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家國
艾葉香說,貢本民除非搬家,要么搬到城里,要么搬到鄉上,不然啥都莫想。她說的這話,是傳來傳去才傳到貢本民耳朵里的,先是當哪個人說的,傳來傳去中間又到底經過了哪幾個人,不曉得,反正是她說出來的。這話當然是故意傳的,說明她對貢本民提親并沒回絕,更沒死心,就看貢本民按不按她說的話去做,下一步朝哪兒走。貢本民呢,是個三十大幾的光棍兒,當然也不會隨便就聽她的擺布,可該做的事還得做。這兩年,他也不外出打工了,就在門跟前找門路掙錢。他想辦養雞場,養土雞子,就看中了茅坡山上的山場,更看中了艾家老屋場。茅坡地廣人稀,艾家老屋又在茅坡上邊,空閑好多年了。他家是貧困戶,去年,縣上搞扶貧,他家多喂了幾條豬,幾十只雞子,鄉上還給他發了兩三千塊錢的增收獎,算是吃了個小饃饃,今年他還就想再吃個大饃饃。他去找村書記田維山,田維山倒也還怪好,支持他在山上養土雞子,還給艾家老屋的主人艾厚德打電話。他還當艾厚德會問他要房租,還會要個幾七幾八,哪兒曉得卻不是這回事。田維山說,艾厚德說了,鄉里鄉親的,錢的話也不說,等到了秋天,人家回老屋來逮兩只仔公雞就行了。田維山把艾家老屋的門鎖鑰匙交給他,他簡直不敢相信,這鑰匙就是艾家老屋的門鎖鑰匙,能打開艾家老屋的房門。真是喜出望外,他說,田書記,我給你磕頭作揖。
貢本民家住在茅坡山腳下,住房是土得掉渣的老土墻房子,當然想拆舊蓋新,在老屋場把新房子蓋起來,可艾家又傳了話來,貢本民還只有朝艾葉香那邊想。鄉上在建新農村小區,每套房子上下兩層,兩百多個平方,他還就想買一套,可就是鄉上離他家的土地又太遠了。正當他舉棋不定時,精準扶貧開始了,上邊又來了政策,要給貧困戶集中連片免費建安置房,人均二十五個平方。聽說,村上的安置房計劃就建在他家附近。這簡直是天上掉餡餅,誰要是不想住不要錢的房子,那就是傻得不能再傻的大傻瓜。田維山跟他說,你家四個人,要是再加一個,那就能住一百二十五個平方。他曉得田維山說啥,是說他家該添人進口。他說,還能咋的,八字都還沒一撇。田維山說,事在人為,天下根本就沒有辦不成的事,只要你好好掙錢脫貧,我就不信艾家會不動心。他說,我是狗子咬刺猬,無處下牙,還只有請你為我多操心。田維山說,這事又急不得,你也莫急,我慢慢再跟艾家磨嘴皮子。
茅坡是村上最偏遠的一個小組,有一條機耕路跟山下連接。機耕路經過貢本民家屋場,開始上山,一直朝上盤,一直朝上盤,盤得不能再盤了,這才走到差不多一半。過一個小坪壩,又開始朝上盤,先朝左盤,再朝右盤,又朝左朝右盤,盤得不能再盤了,就盤到了山頂上的一塊狹長狹長的小坪壩了,這才算是到了艾家老屋。
茅坡的路盡管怪難走,可茅坡是個陽坡,土地又肥得流油,種啥東西都有好收成。每一個晴天,茅坡的陽光都來得最早,只要太陽從要出來的山上一冒邊兒,眨個眼,茅坡遍地都是金燦燦的陽光。茅坡原來是個大生產隊,后來人就越來越少,大多都搬走了。茅坡人為啥要走,主要是因為交通不便,因為交通不便,還死過人,一下子就死傷了好幾個人。前面說過,村上曾修過一條上茅坡山上的機耕路,完全是盤來繞去,像扭麻花一樣扭上山的,茅坡勉強通車后的第五年,誰也沒想到會出事。那年冬里大雪,一天早上就出了車禍,一下子就死了五個人。車禍過后,從茅坡搬走的人就更多了,當然,也有人仍舍不得那兒的水土,那兒的太陽。村上動員仍住在茅坡的幾戶人家朝山下搬,可他們都不愿下來,就連安置房好像都還不大想住。老機耕路的樣子差不多就看不出來了,只是勉強還能跑摩托車。路上凸凹不平,坑坑洼洼,溝槽遍布,摩托要找路走,邊走邊找路,扭來扭去地朝上走。貢本民今兒想先去看看艾家老屋,看看山場。那些搬走了的人家老房子大多還豎在山上,越朝上走,貢本民就越覺得這兒冷清,差不多就像看不出啥人煙。茅坡住得最高的人是吳本厚老兩口兒,從吳本厚家到艾家老屋還有多遠一截路。
艾家老屋過去是大戶人家,屋場大,房子多。屋里用的東西像都還沒搬走,灶屋里鍋碗瓢盆都在,只是因為長時間沒人住,霉氣重。屋外堆著大堆大堆的干柴,茅廁、豬圈、雞籠也都沒損壞。他就像是這屋里的老主人,在外漂泊多年后又摸回來了。他開始收拾屋里屋外,要先在這兒住下來,只有住下來了,才能踏實做事。頭一天,他里里外外收拾,忙了一大天。第二天,他騎摩托來來回回地跑了好多回,盤吃住要用的東西上去。
艾家老屋的煙火又升了起來。喂豬養雞,要做的事怪多怪多。他先逮了五個豬娃兒喂著,打豬草喂,邊喂豬邊準備多喂豬多養雞。山上還有不少荒地,得把地種上,多點苞谷,栽紅薯。苞谷跟紅薯是好豬和食,紅薯藤子又是好豬草。養雞得養土雞子,不能用啥孵化器制造雞娃兒,得用母雞抱雞娃兒。村上有人買了啥孵化器造雞娃兒,他覺著那種造雞娃兒的啥科技根本就不靠譜兒,不用母雞抱的雞娃兒根本就不是雞娃兒。他已給好幾家雞娃兒抱得好的人家給了買雞娃兒的定金,打算今年先養兩三百只土雞子。養雞場,他已選好場地,打算先搞兩個養雞場起來。養雞場要用不少攔雞子的塑料網子,網子他也都買回來了。只是這兒不通電,晚上只好點點蠟,做做能做的事。不做事了,他就烤火。山上冷,白天晚上都得烤火。白天要做事,不管他在哪兒忙,不熄火的柴火都是他的一個伴兒,在陪伴著他。
艾家老屋屋里屋外除堆著山碼大堆的干柴外,還堆著不少艾蒿捆子,每捆艾蒿捆子又都捆著一把把纏捆好了的艾蒿把子。艾蒿是好東西,把艾蒿葉揉碎喝能止瀉,艾蒿煙子還能攆蚊子。艾蒿煙子聞著怪香怪香,他就喜歡聞這個味兒。當然,春上蚊子還沒出來,用不著攆蚊子。每晚烤火,他還點著一把艾蒿,好像就只是為了聞艾蒿香。好像也不是單單就為了這,還因為艾蒿能叫他想到一個人。
茅坡陽光好,發青早,花也開得早,山上越來越青了,好多野花也都開了。有一天,貢本民發覺有一樣兒東西也在發青了,盡管它只從地里才冒出一點點兒嫩嫩的小秧秧兒,可他還是認得出來。他眼睛一亮,一下子蹲了下來,好好看才發青的艾蒿,不由得伸手輕輕摸了摸小得不能再小的艾蒿葉。他抽抽鼻子,想聞聞艾蒿的香味兒。當然,他也曉得,才發青的艾蒿聞不出來啥香氣,可他還是想聞聞。山上艾蒿隨處可見,地邊路邊,哪兒都有,他隨時隨地都能看見。每天一看見艾蒿,他就能想到一個人。
這幾天,村上又在登記要集中搬遷安置的貧困戶,茅坡的人又大多不愿意登記,還是舍不得茅坡的水土。村上在修水泥路了,他們還找田維山,鬧著要把茅坡的水泥路也修起來,還數吳本厚老兩口兒鬧得最厲害。田維山說,鬧啥鬧,修啥路?你們又只會用兩條腿走路。吳本厚說,我們只會用兩條腿走路,還少得了人家不用兩條腿走路?田維山說,為別人著想,你們的思想倒還怪要得。吳本厚說,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我們就不能為別人著想?田維山說,莫咸吃蘿卜淡操心,你們還是到市里去享享福。吳本厚說,那福我們享不了,還是在自家享福,盼星星盼月亮,就盼著你把我們茅坡的水泥路修起來。田維山說,茅坡只有幾戶人家,修路哪兒劃得來?那兒的路不得修,你們干脆搬下來住。吳本厚說,搬下來,你給我錢買房子?把我土地也調下來?吳本厚話中有話,他的兒子在市里工作,他家的貧困戶才被剔了下來,可這又怪不著村上。上邊有政策,兒子有工作單位的家庭不能定為貧困戶。田維山說,你說的這兩個事,我都給你辦不了。吳本厚說,定不成貧困戶,我們也不怪你,只想請你修路。吳本厚的老伴兒說,我們死也要死在茅坡。田維山說,又不是我們不想給茅坡修路,關鍵是鄉上沒安排。吳本厚說,村上修個路,還要鄉上點頭?田維山說,信不信由你,反正茅坡的路修不成。吳本厚說,那我們就去找鄉上。田維山說,有本事,你們就去找鄉上。吳本厚說,田書記說話也莫噎人。田維山說,啥噎人不噎人?你們也莫五想六想,好多年不都過來了?
艾家老屋屋場寬,貢本民在屋場上扎了一個網子起來,用來養雞娃兒。艾蒿秧子越長越大了,屋場邊上就有艾蒿,這些嫩艾蒿秧子好像在搶他的眼睛。他邊喂雞娃兒邊看艾蒿,看看艾蒿,喂喂雞娃兒,喂喂雞娃兒,看看艾蒿。
艾仁義是村文書,這天早上騎摩托跑了上來。貢本民正在屋場上招呼才抱出來的雞娃兒吃東西,手臟,也就沒給艾仁義拿煙,艾仁義反倒給他拿煙,還給他遞火。他就覺著有點兒怪,艾仁義說,這雞娃兒就跟人娃兒一樣,難得招呼。艾仁義看雞娃兒,又去豬圈看豬娃兒,邊看邊說,看你這陣勢,今年不得了,要拿好多好多獎金。他把攔雞娃兒的網子門關上,招呼艾仁義進屋坐。洗過手,他給艾仁義泡茶喝。屋外太陽大,屋里卻有點兒冷。火爐燒著柴火,艾仁義坐在火爐邊上,說,這兒烤火倒怪用得著。他說,火是人的一個伴兒,這山上又離不得火。艾仁義說,這兒其實怪要得,你在這兒辦養雞場還怪對路。他給艾仁義拿煙,說,吃點兒粗糧。艾仁義給他的煙是好煙,是細糧,他給艾仁義的煙是五塊錢一包的粗糧。艾仁義說,啥粗糧細糧,還不是一樣冒煙?呃,你簡直就在這兒住下來了。他說,就是上山下山難得跑,要是能把路修起來才好。艾仁義說,可修路也不是說修就能修。他想,艾仁義上來肯定有啥事。他說,茅坡是不是又要修路?艾仁義說,你想不想茅坡修路?他說,我都住到這兒了,經常要上山下山,當然想。艾仁義說,那就好,你也曉得,上茅坡的路要從你的屋場過,你得有個態度。他說,不是沒打算給茅坡修路,咋又屙尿變?我就不信,就算茅坡的人去找鄉上,領導會答應。艾仁義說,你還真是個明白人,這事看起來簡單,實際上又不簡單。他說,吳本厚的兒子吳云亮是市里大醫院的專家,聽說人家吳醫生跟縣長都熟得不能再熟了,想給老家修個路,那還不是小菜一碟?艾仁義說,吳云亮找沒找鄉上,我不曉得,可鄉上已經定了,要在這兒修路,田維山讓我來找你,請你支持一下。他說,真的?艾仁義說,莫管蒸的煮的,你只管說個干脆話出來。他說,可我又覺得這路反正就是修不成。艾仁義說,你到底想咋的?他說,不想咋的。艾仁義說,路一修起來對大家都好,你在這兒養雞喂豬,上來下去要幾方便有幾方便。他說,你看,這兒都要絕煙火了,還修路做啥?艾仁義說,聽你這口氣,還是不想修路。他說,我想不想算啥?不想你們就不修路了?艾仁義說,關鍵是路要從你屋場經過。他說,才怪,不從我屋場過,路就修不成?艾仁義說,你不讓路,不是從中作梗?他說,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艾仁義說,算了,我也懶得跟你說了,還是叫田維山來找你說。他說,誰說都是白費勁兒,天王老子來說都不行。
上茅坡的路,是條老機耕路,接大路過來,經過貢本民家屋場,才開始上山。貢本民家門前是塊小坪壩,屋后卻是懸巖,也就是說,上茅坡的公路非得經過貢本民家屋場不行。那一年冬里的一天,貢本民的老子貢學亮就是從自家屋場上的面的車。車子還要上茅坡拉人,貢學亮暈車,想坐前邊,占個座位,提前坐到了司機身邊的位子。在茅坡拉了滿滿一車人的車子,下茅坡時,走著走著就飛了起來,打了好幾個滾。包括司機跟貢學亮在內,車禍死了五個人,重傷三個。
貢本民沒想到,茅坡又要修路。艾仁義跟他說不通,田維山又來找他,還給他拿了東西,一條煙一壺酒。煙是十八塊錢一包的黃鶴樓,酒壺是裝二十斤酒的新酒壺,應該是裝著從鄉上超市買的好燒酒。村上有個老酒廠,賣的燒酒十五塊錢一斤。田維山把煙酒擱到屋里桌上,他當然看見了田維山拿的東西,可他卻又裝作沒看見。茅坡陽光好,太陽曬得怪有勁兒,用不著進屋烤火,他們就坐在屋場上曬太陽。田維山開門見山地說,茅坡的路還是要修,你看咋搞好。他說,這跟我又沒關系,你們想咋搞就咋搞。田維山說,可你要是卡脖子,這路就修不成。他說,這兒原來要是不修路,也不得死人。田維山說,可不修路也不行,今年的增收獎就給你按最高獎靠,你看行不行。他說,你能給我算好多,十萬八萬?田維山說,看你這話說的,噎人不?簡直就能噎死人。他說,一是一,二是二,我也不想占那個便宜。田維山說,村上的集中安置房馬上就要開工,你這老屋反正也住不了多久了,就為茅坡修路讓個路。他說,我這不是還住在這兒嗎?再說,到底搬不搬,八字還沒一撇。田維山說,你是不是想說,不想住安置房了?他說,住不住安置房,是我自己的事。田維山說,艾葉香說的話,你也忘了?他說,各是各的事。他這話好噎人,把田維山噎得好一氣都沒吭聲兒。田維山說,住安置房這事,你可要想好,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他說,放心,不住安置房,我也不得找你們扯皮。田維山咬咬牙說,那你就說說修路占你屋場的補償,你想要好多錢。他說,一百萬,少一個子兒都不行。田維山嘴拌了好幾拌,沒吭聲兒。他說,國家修路有的是錢,征一大塊地,再修個立交橋,路也能不過我的屋場。田維山說,這不是敲竹杠嗎?你倒是說說看,憑啥漫天要價?他說,我還就不信,繞個彎子,路就不能上山。田維山嘴又拌了幾拌,沒吭聲兒,起身就走。他說,話沒說成,東西你還是拿走。田維山說,算了,就算我給你買的。田維山走,他也沒動身,等田維山走遠了,他才起身,把煙拿出來看,左看右看,橫看豎看。他還沒買過整條的黃鶴樓煙,這還是他頭一回這樣看還沒開封的一條煙。他想,田維山拿的東西,肯定是用公款買的,這煙為啥就不能吃?不吃白不吃,他扯開塑料封口,撕開外包裝,摳出一包打開,點上一根。
茅坡陽光好,啥都肯長,艾蒿也肯長,一天一個樣兒,又長高了一些,差不多快要長足了。
頭一回逮的五個豬娃兒長得倒還怪快,成了半大不小的豬了。豬娃兒喂起來后,在老豬圈旁邊,他又做了一個豬圈起來,打算專門用來養豬娃兒。后來,他又逮了好幾個豬娃兒,加上今天逮回來的,新豬圈里已有十個豬娃兒了。豬娃兒要多搭和食才肯吃,每天要吃不少苞谷。十五條大大小小的豬每頓更要吃不少豬草,打豬草又成了一個大事,每天他要花大量時間打豬草,不然豬就不夠吃。雞娃兒也有兩百多只了,豬雞一多,豬娃兒雞娃兒又都難得經管,他一個人簡直就忙不過來,急需一個人幫忙。看來還只有請工,可請工又不好請,工錢給低了又請不來,給高了他又請不起。
頭一批雞娃兒也半大不小了,他把它們轉到雞場養。第二批雞娃兒還小,只能關在屋里養。今兒一大早,給豬跟雞子弄了吃的東西,他去下地打豬草。半早上了,他已背了三大花挎籮豬草回去。茅坡的豬草倒是多得打不完,剛打過豬草的那塊地里還有好多豬草,他又去那兒打。
茅坡的艾蒿真的肯長,今兒好像又比昨兒長高了不少。背著花挎籮下地,半路上,他順手拽了一根艾蒿的杪子起來,擱到鼻下聞,想看看到底聞不聞得出香氣。抽抽鼻子,他好像就聞到了嫩艾蒿的清香。他聞了又聞,好像舍不得甩掉這截艾蒿杪子。哪兒好像有摩托響,他朝山下看了一眼,是有個人騎摩托下山。眼神收回來后,他又扭了一下眼睛。
有一個人從上山的小路上上來,背著個花挎籮,走得還怪快。那人是個女人,怪,他又不由得多看了一眼。這一看,他就愣了,愣了好一下。他還當自己看走眼了,直到艾葉香跟他打招呼,他才回過神兒來。她說,我來扳筍子,你曉得哪兒好扳不。他當然曉得這兒哪兒有竹扒(竹林),筍子好不好扳,先帶她進竹扒扳筍子。竹扒里筍子倒還怪多,隨處都是。她說,沒想到茅坡的筍子倒還怪多,簡直就扳不完。他說,扳不完,那你就天天來扳。沒用好大個時候,兩個花挎籮都裝滿了筍子。出竹扒時,她說,呃,今年筍子你嘗新沒?他說,還沒顧得吃。她說,天天待在竹扒邊上,還沒吃過筍子,你笑不笑人?他說,也想過要扳筍子,可我又不會弄,就沒扳。他們把筍子背到艾家老屋,他正準備騎摩托送她,把兩挎籮筍子襻到摩托后座兩邊。她說,莫慌,先撿一些下來。他說,做啥子,你要給我弄飯吃?她說,弄一頓飯又咋的,不能弄?呃,這兒有肉沒?你先把筍子送到你屋里,就便兒帶塊臘肉上來。她幫他把兩挎籮筍子襻到摩托上,見他騎著摩托走了,才又坐下來剝筍子。
他沒想到她還會幫他弄飯吃,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從屋里帶了兩塊臘肉跟幾十斤洋芋上來。到這兒,她已把筍子在開水鍋里滾過,用涼水浸著了。她說,我剛看了看,豬跟雞你都喂了不少。他說,不多不多。她說,沒想到你倒還怪謙虛,呃,不耽擱你,你快去打豬草,我來弄飯。他說,不急不急。她說,你是不是想請個人幫忙?他說,本來是想請個人,可又請不到,請你你愿不愿來?她說,你又沒請,曉得我愿不愿來?他說,我現在正兒八經請你,你能來幫忙,那是最好不過。
她先燒肉煮肉,邊弄飯吃邊煮豬食喂豬。豬喂了,他們飯也吃了。中午這頓飯,他吃得香得不能再香了。他說,好像也不光是手腳快,你做事咋做得這利索?她說,做事要算賬,賬算得好,就不背工。
過兩天,艾葉香就來幫忙。她主要做屋里的活路,喂豬養雞,弄飯吃。這一向,正扳筍子,每天她都還要抽空扳兩挎籮筍子回來,剝出來,讓他騎摩托賣給鄉街上的超市,能賣一百多塊錢。
這天下午,天下起大雨來,下地打豬草的貢本民叫大雨澆了個透濕。正靠在門框上看他回來的艾葉香笑著說,你好笨,眼看著天要下大雨,還不曉得回來。他說,還不是指望著淋不到雨?她把他背的豬草接下來,說,這大的雨,一時兩時又下不完,你干脆把豬圈里的豬槽挪個地方。他又一頭拱進豬圈,把豬吃食的豬槽挪到雨淋不到的地方。大雨嘩嘩直下,眼看著天就要黑了。從第二個豬圈出來,他又去雞場,看雞子吃的東西還有沒有。雞場的雞籠,搭了遮雨的屋檐,雞子正在檐下躲雨。還好,雞籠邊雞子吃的東西倒還有不少。他這才放心,走出雞場,關好雞場門。等他回來,她說,招呼涼了,快去洗個熱水澡。她好像早就曉得他要淋雨,鍋里已燒了一大鍋熱水,洗澡用的大木盆已擱在灶邊的地上,大木盆里又擱著個洗臉盆。不用看,洗臉盆的盆底里外都刷洗得干干凈凈。頭癢,他有好幾天都沒洗頭了,先拿洗臉盆舀水,又擱到大木盆里。他洗頭時,她說,你把濕衣裳拿出來。他曉得,她要洗衣裳。洗完澡,她把他換下來的衣裳也洗了出來,正朝屋里的晾衣竿上晾。豬越喂越多,在灶上煮豬食已不夠豬吃。他在一間屋里又打了一個專門用來煮豬食的灶起來,灶上架著三口煮豬食的大鍋。晚上要吃的豬草,她已剁了出來。下雨天,山上黑得早,天簡直差不多就黑了。他們先在煮豬食的屋里忙,他坐在灶洞前燒火,她準備豬和食,煮豬食。等豬和食煮熟了,再倒剁得碎碎的豬草下去,略微煮一煮。晚飯也弄得差不多了,她又煮了一塊臘肉,燉了肉湯。
除了灶洞跟火爐里的柴火發出的亮光,屋里黑黢黢的。要炒菜了,得點燈。他找出兩根紅蠟來,點上,擱在鍋邊的灶臺上。她說,不還有沒用完的蠟?她是說,還有沒燒完的白色蠟。他說,反正都是要用的。她說,怪,今兒你反正有點兒怪怪的。他說,點紅蠟就怪?她說,也不是,反正有點兒說不上來。他說,紅蠟看著就紅火。她說,這還用得著說?她切菜炒菜,他坐在灶洞前給灶洞里燒火。身后的柴堆子上擱著艾蒿把子,他順手拿上一個艾蒿把子點上。她說,點把艾蒿,倒也要得,省得蚊子偷工摸縫地咬人。他說,這艾蒿燒起來,聞著也香。她說,你淡話總多,這又用得著說?他說,你們家老屋的陳艾蒿多得簡直就燒不完,不曉得到底是哪一年的艾蒿,是一年的還是幾年的。她說,你只管燒就是,管它是哪一年的。他說,我一上來,每天晚上,總要點個艾蒿把子。她說,冷的時候,你點艾蒿做啥?他說,就為了聞聞艾蒿香。她朝他笑一下,剜他一眼,不吭聲兒。他說,好香好香。她說,啥子好香,又是艾蒿香?他說,不,這回我說的是肉香。她說,我還當你又說艾蒿香呢,呃,火大了,趕快退柴,馬上要炒豆豉了。他說,艾蒿當然也香。
盡管是熱天,可山上下雨下久了就冷,用得著烤火。他把飯桌端到火爐邊上,要邊烤火邊吃飯。她朝桌上端菜,他拿蠟過來。火爐邊也燒著艾蒿把子,她說,這兒的艾蒿真的多得燒不完。他說,不燒艾蒿,蚊子會跟我們搶肉吃。有肉吃飯就是香,他還想喝點兒酒。她也叫他喝點兒酒,把裝二十斤燒酒的酒壺拿出來,拿一次性塑料杯倒了一杯酒。這杯酒是從酒壺里倒出來的頭一杯酒,這也是她來幫工后他們頭一回喝酒。他說,你曉得這壺酒是咋來的不?她說,肯定是你買的,不會是人家送的吧。他說,還真是人家送的。她說,誰還會給你送酒?他說,這壺酒還是田維山送的。呃,你咋只倒一杯出來?她說,不再倒了,男女有別,我勻一點兒出來就是。他說,你不曉得,就沒聽說過?她說,不曉得,我有好久都沒遇到田書記了。她拿一個空塑料杯,從裝滿酒的杯里勻出一點兒酒。他說,那也太少了,還不夠兩口酒。她又再勻出一點點兒來,差不多只有幾滴酒。他說,你也太斯文了,我來勻。她說,還是我來。她又勻一點兒,他說,再勻點兒,手莫太輕了。再勻,她卻失手了,說,這下好了,等于勻出一半了。他說,這還差不多,吃菜,先多吃點兒東西再喝酒。豆豉加紅辣子炒肥肉怪好吃,她給他夾了好幾塊肉。他說,這肉好香好香,你也吃。呃,先頭說到哪兒了?田維山為啥給我送酒?茅坡要修路,村上要我讓路。她說,田書記送的酒肯定香,喝酒喝酒。喝一口酒,他咂咂嘴,說,這到底是老酒廠的酒,還怪香。她說,沒想到,田書記還會給你送酒。他說,這酒倒是香,可我又沒答應讓路。她說,田書記給你送酒,你還會不答應?他說,你真不曉得這事?她說,我不曉得,你又不信。他說,我還是不信,你不曉得。她說,曉得不曉得,也沒啥大不了。他說,唉,我算是徹底得罪田維山了。她說,看來,你還有點兒后悔呀。他說,后悔倒也不后悔。她說,不后悔,你還唉聲嘆氣?他說,哪兒呢,是恨自己不該是貧困戶,脫不了貧。她說,看,眼下你在吃肉喝酒,就不是貧困戶了。他說,今兒我得好好敬你幾杯酒。她說,幾杯酒,誰喝得了?他說,喝啊喝啊,還摳啥字眼兒?她說,呃,你曉得這兒為啥要修路不?他說,這兒的人差不多都在等著朝山下搬,咋還要修路?她說,你在這兒養雞喂豬,就不想修路?他說,就是不修路,我該來還不是要來?她說,沒想到吳云亮還真厲害,聽說縣長都給他打了包票,要給茅坡修路。他說,吳云亮每回回來,車又開不上去,回家不方便,才要修路。她說,其實,人人都是故土難離,就是搬走了,還得回來為親人上墳。他說,這倒是,政府還是要多花錢修路,路修好了,做啥事還不都方便?
大雨一直在下,吃晚飯后好像下得更大了。把碗筷洗了,灶屋收拾利索,艾葉香想走,可一看雨,根本就走不了。她說,看這雨下的,大得不得了,還沒完沒了。咋搞,還只有坐到火爐邊烤火。臘肉腌咸了,茶喝淡了,還想喝茶,她又去泡了兩杯釅茶。貢本民又給火爐里加了柴,火越燒越紅火,火光把她的臉襯得紅撲撲的。他猛地發覺,叫火光一照,她的臉倒顯得格外好看。她當然曉得,他在搞啥,說,酒喝多了,看啥看?他說,你又沒上臉。她說,你這人不老實。他說,我又沒說假話。她說,你明明沒說實話。他說,我賭咒。她說,賭咒,誰信?反正我不信。唉,橫直指望雨能下小點兒,能走。他說,雨越下越大,根本就出不了門,還能走?她說,你去睡覺,我就在這兒烤火。他說,不睡覺咋行?屋里支了個客鋪,墊的蓋的還都是新買的。她說,我又不是瞎子。他說,那你為啥不睡。她說,等瞌睡來了,就在這兒瞇一下。他說,你不睡,我也不睡。她說,你不睡,我馬上就走。
艾葉香來幫忙,早出晚歸,可他還是買了新單子新被子,支了一張床起來。睡覺前,他到這間屋里,點了根紅蠟,把蠟擱在床頭前的桌子上。屋里盡管冷,可還是有夜蚊子東躲西竄。他又點了把艾蒿,等艾蒿把子燃好了才離開。
艾蒿香,在艾家老屋里靜靜繚繞,繞來繞去。來到他睡覺的屋里,聞著從支新床那間屋里飄出的艾蒿香,他睡了過去。不曉得是啥時候,他又醒了過來,輕手輕腳地起床,先去火爐屋里。火爐屋里的蠟熄滅了,他還當她在烤火,可她并沒在這兒。支新床的屋里,房門沒安門閂。他把房門輕輕推開一條縫,只見紅蠟靜靜地燃燒著,她好像睡著了。
他在門外站了好一下,才大著膽子進去,反手推上門。摸到床前,他又只能站著。過了好一氣,艾葉香好像說話了。她說,你也不冷?他說,你跟我說話?她說,不跟你說,還能跟誰說?他說,不冷。她說,不冷你就站著。他說,咋不冷?冷,好冷好冷。她說,你再堅持一下,我先問你個話。茅坡修路,你咋想起來要敲竹杠?他說,也不是真要敲啥竹杠,一想到茅坡要修路,我就想到我那不該死的老子,一想到我老子,我就又不想修路。她說,你不讓路,還不就是敲竹杠?他說,這么著,從現在起,敲不敲竹杠隨你,你說敲就敲,不敲就不敲。她說,我看也用不著敲啥竹杠,修路也不容易,你把路讓出來,群眾還會都念你好。他說,是不是田維山讓你來找我?她說,你是不是還要說,我還要再轉手敲一回竹杠?他說,算了,不說了,過兩天,我們干脆就接田維山他們村干部上來吃頓飯。她說,哎喲,沒想到你總算還開竅了,呃,快上來,再不上來,可就凍壞身子骨了。
第二天,雨過天晴,一大早,他們就下地打豬草。路上,他們給田維山打電話,請他們吃飯。田維山卻不同意,為啥呢。田維山說,你們接我們吃飯,我們不是不吃,只是晚一點兒再吃。艾葉香說,那要等到啥時候?田維山說,等喝你們的喜酒時再吃,到時候,我來給你們當知客。艾葉香說,那要是在喝喜酒之前,茅坡就通公路了呢?田維山說,我看你們根本就等不住,絕對等不到那時候。還有,吳云亮還當著我說過好多回,他就是再忙,也要趕回來喝你們的喜酒。
掛了電話,艾葉香說,貢本民,你說說看,到底啥時候接他們村干部吃飯?貢本民說,今兒是五月初五,就在這個月內,行不行?艾葉香說,放屁,哪兒能這么快就把我打發了?給你說,我來幫忙,也是幫你扶貧。貢本民說,既然是來扶貧,你就莫嫌棄人,得跟我同吃同住同勞動,今兒晚就莫走了。艾葉香說,想得倒還怪好怪好,你便宜還沒占夠?
實際上,她根本就沒想到,自己還會跟茅坡修路有關,田維山還會請她幫忙,讓她做貢本民的思想工作,看他能不能為茅坡修路讓路。既然田維山請她幫忙,她也還就想試一試,看自己到底能不能叫貢本民為茅坡修路讓出一條路來。她又是一個過婚嫂,她的男人也是死于車禍。
實際上,有不少人在找縣上找鄉上,要為茅坡修路。除了吳云亮,還有從茅坡走出去的幾個老板。其中,有一個大老板還是在艾家老屋出生的艾老板,聽說,這個艾老板錢多得簡直就花不完。艾老板給田維山打電話說,只要你在兩個月內開始為茅坡修路,我就給你十萬。田維山說,俗話說,麻雀飛過都有一個影子。艾老板說,你看著辦,反正除了你曉得我曉得,就是天曉得地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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