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冠彬
內容摘要:人類已經進入人工智能時代,就人工智能法律關系的探討,均以人工智能尚處于弱人工智能階段為前提。強人工智能若出現,其與外星人無異,人類與其的關系也將成為兩個高等物種的關系,將超越現有法律的范疇。對智能機器人創造物具有提供著作權保護的現實必要性,智能機器人創作的“獨創性”應以客觀差異作為判斷標準,智能機器人創作物的著作權保護與智能機器人的主體資格問題不存在必然聯系。若否定智能機器人的主體資格,民法學理論可通過構建支配性行為理論,將其理解為智能機器人所有權人的間接創作行為。若通過立法擬制智能機器人的人格,在產品責任制度之外,可通過構建智能機器人強制保險制度來賦予其責任財產額度,從而解決可能出現的侵權問題;同時,智能機器人因創作、勞動等民事活動而享有的財產權由其所有者代為享有,人類代替智能機器人所享有的財產權在智能機器人侵權情況下將自動成為特定機器人的責任財產,但宜認定保險責任財產先于獲利予以賠付。
關鍵詞:人工智能智能機器人主體資格支配性行為理論機器人作品
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即AI技術)一詞首次在1956年的達特茅斯會議出現,該年度也被稱為人工智能元年;此后,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在寒冬與春天之間徘徊,20世紀90年代以來人工智能的發展可謂進入快車道。〔1 〕尤其是近年來伴隨著人工智能的現實應用,產業利益推動人工智能研發領域得以飛速發展。〔2 〕關于人工智能的內涵,有論者將其稱為智能主體的研究與設計,而智能主體則是一個自動通過判斷環境以達目標的系統;〔3 〕也有論者將其稱為“機器或軟件表現出來的智能”,〔4 〕此種觀點強調人工智能可以模擬人的一些思維過程和智能行為(如推理、規劃、學習等)。〔5 〕人工智能作為一項技術,其從簡單的算法推演、模式識別到連接主義學派的神經網絡,目前已經能夠進行自我深度學習。〔6 〕截至目前,智能功能的發揮關鍵在于大數據系統的支撐,有論者將之形象地概括為“數據喂養著人工智能”。〔7 〕換言之,“人工智能技術通過模擬人類的神經網絡,讓計算機系統對數據庫進行深度學習,使得計算機系統能夠進行分析、判斷以及決策”。〔8 〕人工智能在現實生活之中已經無處不在,其之所以會給人們帶來距離感,在于每一項人工智能產品成為現實之后,都會以一個新的名詞的方式出現,從而讓人們誤解人工智能這一科技尚未實現。比如我們日常生活中普遍使用的智能手機就是典型的人工智能產品。〔9 〕過去的兩年是人工智能引發人們普遍關注的年份,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是人工智能時代的又一個新起點。阿爾法狗(AlphaGo)打敗人類世界冠軍之后又被能夠進行自我學習的替代者AlphaGo Zero迅速打敗;〔10 〕第一個機器人索菲亞(Sophia)在沙特獲得公民資格后在接受采訪時屢次語出驚人,雖然事后證明該智能機器人所謂的“智能”都是開發團隊在其提問前特地進行的程序設計,〔11 〕但人工智能快速發展背后的深度研發確實不斷刺激著人類敏感的神經。〔12 〕但就目前而言,人工智能尚不具有獨立意識,其所謂的思考也取決于其所“吃下去”的信息究竟是什么,至少目前人類尚未發現強人工智能(也稱為廣義人工智能、超級人工智能)的出現,我們尚處于弱人工智能(也稱為狹義人工智能)的階段。筆者認為,若具有自我意識的強人工智能出現,此時其本質上與外星人無異,人類與其關系也將是兩個高等物種之間的關系,恐怕在現行的法律范疇內探討所謂的法律問題將不具有任何意義,所以筆者對人工智能相關問題的探討仍以我們處于弱人工智能階段為前提。
一般認為,智能機器人是人工智能硬件系統的典型代表,〔13 〕也被認為是人工智能的終極載體。〔14 〕而人工智能科技的高速發展使得智能機器人對于社會、經濟等領域發揮的作用越加強大,從機器翻譯、圖像識輔助系統再到推薦系統,從機器人作畫到寫作再到譜曲,從無人駕駛汽車的現實到無人船舶的研發,〔15 〕人工智能確實帶給人類社會不少技術紅利。歐洲機器人協會秘書長尤維·赫斯博士表示,目前全球機器人年均工業產值為220億歐元,預計到2020年可達500億歐元至620億歐元之間。高級智能機器人的工業產值將會超出我們的想象,其應用可以大力提高歐洲的工業競爭力,促進農業和服務業的快速發展。〔16 〕正是源于智能機器在諸多領域與我們人類產生交互,使我們不得不考慮智能機器人的法律地位的問題。鑒于智能機器人在新聞與視覺藝術領域參與創作行為的常態化,筆者擬以智能機器人創作為視角,探討智能創造物的著作權保護問題,并同步探討智能機器人的主體資格問題,以期對人工智能的理論研究與未來立法能有所裨益。
(一)智能機器人創作物與著作權法保護的研究綜述
傳統著作權理論及立法一般均以人類為中心來構建相關制度。換言之,根據傳統的著作權理念,只有人才能創作作品,任何源于人之外的內容即使在形式上屬于作品,該內容也不能被著作權法承認為作品并提供保護。而智能機器人系統的創作成果至少在表面上看其核心并非人類派,鑒于此,對于智能機器人創作物是否應當享有著作權保護的問題,學術界形成了截然相反的觀點,大致可以分為“未來立法保護論”和“不屬于作品不予保護論”兩大派:
1.“未來立法保護論”
從邏輯上而言,智能機器人創作物要獲得著作權法的保護,除了從解釋論或立法論上解決創作者的問題,還必須要求智能機器人創作物的其他內容應當與人類產生的作品無異,所以說判斷人工智能創作物是否構成作品的關鍵應當在于是否具有獨創性。
持智能機器人的創作物應當予以著作權法上的保護這一觀點的學者,其內部的典型觀點可以加以如下概述:其一,有觀點主張人工智能生成物應當根據對人的依賴程度而區分為第一類生成物與第二類生成物,且在現行著作權法體系之中,諸如筆者所討論的擁有自我學習能力的智能機器人這類第二生成物也是無法得到保護的,但是基于著作權制度立法初衷的考量,智能機器人所創作的第二類生成物有通過著作權法加以保護的必要,所以立法應當根據產業發展的考量在人工智能進步到一定程度時打破現行立法對筆者所言的智能機器人的創作行為加以著作權法上的保護。其二,有學者則指出,判斷智能機器人創作物需要著作權保護所考量的“獨創性”必須是一個客觀標準,不能因為表面上不是人在創作而據此否定其得到著作權法保護的可能性,并在此基礎上認為智能機器人創作物可被視為人工智能對設計版權的演繹作品,從而肯定了智能機器人創作物得到著作權保護的應然性。在著作權歸屬問題上,考慮到權利配置的合理性,該論者也主張應當以智能機器人所有者為核心進行相應的權利構造,并最終促進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17 〕其三,還有論者認為,人工智能創作物遭遇現行知識產權法只保護人類創作的理念和制度障礙,但這一制度障礙通過立法能夠加以解決,只需要構建以人類讀者(受眾)為基礎的版權法理論,即可解決人工智能創作物的法律地位問題。換言之,只要改變傳統知識產權法以人類智力為中心構建起保護對象這一立場,從立法論上即可妥善解決人工智能創作物的著作權法保護問題,應當從法律上明確人工智能創作物是知識產權的客體。〔18 〕
概言之,持“未來立法保護論”的學者認為智能機器人創作物在著作權法上是值得保護的,但必須對現行的作品的“獨創性”判斷標準加以重新構造。
2. “不屬于作品不予保護論”
就持“不屬于作品不予保護論”的論者而言,其觀點可概括為智能機器人的創作物不能體現作者獨特的個性,并不符合作品所要求的獨創性特征。
就具體理由而言,持這一立場的論者主要從作品的獨創性及權利歸屬難以認定兩方面來加以論證:首先,就作品的獨創性判斷而言,該論者主張擁有深度神經網絡的智能機器人不論在寫作、作畫還是修圖之中,只要非基于自身的缺陷而出現計算錯誤,則其所得出的結果必然一致,這種結果的一致性意味著機器人創作并不存在創作空間,也即這種行為不可能具有個性化空間、無法體現著作權法意義上的獨創性。為了更加形象地加以說明,該論者以人類作畫與智能機器人作畫作為比較,指出擁有相同專業水準的多名繪畫者臨摹某種風格的同一照片或圖片,不可能得出相同的畫作,以及同一名繪畫者就相同樣本先后作同種風格的畫作也難以完全一樣,從而論證獨創性的內涵之所在。換言之,獨創性應當理解為屬于作者獨立的、富有個性的創作,屬于體現出作者精神和意識的產物,而目前智能機器人不論從事何種所謂的創作活動本質上都是執行既定流程和方法的結果,是綜合算法和模板的結果,其永遠會運用相同的策略處理同一個原始材料,而所得到的結果永遠是相同的,并且可以重復性操作,智能機器人的這種活動本質上是計算而非創作。其次,就智能機器人創作物若認定為作品則權屬難以認定這一點而言,智能機器人享有相應權利顯然還不合適,而如果將智能機器人創造物的權利賦予智能系統的開發者與設計者,則意味著智能機器人本身的知識產權權利人將同時對智能機器人的智能創作物享有著作權,這就導致權利人的一個智力行為產生了雙重權利,顯得并不妥當。〔19 〕
概言之,認為智能機器人創作物不能受到著作權法保護的觀點認為人工智能生成的內容是應用算法、規則和模板的結果,這種結果是恒定不變的,在程度上離形成作品所需的智力創作相去甚遠。從更深的原理層面而言,人工智能在生成內容之時并不需要創作所需的“智能”,智能創造物的出現本質上乃利用了作為開發者、設計者的智能而已,所以智能機器人所生成的智能物并不能成為受著作權法保護的作品。
(二)智能機器人創作物應得到著作權法的保護
筆者認為,任何法律制度的解釋或者設計,其本質上最終都由相應的問題意識與價值導向所決定,制度的構建由立法指導思想所指引,最終都是為了服務于特定立法目的。同理,對于智能機器人創作物與著作權法關系這一問題,首先應當加以判斷的問題就是機器人創作是否應當得到保護,在這一前提下再行思考法律制度的應然性或許更為恰當。
就智能機器人創作物是否應當得到著作權法的保護而言,筆者認為答案是很顯然的。著作權法,包括整個知識產權法作為現代法律制度,其產生本身就是為了回應社會的需求,是為了促使人類更好地投入智力創作活動之中,從而促使人類社會更好地發展。如果不賦予智能機器人創作物以可版權性,就意味著對于智能機器人創作物,任何人都可以隨意使用,這對于人工智能產業的發展及更多新作品的產生必將產生消極作用。誠如筆者開篇所言,人工智能技術能夠得到突飛猛進的飛躍式發展,一個很重要的緣由就在于人工智能的研發終于開始大量投入實際運用之中,這是利益驅動的結果。如果智能機器人創作物能夠得到著作權法的保護,必然將促使開發者進一步投入人工智能的研發之中,人們對研發智能機器人產生更多更好的作品才具有期待可能性。單就這一點,筆者認為對智能機器人創作物加以知識產權保護就具有正當性,所應當探討的問題應該是如何加以保護,而非是否應該得到保護。
除了智能機器人創作物具有得到著作權法保護的必要性之外,智能機器人應當得到著作權法保護至少還有如下一些理由:首先,人工智能不是創作而是“計算”并不能成為反對智能機器人創作物應當得到著作權法保護的理由,兩者并不存在內在的邏輯關系;相反,此種利用大數據系統而進行的自我計算恰恰是作為開發者的人類智慧的體現。誠如有論者所言:“人工智能越來越具有類似于人類思維所獨有的創造能力。人工智能的創造活動僅僅與程序員的抽象設定(目標)有關,無需人類的具體指令……” 〔20 〕舉例而言,諸如阿爾法狗這樣的智能機器人已經能夠進行深度學習,這類擁有深度學習能力的智能機器人在形成智能創造物時并不依賴于人類的預先設計,而是通過對自身所獲得的數據進行加工、提煉,最終運用自己的構思與技巧去完成相應的智能創作物,這是智能機器人在通過自動學習而解決問題。其次,承認人工智能在創作之時本質上是利用了作為開發者、設計者的智能,并不能因此就得出智能機器人所生成的智能物不能成為受著作權法保護的作品這一結論;根據筆者的觀點,不論是否承認智能機器人的民事主體地位,在智能機器人創作物應當得到著作權法保護這一點上,不同的解釋路徑都將殊途同歸。對此,筆者將在本文第三部分加以具體說明。再者,以攝像作品的著作權保護進行類推,既然人類選取特別角度后,按下照相機快門所形成的攝影作品能夠屬于著作權的保護對象,那么智能機器人的開發者(抑或稱為設計者、制造者)完成開發之后,人類啟動智能機器人進行相關的創作活動所形成的智能創造物,著作權法就沒有理由不加以保護。最后,從域外法經驗而言,雖然美國版稅局一直要求作品必須由人類創作,并且特地排除了沒有任何人類智力投入情況下機器所產生的純粹機械生成結果。〔21 〕但與此同時,在現行域外立法例之中,英國的《版權、設計和專利法》最早規定了“計算機生成的作品”的版權問題,該法第178條將“計算機生成的作品”界定為無人類作者環境下計算機獨立生成的作品,同時該法第9條第3款認為對計算機生成作品作了“必要安排”的人屬于該作品的著作權人。我國香港特別行政區《版權條例》第11條第(3)款、新西蘭《版權法》第5條第(2)款、南非《版權法》第1條第(1)款以及印度《版權法》第2條的相關條款也沿襲了英國的這一立法模式。〔22 〕即使上述立法也并非都得到學者的支持。比如英國本國學者就對“計算機生成的作品”中的無人類環境的前提可行性提出了質疑。〔23 〕但是,上述肯定“計算機生成的作品”能夠得到著作權法的保護這一立法模式,說明了給予智能機器人著作權法保護的可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