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堅
建水建城629年后,2016年3月的一天,我去建水縣圖書館查閱資料。公共圖書館是現代文明的新生事物,從前建水縣的藏書都收在私家書房里,書香門第不是形容詞,就是小巷兩側那些古舊院落。
看這原始之城,依然像它被創造出來之際,藏在一座朱紅色的、宮殿般的城樓后面。“明洪武二十年建城。砌以磚石,周圍六里,高二丈七尺。為門四,東迎暉,西清遠,南阜安,北永貞。”(《建水縣志》)如果在城外20世紀初建造的臨安車站下車,經過太史巷、東井、洗馬塘、小桂湖……沿著迎暉路向西,來到迎暉門,穿過拱形的門洞進城,依然有一種由外到內、從低到高、登堂入室、從蠻荒到文明的儀式感。
高高在上的是朝陽、白云、炊煙、鳥群、落日、明月、星宿,一圈高大厚實的城墻環繞著它,在城門外看不出高低深淺,一旦進入城門,撲面而來的就是飛檐斗拱、飛閣流丹、鉤心斗角、樓臺亭閣、酒旌食館、朱門閭巷……主道兩旁遍布商店、酒肆、廟宇、旅館……風塵仆仆者一陣松弛,終于卸載了,可以下棋玩牌了,可以喝口老酒了,可以飲茶了,可以閑逛了,可以玩物喪志了,可以鐘鳴鼎食了,可以一擲千金了,可以淺斟低唱了,可以秉燭夜游了,可以鋪床了……就尋思著去哪里遭遇上一段韻事。忽然瞥見“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那類女子——建水的賣花女與江南的不同,這邊的女性洋溢著一種積極性,結實、健康、天真——正挑著一擔子火紅欲燃的石榴,笑呵呵地在街中央飄著呢。
街面上,步行者斜穿橫過,大搖大擺,扶老攜幼,走在正中間,儼然是這個城的君王。城門不遠處就是有口皆碑的臨安飯店,開業都快70年了,就是《水滸傳》里描寫過的那種,鋪面當街敞開,食客滿堂,喝湯的喝湯,端飯的端飯,動筷子的動筷子,晃勺子的晃勺子,干酒的干酒,吆五喝六,拈三舀四,叫人望一眼就口水暗涌,肚子不餓也忍不住抬腿跨進去,拖個條凳坐下,來一盤燒賣!這家的燒賣是明代傳下來的做法,厚油和面,餡兒是肉皮和肉糜,大鍋猛蒸,熟透后裝盤,每盤十個,五角一個。再來一土杯苞谷酒,幾口灌下去,夾起一枚,蘸些建水土產的甜醋,送入口中,油糜輕溢,爽到時,會以為自己是條梁山好漢。
如果是7月的話,在某個胡同里走著,忽然會聞見蘑菇之香,環顧卻只見老墻。走,找去,必能在某家小館的廚房里找到,叫作干巴菌,正亮閃閃地在鍋子中央冒油呢。這臨安大街兩邊,巷子一條接一條流水般淌開去,建水城所謂的街,許多其實都是寬窄不一的巷子,里面還有縱橫交錯、曲曲彎彎、通或不通的小巷。在百度地圖上,這些密密麻麻的小徑是大片空白,百度地圖很不耐煩,抹去了建水城的大量細節。其實這個城毛細血管密集,據統計,建水城3.3平方公里的范圍內有三十多條街巷,550多處已經被列為具有保護價值的文物性建筑。這是很粗疏的統計,許多普通人家的宅子、無名無姓的巷道并未計算在內。巷子里面,四合院、水井、老樹、楹聯、木雕、門神、香爐、瓦檐、灶房、廟宇、明堂、照壁、綿紙窗、石榴、蘋果、桂花、蘭草、怪石……
在這個城里有家的人,真是有福啊。建水人居然還能像400年前的祖先們那樣安居樂業,左鄰右舍都是世交。有一位繞過曲曲彎彎的小巷,提著在龍井市場買來的各種蔬菜……一路上尋思著要怎么搭配,偶爾向世居于此的鄰居熟人搭訕,彼此請安,磨磨蹭蹭到某個裝飾著斗拱飛檐門頭的大門前,咯吱咯吱地推開安裝著銅制獅頭門環的雙開核桃木大門,抬腳跨過門檻,繞過照壁,經過幾秒鐘的黑暗,忽然光明大放,回到了曾祖父建造的花香鳥語、陽光燦爛的天井。
從前的人不是將這座城作為商品房來建造的,而是作為傳宗接代的家來建造的,除非萬不得已,沒有人會在建房的時候就盼望著將來賣掉。比如朱家,那建水第一豪宅花了40年的時間造,圖的是代代相傳,香火永續。就是一般人家也不含糊,一定要將自家的院落打造得地久天長。就在朱家對面,一個小戶人家,白墻青瓦、軒窗朱門自不必說,就是天井的石階上也要雕出花紋云紋,石頭水缸上也要雕出畫面,刻上格言、詩詞;軒、窗、榭、廊、花臺、照壁……都要照著古代詩詞尤其是宋詞描繪過的那種棲居經驗、模式來經營。這些院落就是一件件作品,人住在里面,出入于深宅大院、怪石水池之間,像演員在舞臺上一樣,是一種沒有表演的表演。人生如戲,戲就是玩耍,玩不是玩物喪志,而是陸機所謂的“心玩居常之安”。
家是棲身之所,而不是囚室。仁者人也,人是語言動物,家要寓意,即所謂詩意地棲居。《康熙字典》說:“寓,托也,凡寄為托。托,憑依也,委也,信任也。猶假寄,托辭。”是以家不僅是棲身之所,也是托辭之所。托辭意味這個家是有含義的,有無相生的,不僅僅是實用,可以棲身,也可以玩樂、施教;而且神性、美好、真理、寓意都要時時刻刻在場,能夠賞玩,能夠陶冶,能夠詩意地棲居。
建水人青出于藍,按照江南已經經典化的居住模式,各家各戶掂量著自己的經濟實力,堪輿風水,考量天地、水井、寺廟,以及鄰居的關系、距離,建造自己的屋宇。這些建筑都是代代相傳的,因此包漿厚實,每個門檻都被時間之步踩塌了;每面墻都斑斑駁駁,原有的朱欄玉砌、雕梁畫棟被時間大師親手添上了各種各樣的花紋,每塊材料都藏著時間寫下的“史記”。這就要看怎么理解文物了,這涉及世界觀、審美觀,如果從孔子的立場出發,“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那么,建水城至今依然是那位叫作顏回的人可以“不改其樂”的地方。如果從“維新”的立場出發,那么建水就是落后于時代、陳舊潦倒的鄙陋之邦,拆不足惜。
城門不遠處就是有口皆碑的臨安飯店,開業都快70年了,就是《水滸傳》里描寫過的那種,鋪面當街敞開,食客滿堂……建水人青出于藍,按照江南已經經典化的居住模式,各家各戶掂量著自己的經濟實力,堪輿風水,考量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