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動社會變革的設計

鐘和晏

《墨庭》是日本設計師太刀川英輔為“2018深圳設計周主題展”創作的一件新作品，深圳當代藝術與城市規劃館展廳里，純白色墻壁的環繞下，一個黑色細碎碳石鋪就的長方形石庭默然置于地面上。碎石表面有耙制的細紋，上面錯落有致地疊放三尊黑石，構成一個當代枯山水的意象。

象征山巒的石塊不是自然的造型，而是被刻意設計成多面幾何體。同樣是黑碳材料，與底下的礫石相比，表面極其光滑的幾何形黑石尤其呈現出一種深邃的漆黑。《墨庭》不僅僅是一件藝術裝置，它的背后是太刀川英輔與日本一家大型色料公司正在研發的一種可能是地球上最黑的顏料，它被稱為“Zenblack”。

Zenblack的兩片樣本展示在《墨庭》裝置旁邊的透明亞克力箱子中，一片是光滑的亮面，另一片略帶霧面效果。太刀川英輔在展廳里說：“黑色與其說是一種顏色，不如說是一種將光的色彩虛無化的光學性狀態。這種虛無狀態之下的漆黑與禪的精神有相通之處，所以我們將它命名為Zenblack。”

今年37歲的太刀川英輔是新一代日本設計師，與通常的Designer不同，他從英文“no sign”（沒有簽名）中，為自己虛構了一個新的職業名稱“Nosigner”，也就是沒有明確標簽風格的匿名設計者。在他看來，設計取決于形式背景下所存在的隱形關系。

還是2006年在日本慶應義塾大學理工學院攻讀建筑碩士學位時，他創立了自己的Nosigner設計公司，強調設計的社會實施以及設計知識的結構化，其中社會創新、開源設計以及對人與物之間關系的重新思考是重要主題。Nosigner多樣化的專業組合超越了通常的設計領域，他們一方面向更多人闡述設計，另一方面將設計應用到新領域，加速共同創造的社會變革進程。

2013年，太刀川英輔受美國非營利組織Mozilla日本公司委托，設計他們新的日本辦公室。這是Mozilla基金會旗下的子公司，基于社區創建世界一流的開放源代碼軟件，例如火狐瀏覽器和Thunderbird電子郵件客戶端的發行等。Mozilla對新辦公室的設計要求是“簡單、低成本、方便搬遷”，太刀川回應說：“既然Mozilla是世界最大的開源社區，我們為什么不創建一個開源辦公室，向人們免費提供設計并幫助推動開源文化？”

以開源概念完成的“Mozilla工廠”中，水泥地面上鋪設覆蓋著木地板的彩色塑料格子單元，雜亂的電纜穿過這些格子單元通向四方，同時也被隱藏起來。固定在天花板鋼制軌道上的透明聚碳酸酯隔板用于可隨時變化的辦公室分區，方便根據需要來重新編輯空間。

辦公室里都是普通的家具，可以拼接的實木桌子和可堆疊的塑料椅殼的椅子等。模塊制作貫穿著整個空間，比如同一種彩色鋼制三腳架被用作不同家具的組件，可以是塑料面板吊燈頂端的固定部分，也可以充當桌子和儲物架的承托元件。墻上的標識設計復制了屏幕像素的感覺，遠看僅僅是普通的字母，近看之下出現了鋸齒狀的邊緣，暗示這里的工作與電腦有關。

“Mozilla工廠”的所有設計概念，包括圖紙和制作流程等都被上傳。所以，每個人都可以參照這些想法，以低廉的價格創建一個功能性辦公室。需要搬遷時，格子單元地板用叉車就能移動，桌椅、吊燈、擱架等也都可以簡單地拆卸重組，這樣的開源產品有可能為如今的市場驅動型社會創造一種替代品。

迄今為止，太刀川英輔最具社會動態影響力的作品是設計防災指導手冊，它們同樣來自開源與共享的模式。2011年3月11日東日本大地震發生40小時后，Nosigner工作室發起了Wiki風格的網絡平臺OLIVE，一個利用集體智慧不斷擴展的數據庫，幫助災民分享自救知識和防災技巧。

“災難發生的時候，人們必須要知道如何抵御饑餓和寒冷，這是生存下去的力量。”太刀川把字母O設計成代表日本國旗的紅色圓圈，加上大寫的“活著”，醒目的平面設計傳遞不言而喻的含義。在OLIVE平臺上，所有人都可以分享如何在受災地區生存下來的信息：例如怎樣用報紙防寒、用塑料瓶制作餐具，用1日元硬幣、膠帶和A4紙把7號電池變成5號電池等，目的是讓人們盡可能地利用身邊的物品。太刀川自己也在網站上提交了許多有用的設計想法，包括防毒面具、水過濾器、臨時衛生間和建筑物隔斷的制作方法等。

“當發生真正的災難時，迅速的反應和行動能夠讓設計發揮最大的作用。事實上，東日本大地震中的意外設計比以質量為導向的設計更有效。”他在“2018深圳設計周”的主題演講上說。

大地震第一周之后，OLIVE上就出現了100多個可以被采納的想法，到3月底頁面瀏覽量超過了100萬。衛生福利部和一些主要報紙也分享了它的信息，因此可能有超過1000萬人從中受益。

通過OLIVE收集的想法和設計不僅在網絡上傳和共享，也被整理成紙質印刷品。2013年，Nosigner工作室與仙臺Kohshin貿易公司合作，推出了名為“第二援助”的防災應急包，提供災后72小時內維系人們生命安全的必需品。“第二援助”被設計成白色底色上大紅字母的急救箱形象，里面裝有體溫計、必備藥物、水、食物、餐具等，還有一本A4大小的自救手冊，它獲得了2014年紅點獎以及2016年iF設計大獎等獎項。

東京都政府也加入進來，主持編制《東京防災》指導手冊，由Nosigner工作室與Dentsu公司合作負責設計和編輯。手冊里的內容一部分來自防災專家，另一部分就是OLIVE上的共享信息。東京約有750萬戶家庭，總共2000萬多一點的人口。從2015年9月開始，《東京防災》每年出版800多萬冊，向每個家庭發放，這是政府出版發行數量最高的書籍。

2016年，《東京防災》手冊獲得了日本優良設計大賞（Good Design Award）金獎，它也是2016年第二屆中國設計智造大獎的獲獎作品。今年，太刀川擔任了中國設計智造大獎的評委。他在5月9日的杭州中國美術學院“設計驅動未來”論壇上這樣解釋這件作品：“一般來說，政府發放的信息手冊都有點無趣。我們希望把防災手冊設計得簡單而有趣，采用了醒目的黃色底色和黑色字體的組合。黃色是日本建筑工地用作警示危險的顏色，在大自然中蜜蜂也是黃與黑的配色語言。”

從自然界和生物進化過程中學習和借鑒設計的方法，這是太刀川一直以來的研究方向。除了制作自己的生物進化圖，他還細致地整理出一張人類交通工具的進化圖，從公元前3500年發明的車輪，一直到近代的電車、輪船和飛機等。“所有這些發明的起源都是人的欲望，想要更快地移動、更輕松地運送貨物等。如果把自己放在歷史背景中進行思考，就更容易找到一些新的關系。”他說，“我們每天都在創造很多的東西，它們對未來究竟有沒有意義，我們還都不知道。”

在日語里，理解就是分解。為了更深入地理解，他把一棵橄欖樹和一把常見的電風扇進行了分解。分解之后發現，橄欖樹只有葉子、種子、樹枝和根這四個組成部分，而電風扇有超過100個以上的零件。電風扇的功能就是簡單地吹風，其實每個零部件的作用并不大。這樣的分解過程，讓自然界的存在物與人工制品的優劣對比變得一目了然。

太刀川還搜集了許多美麗的蝴蝶標本，每個裝在透明亞克力箱子中的標本背后，再襯兩張色彩與質感相似的彩紙，變成最好的設計配色樣本。自然界有幾萬種蝴蝶，不同的種類只是通過色彩組合和變化，來適應不同的生存環境。其實設計也是一樣，改變色彩和質感所花費的成本是最少的。

設計是關于創造新的關系和價值

三聯生活周刊：你的許多項目展示了設計如何為公眾及社會帶來益處，它們是如何開始的？

太刀川英輔：還是大概10年前，我在慶應義塾大學讀建筑學研究生時，我意識到建筑學不足以解決一些社會問題，比如社區的復興問題。我想要找到設計的內在力量，以及它如何觸發新的關系。我就自學了產品設計和平面設計，這是我的開始。我一直對20世紀早期一些社會科學家感興趣，像維也納學派的知名人物奧圖·紐拉特（Otto Neurath），他也是為現代圖像符號（Isotype）奠定基礎的人。為了回答“為什么設計”這個問題，我用了近10年時間，從關注社會的角度來思考它，我認為設計的社會意義得到尊重的時代終于到來了。

三聯生活周刊：但是你從開始的Nosigner匿名狀態，到如今社會知名度越來越高了。

太刀川英輔：長期以來，經濟衰退讓日本公司變得不那么自信，日本人終于認識到設計作為改變工具的重要性，這種狀況重新定義了設計師的角色。我作為Nosigner獨立和匿名工作了4年，直到2011年3月11日。開始時我只關心設計的價值，如何創造新的關系，認為設計師不需要那么出名，重要的是合作精神。后來我意識到，匿名工作迫使其他人也只能采取匿名的方式，因此合作變得很困難。2011年3月的大地震后，為了方便與他人合作，我就不再匿名了。

三聯生活周刊：隨著近些年來設計師身份和設計文化的轉變，你認為未來著重滿足社會需求的設計趨勢會越來越明顯嗎？

太刀川英輔：解決社會問題是各個行業的發展趨勢之一，必然也會觸及設計領域。互聯網作為溝通工具，擴展了社區對話并賦予對話價值，還有群體智慧對設計的意義。如何使設計在社會中發揮作用、擴大它的益處，我認為設計正朝著這一方向設定整個規則，并將進入許多新的領域，其中包括集體設計、社會設計和顛覆性創新等。正如美國設計理論家維克多·帕帕奈克（Victor Papanek）在《為真實的世界設計》一書中所說的，設計不是為市場創造變化，設計師可以提供可銷售的產品，也有機會解決混雜的社會問題。

三聯生活周刊：如果用一個句子來描述你的設計理念會是什么？

太刀川英輔：產生和擴展問題的設計。設計是什么？設計不僅關于形狀，而且是通過形狀建立的良好關系。我意識到“擴展問題”是設計師的責任，人們往往會錯誤地認為設計師只是接受委托的項目。其實一開始沒有人知道好的解決方案是什么，只有不斷地擴展問題，才能獲得最好的概念。

三聯生活周刊：以“第二援助”防災應急包為例，具體來說你是怎樣設計的？

太刀川英輔：先是提出正確的問題，然后重復創建原型、找到概念，最后是不斷打磨潤色，直到美的實現。隨著自然災害百分比上升，我們可以從2011年日本地震的慘痛經歷中學到許多東西，這就是為什么我決定創建一個應急工具包的原因。對于應急包來說，什么樣的設計才是恰當的？我制作了大量的原型，直觀地帶來安全、清潔和信任的感覺，最終采用了瑞士平面設計風格和放置在網格系統上的字母。最后就是精心設計的階段，這是關于如何仔細連接表面印象和內涵，如果不注意這一步，項目很可能會失敗。

三聯生活周刊：你的主要設計工具是什么？

太刀川英輔：我使用一臺Mac，里面裝了從Adobe到3D的各種軟件。雖然我對目前的工具感到滿意，但如果能夠整合設計和意識會更好。例如當我繪制建筑圖時，我幾乎可以在整個空間中行走，看到交互式空間體驗與設計工具的結合將會很有趣。

三聯生活周刊：你最近參展了深圳設計周，也是2018中國設計智造大獎的評委，你會如何比較日本設計師和中國設計師當前的處境？

太刀川英輔：我很尊敬日本的設計師，每個人的想法不太一樣，但都有自己的想法。對于日本設計，我覺得單純來說有好也有壞，從“一戰”前到現在100年左右的時間，日本人一直在學習專研現代設計，所以留給年輕設計師的空間和縫隙是很小的。當然，這能讓我們思考得更深入，但也增加了職業的困難程度。中國幅員遼闊，設計水平在不斷提升，特別有活力。所以，我認為中國的設計師可以不用從其他地方學，只要重視你的經歷，從這些經歷中學習就夠了。

三聯生活周刊：你現在受委托的項目越來越豐富，與社會意義有關的設計以后還是你的重要工作內容嗎？

太刀川英輔：我仍然想做許多和社會有關的設計，它們會變得越來越重要。聯合國提出可持續發展目標（Sustainable Development Goals，SDG），17個目標中包括氣候行動、負責任的消費和生產、廉價和清潔能源以及工業、創新和基礎設施等內容，我是在日本推廣SDG目標的負責人之一。如今有許多日本企業跟隨這個潮流，考慮如何制造出對環境更友好的產品。比起我個人認為社會設計的重要性，讓全社會更多的人意識到這一點，這是我未來想要努力的事情。

XY

耳機線

“XY是一種靈感源于連接形式的設計原型，無論我們的骨骼結構還是樹木的根部，都可以在連接部分觀察到類似的形式。XY不僅讓耳機線免于纏繞在一起，而且可以在三人之間共聽音樂，其中蘊含著新的交流形式。”

Arborism

樹藝桌

“Arborism是具有樹枝形狀桌腿的桌子，獨特的桌腿設計通過分形算法配置為樹木曲線，可以較好地分散重力。這一設計過程的有趣之處在于它是由自然本身的邏輯來完成的，成為樹枝分支結構的真實再現。把桌子放在庭院里，可以與庭院風景自然地融合在一起。”

Mag

文具盒

“這些木制文具盒全部由德島的手工藝人制作，它們被設計為30度的增量形狀：一個平行三角形、一個方形和一個菱形，產生筆筒、托盤等用途。木盒之間具有磁性連接，可以自由地創造出不同的幾何形狀。”

Aeru

嬰兒產品禮盒

“Aeru是一個專為0到6歲嬰兒提供特色產品的品牌，我們希望孩子們能夠與日本傳統文化融為一體，所以它的Logo設計是兩個相互重疊的紅色圓圈，代表傳統文化和現代生活方式之間的和諧共處。我們還設計了一套送給新生嬰兒的禮盒，采用日本傳統靛藍顏料進行染色的上衣、襪子和毛巾。

東京目黑區的Aeru Meguro商店只有53平方米，我們以季節和場合變化設計了店面空間。商店中間是一個8層的可移動展架，它的設計靈感源于日本傳統的梯式儲物柜。每一層可以圍繞樞軸單獨旋轉，除了展示商品還能用作桌子和凳子，讓人們自由靈活地使用商店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