午。屋里除了甩到窗玻璃上的風聲雨聲,聽不到別的聲音。他以為小鴛鴦沒回來,起床推門一看,客廳沙發上窩了個人。馬力歪在沙發上,垂著頭玩手機。
他招呼了聲,馬力抬起頭,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隨即又垂下頭去,并用手捂住臉。他驚奇地發現他并沒有玩手機,而是一臉怒容。
怎么了?他看了一眼他們的房門,門是關著的。
她呢?
這次馬力像沒聽見一樣,頭垂得更低了,直接鉆進褲襠里。
惠秋覺得沒趣,就進衛生間刷牙洗臉。洗漱完畢,去廚房燒水泡茶泡面,在陽臺上開始享受他這一天的第一餐食物。這時他聽見門砰的一聲巨響,出來看客廳已經沒人了。
滿屋都是泡面的味道,他把窗戶和門敞開透氣??觳兔孢@玩意兒吃的時候感覺還挺好,一旦吃完再去聞那個味兒就令人作嘔。他打開電腦開始瀏覽網頁。這幾天網上最熱的新聞是美國總統大選,人家選老大,管別人屁事??删W上的新聞鋪天蓋地都是:美國總統大選,黑馬事件頻出,計票舞弊是真是假。
勝負分曉在即,兩老家伙使出渾身解數互掐,媒體推波助瀾,各種報道層出不窮,想不看都不可能。文章內容他沒看完,感覺有什么東西在門口晃動,他回頭看,卻什么也沒有。
雨聲大起來,他起身去關陽臺窗戶。關房間門的時候,他朝客廳瞟了一眼,忽然發現那邊的屋門也開著。原來屋里有人。就在他朝那邊張望的時候,那邊也伸出來一個鬼鬼祟祟的腦袋朝他這邊窺視。明顯是一張陌生男人的臉,絕對不是馬力。那人比馬力至少要大一號。這就奇怪了。他聽趙同學說過,租房子的人是馬力,那姑娘是馬力的同居者。奇怪的是,他常??匆姽媚镆粋€人回來,碰見馬力的機會很少。現在倒好,鳩占鵲巢,直接把馬力給撬走了。
姑娘照例沖他笑笑,他也照例把好奇心藏起來,關起房門,打開空調,繼續看他的電腦。他們愛怎樣怎樣,都與他無關。
十二點過后,他舒舒服服躺進被窩里睡午覺。蒙眬中聽有人敲門,他認為是敲別人的門,不予理會,翻個身繼續睡去。
隨后門被推開,一只冰涼的小手在他腦門上拍了一巴掌:哈!這么能睡。
你怎么跑我屋里來了?他咕噥著說。
帥哥,能不能幫個忙。姑娘說。
什么忙?
姑娘以前找他幫過一些小忙,比如在陽臺上幫忙晾個床單被套什么的,陽臺屬于他這邊的領地。
要晾東西盡管晾去,陽臺上有撐衣桿。
撐衣桿是惠秋自己動手弄的,他找了一截鐵絲,用廢棄的拖把桿捆綁而成,他懶得踩著凳子爬上爬下。陽臺上沒有安裝升降晾衣架,房東偷懶繃了兩根鐵絲。
這么冷的天誰洗衣服啊,你坐起來我跟你說。姑娘邊說邊動手搡他的肩膀。
別動手動腳,男女授受不親?;萸镎f著就坐起來,說,要我幫什么忙?
借我點錢,我有急用。
借錢?你想借多少?你怎么不問馬力或者你同學借?
姑娘說,他們都是窮學生,哪來的錢。
我也很窮啊,我沒錢還沒工作。你憑什么認定我就會借給你?
大哥,有沒有搞錯,我們同住一個屋檐下,你不至于那么小氣吧,就借我一千塊錢,又不是借了不還。
惠秋說,先說你借錢干啥。
姑娘說,哎呀,這個不能說。我保證下星期還你好不好?姑娘嗲聲嗲氣地說。
第二天跟趙同學吃火鍋的時候,他說了姑娘和陌生男子和馬力之間的奇怪關系,又說了借錢的事。趙同學說,你怎么能隨便借錢給人?我至今跟她都不熟,姓啥名啥都不知道,萬一不還錢了你去哪里找她?
惠秋說,不還就算了,一千塊錢也沒啥大不了的,不至于會破產。
一起吃飯的女同學說,高富帥啊你。是不是對人家小姑娘有意思?
惠秋說,別胡扯。我才沒那意思,你少來寒磣人。
趙同學說,那你對誰有意思,說來聽聽啊。
后來趙同學才跟惠秋說,女同學對他有意思,想泡他。
惠秋說我對她沒意思,也不想被她泡。
9
一星期過完,還真被女同學說中了,姑娘不僅沒還錢,連人影都不見了。惠秋不認為她為了區區一千塊錢會躲起來,但見不到她人,心里隱隱地有些替她擔心。不知她遇到了什么事,急慌慌地問他借錢。這個禮拜他回家總是很晚,趕上月底加班,俞總又拉他出去應酬了兩次,照樣是不醉不回,保安把他往公司的值班室一扔就走了。睡半夜他不是被凍醒就是被渴醒,然后掙扎著從夢里醒過來,望著黑洞洞的窗戶,心想他會不會在某一天醉酒后就再也醒不過來?如果他真把自己喝死了,這世上大概也沒誰會難過。這樣一想,思緒就漫無邊際地發散開來。好像自己真的死了一樣,被警察開腸破肚調查死因,再送到火葬場一把火燒成灰。
最近他情緒不佳,心里莫名焦躁。他抽空溜出去給趙同學打電話,趙同學勸他說,私企基本上都這樣,換來換去都成了試用期,不如先混著,等遇到合適機會再跳槽。合同簽了也沒關系,到時候辭職就是了。
試用期最后一天下班前,俞總微信讓惠秋去她辦公室一趟?;萸锵胫呛灪贤氖?,估計會簽一年。當初說的月薪六千不知道還能不能加一點,還有社保那一塊,年底的兌現,有沒有月獎也要問清楚。
他敲門進去,俞總從抽屜里拿出一個信封遞給他,里面裝的是他這個月的薪水。惠秋道了謝。俞總沖他笑笑,隨即目光調轉過去看電腦,沒說簽合同的事,惠秋也沒問。
從俞總辦公室出來他就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水杯,手機充電器,雨傘還有從當當網買來的兩本書都一起扔進手提袋里,拿著這些東西他朝公司門口走去。那會兒還不到下班時間,他不顧門衛驚訝的目光,捏著門卡上前刷了一下,嘀的一聲,大門敞開,隨即咣當一聲在他身后合上。不到下班時間擅自刷卡出廠門是要扣錢的。他當然不怕扣了。
他以為俞總一定會簽他的。在酒桌上她跟他又說又笑,捏著他的手讓他喝酒,有時還故意把身子歪過來借他的肩膀靠一靠。跟他說話的神態既溫存又迷人,一副情意綿綿的樣子。沒想到人家只是逢場作戲,翻臉比翻書都快,他差點還當人家對他有想法呢。
快到公交車站的時候,一輛米白色標致408緩緩地跟在他身后,他扭過頭去看,女司機沖他招手。上來,她說。
謝謝,不用,馬上到車站了?;萸镎f。
上來!她叫起來,找個地方坐坐,我請客。
俞總帶他去的是工體附近的一家西餐廳。俞總說這家的炭烤豬排不錯,烤土豆皮也很好吃,于是每人一份,邊吃邊聊。主要是俞總說,他聽。
俞總跟他說什么呢?說她的家庭。俞總是南方人,公司老板是她舅舅,她高中畢業就跟著舅舅在公司里干了,公司有她的股份。雖然她不懂財會,但這沒有關系,只要別人懂就行。她說這些就是想告訴惠秋,她是資產階級,多金還單身。這是一種身份的炫耀,關鍵時候亮出自己的底牌。什么意思呢?惠秋不懂。他只管聽,有時點點頭,表明她說得對,贊同她的觀點。等她問及惠秋家庭的時候,惠秋回答說父母都是國企職員,家庭條件一般。他沒有說父母都不在了,因為不想看她驚訝的表情。
一餐飯消磨到結束,閑聊了兩個小時,她沒有提及簽合同的事,惠秋也沒問,對他來講簽不簽已經無所謂了,不簽明天正好在家睡懶覺。俞總問惠秋要不要換個地方再去喝點兒?惠秋說不喝了,前幾天喝下去的酒勁還沒過去,人還醉著。她就說那好,改天再喝吧。買單的時候惠秋把她推到一邊,用手機支付結了賬。
好吧,算我欠你一頓,改天我請。
出了餐廳,兩人面對面站在冷風里?;萸锟此砬樗朴胁簧幔朴胁桓剩つ罅艘粫?,就說句我走了。她說,那我送你。
惠秋說不用送,你趕緊回吧。遂招手叫了一輛的士,側身坐進去沖她揮揮手。
回家洗漱完畢躺在床上玩手機,聽微信滴了一聲,翻過去看,是俞總。問他到家沒有,惠秋說到了。
做什么?
躺著,累。
我也是。
10
第二天惠秋沒上班,俞之之也沒打電話過來問?;萸镉珠_始在網上找工作,投簡歷。下午六點半的時候對方忽然打電話過來,讓惠秋陪她去喝酒?;萸镎f謝謝,酒就不喝了吧,以后有機會再喝。
俞之之說我馬上就到你那兒了,趕緊出來吧。
惠秋的腦子瞬間短路,如果反應快一點就應該撒謊說,我跟同學一起吃飯不方便出去。但他愣了幾秒鐘,硬是聽到她把電話掛掉。如果他不想去也可以再把電話打過去拒絕。可他轉眼一想,女人約酒豈有不喝的道理?現在他們之間沒有工作關系,只是熟識的男人和女人,喝頓酒又不會懷孕,怕什么。
換好衣服他就往外面走。風很大,也很冷。在小區門口,他東張西望尋找米白色的車子,忽見眼前站了一個人,這人裹在一件黑色的長羽絨服里,粽子似的,頭上戴頂紅絨線帽,披了一條紅格子呢大披肩。
好冷啊,這天。她說。
奇怪!這么冷的天,她居然沒有開車。
惠秋跟她打過招呼,她自然而然把手臂伸進他的臂彎里,親昵地依著他。
你咋來的?
打車呀。
去喝酒?
嗯。
惠秋帶著她沿著馬路往前走。不遠處就有一家酒吧,生意特別火爆。他以前常和同學來玩,到周末基本上都是人滿為患,找不到座位。平時還好,他們走進去找了一個角落里坐下。服務生送來餐單,惠秋也不跟她客氣,自作主張點了披薩和土豆條,伏特加,給俞之之點了百利甜酒。
酒吧里光線昏暗,給人的感覺不那么冷了。服務生送酒過來,他們邊碰邊喝,暖意漸漸地浮上來,身體里有了熱度,神經也跟著松弛下來。酒吧里鬧哄哄的很熱鬧,有人唱歌,有人嬉笑,他們就管喝酒。一杯接一杯地喝,旁邊桌的兩男人已經忘乎所以地摟抱在一起了,他甚至想,他和她干巴巴地坐在一起光喝酒是不是太無趣了?要不要做點什么。這念頭也只是在腦子里一閃而過。
她喝完杯中物,又揚手招呼服務生拿酒過來?;萸镆膊蛔钄r,一杯接一杯跟她碰。她端起杯子就喝,一副不醉不歸的樣子,好像跟酒有仇,非要干掉不可。惠秋雖然以前跟她應酬過幾次,但她喝得都很少,理由一大堆,沾沾嘴唇就算了事。所以惠秋并不知曉她的酒量,以為她能喝,等發覺她喝過量的時候,麻煩已經來了,她已經站立不穩,并緊緊拽住了他的胳膊。惠秋扶她到門口叫的士。天冷加之深夜,好不容易等來一輛,車還未停穩,俞之之蹲下嘔吐,司機一看是酒鬼,油門一踩又開走了。夜風呼呼刮過來,俞之之冷得直打哆嗦。去你那兒吧,我要凍死了。她小聲說。
惠秋說,我那里不方便。俞之之掐了他一把就不哼聲了。
終于等來了車,惠秋拉開車門扶她坐到后座,正扭身要退出來關車門,被她緊緊拽住一只手?;萸镞t疑片刻,也跟著坐進去。深更半夜送她回去也應該。
半小時后,車到小區門口,司機將他們卸下來。他扶她出來,對的哥說,你等我一小會兒,我送她到家還要返回去。
俞之之說,你走吧,不用等他。
的哥笑著做鬼臉,沖惠秋打了個手勢。
惠秋到她家,肚子里的酒也開始往上涌,他去衛生間方便,泄完下邊的泄上邊。出來,俞之之已經沏好茶,她這會兒倒是清醒了些。她斟茶給他喝。惠秋坐在沙發上,俞之之就靠在他旁邊。茶的香氣混合著酒氣還有旁邊女人的香水氣,味道濃得齁人。一杯熱茶下肚,身上微微出了些汗,感覺暢快了不少。進衛生間去洗了把臉,出來繼續坐在沙發上喝茶。一邊喝茶一邊打量俞之之的住處。
俞之之住的是一室一廳的公寓房,看上去很干凈,家具沙發都是淺顏色,燈光下到處都透著潔凈。
俞之之沖了澡出來,穿了件藕荷色棉睡袍,頭發用白色毛巾裹在頭頂。她挨著惠秋坐下,問他要不要吃點東西,或者水果之類的。
惠秋搖了搖頭。他喝完酒什么也吃不下。
那好吧,早點休息。
俞之之拖著他的胳膊去臥室。臥室不大,床卻很大,擺在屋子中央,屋子幾乎被占滿了。
床上鋪著桃紅色的被褥,猛然一見,會誤以為是婚房。俞之之拉開衣柜,從里面拎出一只枕頭,拍一拍放在床上,睡吧,她說。
我睡你的床?
怎么了,埋汰你了是怎么的。
惠秋忙說,我不敢睡哈。
不敢睡就去客廳坐著。
惠秋笑笑,這會兒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三兩下扒下自己的皮,留下內衣內褲一掀被子趕緊溜進去。然后瞇著眼睛看著她。
俞之之咧嘴一笑,伸手把燈關了?;萸锾稍诤诎抵新犓O窸窣窣脫衣服,心里有些好笑。跟她居然同床共枕,這是前世修來的緣分嗎?不然做夢都不會夢到這種事。她喜歡他嗎?他沒看出來。那什么意思呢,他搞不懂。
她在床邊躺下,跟他保持一定的距離,誰也挨不到誰。就像學生時代的男女同桌那樣,中間畫了一道三八線,大家都不會越過去?;萸锾闪艘粫?,意識漸漸松懈,一下子就睡過去了,俞之之伸手過來,他頓時驚醒。
她抓住了他的,開始揉捏起來。你是柳下惠嗎?聽口氣頗為不滿。
喝了酒的惠秋,像是一攤爛泥,憑她怎么折騰,都要死不活。
哎,你怎么回事?不會長了個假的吧。女人的聲音里半是調侃半是失落。
我喝多了就這樣,誰要你讓我喝酒。
你還沒我喝得多。
你是女人。女人只管躺下去,喝多少都沒關系。
男人喝了酒,都成你這樣了嗎?我不信。
你這會兒信了吧,我就是這號的?;萸镏烙行┤撕攘司凭透粤藗ジ缢频模αΡ对?。趙同學借著酒勁什么事都能整成,據他說,他喝了酒沒有一兩個小時結束不了。
所謂酒是色媒人,但擱在惠秋這里行不通,一喝酒,老虎就被毒成了病貓。
女人還在不死心地捏他,捏得他都有些急躁。
等酒勁兒過去,讓你見識一下我的厲害。
他拿掉她的手,溫存地用手去安撫她。
天亮的時候他起床小解,挺著老二看著黃色的液體在白色的馬桶里起泡,咧著嘴笑了一下。昨晚要不是酒精使壞早就給她尿一泡。這會兒他堅硬無比,如果再回到床上去,一定殺她個片甲不留,讓她見識一下他不喝酒的時候有多么厲害。
但他捏這根東西晃晃,遂又塞進內褲里。他丟盔棄甲從小鎮上逃出來,可不想這么快再陷進去。他以前很喜歡異性投懷送抱,如今已經膩歪透頂,他寧愿自己拋頭顱灑熱血,也不想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容易到手的東西總是令人心生疑慮。這么一想,他就悄悄地穿好衣服,拉開門走出去。
11
周六趙同學做東,請在京的老同學吃火鍋,還是上次那幾個。有心泡惠秋的女同學已經名花有主,泡上另一個男同學。這次他們雙雙出現,眉來眼去,吃飯的時候還互相喂著吃,趙同學直喊辣眼睛。
惠秋除了咳嗽,很少說話。他最近運氣不佳,工作沒著落,還患了風寒癥。
趙同學說,你就是自找的,丟了工作活該。人家投懷送抱你都不肯,怨誰?這種好事打著燈籠都難找,咋不讓我遇到?說話口氣完全是李浩附身。
其他幾個人也跟著瞎起哄,讓惠秋傳授經驗,他是如何做到讓女人主動投懷送抱。
惠秋苦著臉不語,過了半晌忽然說:你們說當獵人好還是當獵物好?
大家哄堂大笑。
趙同學說,誰是獵人誰是獵物都不一定。你以為你是獵人,說不定你才是獵物。把自己當成獵物的獵手,才是高手中的高手,不費一槍一彈,讓對方全軍覆沒。
說誰呢,賊不打三年自招。大家都笑。
說惠秋啊,趙同學說。
惠秋說,明明是他在給大家傳授經驗,非要栽贓給我。你看我們幾個,誰有他本事大?女朋友是醫生還是當地人,有房還多金。人家這才叫本事。我們都要學著點。
趙同學說,那是你們不努力,打鐵還得自身硬嘛。
那兩家伙說,誰不硬啊,我們都很硬嘛。除了惠秋??墒俏覀儧]有鐵打有什么辦法?
惠秋后悔把那天的事說給趙同學聽,讓他們拿他取樂。不過就算他們拿他取樂,他心情還是好了不少,不然在這個城市他真的成了孤魂野鬼。
吃完火鍋的第二天,惠秋咳嗽明顯加重,咳起來沒完沒了,胸口隱隱作疼。他給雪姨打電話,雪姨讓他去藥店買阿莫西林和咳特靈回來吃。雪姨再三交代,不好好吃藥咳成肺炎就該去住院了。聽她這么說,惠秋趕緊去藥店拿了藥回來按時服用。連著幾天都在下雨,也不用出門,除了吃飯就是吃藥和睡覺。雪姨這幾天對他很殷勤,每天都問有沒有好轉,感覺咋樣。
惠秋說,有你哩我怕啥,大不了嚴重了買張車票回去找你。
吃了三天藥咳嗽明顯好轉,胸痛也有些減輕。藥就扔到了一邊懶得再吃了 。
到了周五,天氣放晴,他去西單街頭閑逛,忽聽有人叫惠秋,心想這地方居然還有人跟他同名同姓,扭臉就撞見了一張熟臉。人稱小六。叫小六是因為他右手大拇指處分叉多長了一個指頭,真實姓名倒是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小六是個癮君子,每當他抽煙的時候,大拇指翹起,那個多余的肉瘤就探頭探腦,看上去特別怪異。
小六是惠秋在保險公司認識的同事,惠秋只待了兩個月就辭職不干了,掙的錢還不夠吃飯。據小六說,惠秋走后他跟著也走了。他后來去4S店賣過車,去居民區推銷過拖把,做過租房中介。小六說他現在自己當老板,掛靠在一家旅行社下面做旅游。有車有老婆只是房子錢還沒掙夠。他老婆就是他掛靠的那家旅行社的導游。
小六說,你如果想發財又不怕吃苦就跟著我干吧,北京旅游資源全中國第一。人家靠天吃飯,咱靠老祖宗吃飯,咋也不可能給餓著。
跟小六分手后,惠秋在回家的公交車上接到阿里巴巴人力資源部打來的電話,通知他第二天上午十點鐘去朝陽區溫萊特中心面試。也就是生病這幾天,他發現阿里巴巴有專門的應聘渠道,其中有不少適合他的崗位,據說薪水也很高。
12
那姑娘居然在家。
好久不見,惠秋說,下午沒課嗎?
自從借錢給她后,他就沒見過她。趙同學說她拿著錢跑了。他覺得沒這個可能??磥硭母杏X是對的。
那錢,我能不能再晚一些時候還你?姑娘馬上就說錢的事了,她咬著嘴唇不好意思地看著惠秋說。
已經做好了她不還錢的準備,這會兒聽她這么說,惠秋就跟中了獎似的,忙回答說不急不急,沒事的。多久還都行。
姑娘解釋說,借錢是給朋友做手術,朋友暫時沒錢還她,所以就拖了這么久。
惠秋熱心腸地問了句,做什么手術?不要緊吧?
姑娘回答說,小手術,不要緊的。
惠秋說,不會是你做手術吧。
姑娘一張臉忽地紅到耳根,她沖過來打了他一拳:你胡說!
惠秋笑著往后躲,繞開她往自己屋里走。
晚上請你吃飯。姑娘說。
好呀,惠秋很爽快地答應了。
太貴的我可請不起。
你隨便請,俺隨便吃就是了。
惠秋把自己關進屋里,利用飯前的這一會兒工夫上網搜了一下阿里巴巴怎么面試。網上說,如果面試結束讓你回家等結果,那就是沒戲。如果不停地換人來面試你,就是有戲。他又搜了一下薪資標準,像他這樣資歷的大概值個十萬塊吧。
姑娘過來敲門喊他出去吃飯。
馬力呢?
跟他導師去石家莊做項目去了。
他畢業了嗎?
沒有。他讀研二。
那還有一個帥哥呢?
哪個?
星期天來過的那個。
噢,那是我同學。馬力跟我吵架,我就找了個人過來故意氣氣他。
是嗎?
你不信算了。
惠秋沒有理由不相信。
吃飯的地點是惠秋以前常去的那家川菜館。姑娘說她跟馬力也經常來這里。
惠秋就問她知不知道什么叫葫蘆頭。
姑娘說,葫蘆頭是什么鬼?能吃嗎?
惠秋說,當然能吃。這家館子有道菜叫葫蘆頭泡饃。你要不要吃?
姑娘說,你先說葫蘆頭是什么鬼東西。是葫蘆嗎?
惠秋說,豬大腸啊。你吃嗎?
姑娘趕忙搖頭,不吃不吃,臭死了。
惠秋說,以前我們每次來都要指著菜單問店里的小姑娘,葫蘆頭泡饃是什么東西?小姑娘不知道就跑后廚去問,問完再回來告訴我們。我們說,豬大腸為啥要叫葫蘆頭?這不是張冠李戴嗎,擺明了故意欺騙消費者。我們是回民你知不知道?小姑娘說我不知道。我們說你這不知道那不知道,你知道啥?我們每次都問那一個小姑娘,有一次居然把人家問哭了。
你們真壞啊。故意挑逗人家小姑娘。
那不叫壞,看她可愛才逗她玩。
你們可真會玩啊。
吃完飯,惠秋搶著付了賬。
回家又上網看了一會兒有關阿里巴巴的資訊,然后躺在床上玩手機。
十點鐘的時候,趙同學打電話過來問他,房子還要不要繼續租?房東打電話找他了。要是繼續租,一年的租金一次交齊,給優惠一個月。要是不租,房東準備把房源信息掛網上去。
惠秋說,等兩天吧,明天過了再說。如果阿里巴巴有結果,我就就近租房,不行還住這里。
趙同學說,阿里巴巴的薪水很高。
惠秋說,網上都這么說,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去。
兩人聊了一會兒閑話。趙同學忽然說,惠秋,模具公司想泡你的那女的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嗎?我敢打賭,你絕對猜不到。
趙同學聽他同鄉說,模具公司老板根本就不是俞之之所謂的舅舅,她實際上是老板的小三。這樣說來,她不跟惠秋簽合同也就在情理之中。
看看!你的運氣多好呀,差點就成爺了。
那不就成吃軟飯的了嗎?
軟飯總比硬飯好吃?。“衍涳埑猿捎诧埐沤斜臼?,如此大好機會讓你白白給浪費掉了。趙同學在電話里哈哈大笑。
惠秋想,他怎么就沒想到這一點呢。幸虧沒有招惹俞之之。要不是醉酒,說不定真陷進去了。
這天晚上他早早入睡,連日來的擔憂,焦慮,在夢里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沉浸在另一個更為歡娛美好的場景中。他夢見了海灘,海灘上到處都是光屁股美女。她們的屁股都很大,圓圓的翹翹的,腰線呈現漂亮的S型。他很想上去摸一摸,但總是擔心被人看見。所以他在夢里的心情是興奮難耐,又惴惴不安。隨后他又夢見撿金子,他撿了一筐亮閃閃的金子,不知道什么人遺落下來的,心想這下好了,發財了,以后想要啥有啥。為了防止被人看見,他決定在沙灘上挖個坑把金子埋進去。埋好金子,他把褲子脫下來蓋在上面。然后他就光溜溜地在沙灘上走來走去,襠里的那根東西伸得老長,在兩腿間晃晃蕩蕩。一只白毛貴賓犬,大老遠跑過來,繞在他身邊轉來轉去。他擔心它咬他一口,張開兩手想轟走它,可是這壞東西不僅沒有被轟走,還趁其不備一口吞住他的東西,他嚇得大聲尖叫。意外的是它并沒有咬掉他的命根,而是對著它狠勁吮吸起來,并且嗞嗞有聲。
聽到哭聲的時候,天已經快亮了。起初他以為是做夢呢,再聽哭聲似乎就在耳畔,是那種壓抑著的、哽咽著的慟哭。
他坐起來,這下聽得就更真切了。就在隔壁。沒錯,是那姑娘在哭。他夜里起來解手的時候,瞅見他們門口擺了一雙女鞋,說明屋里就姑娘一個人。
他沒多想,爬起來就去敲門:咋回事?。?/p>
哭聲并沒有停止,他又敲。著急中一推,門居然被推開了。
借著客廳的燈光,他看見姑娘像卷葉蟲似的在床上縮成一團,頭蒙在被子里,小小的身子瑟瑟發抖。
她不可能是夢魘住了,而是得了某種急癥。他不假思索上前就去掀她的被子,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需不需要送她去醫院。他剛扯開被子一角,姑娘就叫喚著手從被子伸出來胡亂舞動,一雙腳也亂踢騰。
嗨嗨嗨,他嚇了一跳。捉住她的手使勁搖晃,咋了你?
姑娘不動了,張開眼睛看他。好像剛從夢里醒過來一樣。
你怎么回事,又哭又鬧的?
我做了個噩夢。好嚇人啊。姑娘說。
做個夢也鬧恁大的動靜,還以為你抽羊羔瘋呢。
你才抽羊羔瘋呢!
嗯,沒事就好。沒事我走了。
他剛一扭身,姑娘一把抓住了他。不知道是抓錯了地方還是故意的,姑娘居然一把抓住了他的老二。
你……他推她,想把東西抽出來。沒想到這一推,姑娘拽得更緊了,身子也貼過來緊緊地纏住他,并蹲下身子張嘴去咬。他哼了一聲,夢里的情景跟現實中不謀而合,姑娘的嘴已經含住了他的。那種溫熱的、敲骨吸髓般的奇異感再度襲擊而來。他頭暈目眩,站立不穩地倒在姑娘的床上,任憑她去逗弄。
13
三個男生一腳把門踹開。隨之燈光傾瀉而下。
哈哈!爽死了吧!率先沖進屋里的雞冠頭說。他手里舉著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繼續,繼續,緊跟著進來的男生舉起手機狂拍一氣?;艁y中惠秋胡亂抓了件東西蓋住下身,卻被搶先進屋的雞冠頭一把抓過去扔在地下。
你們想干啥?!惠秋吃驚不小。
哈哈哈,他們笑著說,我們啥也不想干。參觀,就參觀。
說話間三個男生一擁而上,一個用匕首指著惠秋的臉,另兩個用繩索捆綁惠秋的手和腳,綁好后讓他靠床蹲著。
惠秋下意識并攏兩腿。
哈哈,他們又笑。
雞冠頭在他臉上輕拍了兩下:大哥,猜猜看,我們找你干嘛?
惠秋說,你們是不是認錯人了?
這三個嬉皮笑臉的男生,看上去年齡都不大,不會超過二十歲。其中有一個看著有些面熟,惠秋想起他曾在這間屋子里出現過,那時候馬力就坐在客廳的沙發上。
雞冠頭說:我們沒有認錯人。抓流氓抓個現行,還能認錯?嘖嘖嘖,你這可是奸淫幼女哈,警察抓住了非要讓你吃槍子不可!黑子,把證據拿來給他看。
惠秋不吭聲,這會兒說什么都沒用。人家挖個坑,他就往下跳。還能有什么辦法?他這會兒除了累,就是冷,渾身雞皮疙瘩起了一層。
哥們,冷。給點東西蓋蓋。
聽他這樣說,已經穿戴整齊的姑娘扯了被子搭在他身上。惠秋扭臉看她,姑娘忙往后縮。
叫黑子的年輕人走到窗戶旁邊的桌子跟前,拿起一個比手掌大不了多少的黑白兩色玩具。他把玩具舉起來,朝惠秋晃晃,又重新放在桌子上:沒想到吧,針孔攝像頭。你干的好事我們都錄下來了。黑子在手機上面按了兩下,然后湊到惠秋眼前讓他看。手機視頻里,赤裸著身子的男女正忙乎著,動作不堪入目。
惠秋把臉轉到一邊。黑子笑著把手機拿開,好看吧,比毛片好看。我們準備賣給你。
熟臉舉起一只手說,五萬,你跟她的事就算了,否則——
黑子說,否則我們就把視頻分享到你朋友圈,讓你熟人都看看。
五萬!惠秋嚇了一大跳。胃口也太大了吧。嫖個娼才多少錢?既然他們是一伙的,那姑娘也就不是什么好東西,還敢獅子大張口。至于發網上發朋友圈,明顯是嚇唬人的,他們不會真那么做。他們的目的就是要錢,玩這種下三濫的手段,惠秋才不會輕易就范,讓他們得逞。他要跟他們耗一耗,耗不過去再說。
惠秋說,她愿意跟我好,你們管不著。不信你問她。私闖民宅可是犯法的。
她愿意?你盡雞巴胡扯。她跑你屋里了還是你跑她屋里了?你搞清楚——雞冠頭從床上拎起一只撕爛了的粉色三角褲,旗子似的朝他舞動:這叫愿意?褲衩都撕爛了,還敢說愿意?!你不想私了,我們就報警,看警察怎么說!雞冠頭說著用腳踢了踢地板上的手紙說,我可告訴你,她不滿十八周歲。只要報警,警察保管給你定個強奸罪,不信我們走著瞧!
黑子說,不跟他啰嗦,我看他是欠揍。來個胖揍,你讓他走東他絕不敢往西。
不等他說完,雞冠頭霍地站起來,抬腳就踹?;萸锩φf,停停停!隨便打人不好,錢的事咱們再商量。不是我不答應給,是我真沒錢。我才來一個多月工作都沒著落呢,哪來的錢。
雞冠頭說,別跟我說你沒錢。沒錢找你爹媽要,找你朋友借。都這么老了還好意思跟我們說沒錢,沒錢還有臉?沒錢還敢上妞?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
黑子說,真不給錢我們就打斷你的狗腿,要不就割掉你的雞巴,讓你以后當太監。
惠秋說,打斷我的狗腿對你們沒啥好處,還費力氣。不如先讓我把衣服穿上。錢的事我們再商量,大家都不容易。
惠秋漏了點口風給對方。明擺著不給錢這事別想了。人家設套,就是為了錢。只要在合理的范圍內,他打算出一點,把他們打發走了事。
熟臉說,你這樣說就對了。黑子你去他屋里看看,幫他把衣服拿過來。熟臉邊說邊沖黑子使眼色。
惠秋看見了忙說,哥們兒,那屋里的東西可別動,那是我朋友的。我是臨時借住在這兒的,不信你問她。
熟臉說,我們只認錢,給錢啥都好說。誰的錢都一樣。
惠秋說,其實我比你們還窮,我要有錢哪會在朋友這兒蹭住,你們想是不是這回事。
熟臉說,那你打算給多少?
惠秋說:兩千。
兩千?!我看你是欠揍!熟臉說話間拳頭就揮過來,少兩萬免談!
雞冠頭說,給兩萬我們走人。
黑子拿了惠秋的棉衣過來給他披上,手上拿著他的錢夾。錢夾里的錢不多不少正好兩千塊。
惠秋說,我說兩千你們還不信。
雞冠頭說,兩千頂屁用!
黑子把身份證和兩張銀行卡都掏出來:說密碼我去取,只取兩萬,多一分錢我們也不要。你要不說,我就拿你的身份證和銀行卡去掛失。
惠秋說,那你去掛失吧,反正卡里也沒錢。工行的那張卡是我女朋友的,錢人家早轉走了。你拿去也沒用。我那張卡上的錢早用光了。不信你拿卡去ATM機上查,要不去銀行掛失也行。我們先打個賭,要是跟我說的不一樣你們回來打斷我的腿,要一樣了你們就相信我是真沒錢,拿兩千塊錢走人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