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文明歷史題材美術創作工程展》觀后記

文/泥一鳴

馮遠 屈原與楚辭 絹本設色 2016年

經中宣部批準，由中國文聯、財政部、文化部共同主辦，中國美協承辦的“中華文明歷史題材美術創作工程”在廣大美術家共同參與下，歷時五年完成。2016年11月，評選出的146件(幅)作品組成“中華史詩美術大展”在中國國家博物館展出。作品形式包括中國畫、油畫、版畫和雕塑，內容主要表現中華民族上古以來直至1840年的重大歷史事件、人物和文明成果。通過驗收的作品最終由中國國家博物館永久收藏和陳列。

歷史畫雖由來已久，卻也經歷了一個從無到有的漫長過程。中國歷史畫始于漢代，現存的漢墓壁畫、畫像石、畫像磚上有所表現。但是后來，歷史畫隨著文人畫的興盛而式微，即便是畫古代人物，衣冠服飾也全不講究，根本弄不清是何朝何代之人。

《中華文明歷史題材美術創作工程展》是長期以來第一次大規模地以歷史宏大題材為創作方向的大展，本次展覽從立意上說，它對畫壇有扭轉風氣的作用，而從長遠來講，歷史重大題材繪畫作品應是主流，是畫壇的主攻方向之一。

筆者對照歷史，認真研讀這些作品，從歷史的真實及二者之間的辯證關系等方面進行檢討，發現這項重大歷史題材美術創作工程，較之以往此類藝術創作，有繼承發揚的方面，也有創新發展的方面。其中一些優秀作品的思想深度，藝術表現力等方面，有頗多值得借鑒之處。

真實與想象

歷史是真實不虛的。歷史題材的藝術創作如何做到既要符合歷史事實，藝術家又能否充分發揮想象力再現歷史呢？一些重大的歷史事件中最有代表性的行動一瞬即逝，歷史畫也好、歷史題材的文學作品也好，難得有那么多現成的資料可以利用，所以容許用想象做補充。但這里的想象不是憑空的心血來潮，而必須有確鑿的依據。如果僅僅把各種器物都畫對了，那也不夠。歷史畫不是考古復原圖，允許適度地虛構和想象。實際上，歷史學家在寫作歷史著作時，也會有想象的成分。司馬遷的《史記》，并不只是歷史事件的“流水賬”，很多對話內容和心理活動的描寫都包含著作者的主觀意識，有歌頌、有褒貶，甚至嘲諷、鞭撻，這一切都注入了史家的激情。所以，“歷史”是客觀存在的，但“歷史著作”則帶有作者的個人色彩。再符合歷史真實、符合歷史發展的邏輯，科學合理的想象也是“筆補造化”。歷史畫也正如此。

張國強 武丁強勝 270cm×530cm 布面油畫 2016年

邏輯推理、科學想象，是建立在對歷史的深度把握和高超的駕馭能力基礎之上的。這個道理適用于歷史學家，也適用于藝術家。馮遠先生的《屈原與楚辭》，描畫了《離騷》的完整故事。無論從構圖形式還是畫面故事情節，都體現了藝術家對歷史的認知和獨特的藝術表現力。畫面由近及遠，描繪了屈原由少年到中年，在人生道路上一系列的關鍵節點。沿著主線，從右下角開始是屈原年少時期，表現其出生于楚國貴族，“帝高陽之苗裔兮”“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之后是“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接著是成年后獲得懷王信任，任左徒、三閭大夫，為了振興楚國，參與改革，主張聯合抗秦。但因觸犯了舊勢力利益集團，受他人讒言陷害被排擠，出現“惟夫黨人之偷樂兮，路幽昧以險隘”的狀況。此時年輕的屈原血氣方剛，無所畏懼。“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描繪的是屈原奔走先后的背影，充分調動觀眾的感觀意識。畫面中心是駕鳳的屈原，那是《離騷》中詩人最渴望的情景：“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彼释麕ьI楚王，乘龍御鳳，馳騁在振興楚國的康莊大道上。但現實是異常殘酷的，畫面情緒急轉直下，遭到流放的屈原“行吟澤畔”“高余冠之岌岌兮，長余佩之陸離?！边@是浪漫主義詩人屈原的典型形象，畫家抓住了歷史人物的特質，擷取了兩千年歷史沉淀、凝結出經典的形象。高冠、長劍的屈原身后，是 “濟沅、湘以南征兮,就重華而陳詞”，屈原到九嶷山拜見舜帝，其情形介于人神之間。畫面的最上部為天上，表現了《離騷》“駟玉虬以桀鹥兮， 溘埃風余上征”，“朝發軔于蒼梧兮，夕余至乎縣圃”之后夢游天庭的情景。畫面最上方正中是天宮閶闔門。畫作中還融入了《九章》《九歌》中的浪漫主義形象。整幅作品以曲折的流線形為主線，貫穿詩人屈原曲折的一生，將《離騷》形象以講故事的形式表現出來，淋漓盡致，全景觀俯瞰歷史，取得了很大的成功。

概括歷史，塑造“典型”

歷史是漫長的，歷史的板塊是沉重的，但爆發出巨大威力的沖撞，有時卻發生在片刻之間。在一些關鍵的節點上，在一些極具影響力的人物間，他們的沖突會使歷史這條航船搖晃顛簸。但對當事人而言，一些帶有戲劇性的場面往往突如其來。畫家用具有感染力的藝術形象予以再現，加以強化，遂使情節分明，直擊要害。使觀眾一下子就回到了當時的現場，仿佛置身其間。正如馮遠所說：“在所有的歷史事件和歷史發展進程中，人總是扮演著最核心的角色，在歷史畫創作中，大寫的人和人物的藝術形象將始終是作品的靈魂。”宋畫如《折檻圖》《卻坐圖》《采薇圖》《晉文公復國圖》《文姬歸漢圖》等，均堪稱之為深入刻畫歷史人物的力作。李唐的《折檻圖》，其中朱云被武士拖住后抗爭，抱住大殿的欄桿，他眼神鑒定剛毅，毫不怯懦，成功塑造了中心人物形象，是整幅畫作的立意所在。李唐的《晉文公復國圖》，描繪了春秋時晉公子重耳避亂，流亡狄、衛、曹、宋、鄭、楚、秦諸國，十九年后回國執政，成為一代霸主的歷史故事?！稌x文公復國圖》原創于北宋，南渡后宋高宗屢以重耳自命，谷李唐重繪此圖。通過這件作品，看到的是作者強烈的愛國情懷，聯系到的是南宋的歷史背景，體會到寄托了那一時期人們共同的復興國家的愿望。

此次創作展出的作品《鴻門宴》是最符合歷史畫主題的畫作之一。畫家有很深的繪畫功底，表現技法嫻熟，以寫實的手法繪制，將人們意識中朦朧的古人形象激活了，讓觀者一下子就認出了畫中各個位置的人物分別是誰，一下子就把那個遙遠的時代拉近了，震懾人心的歷史情節噴薄而出，重要的歷史瞬間就這樣被凝固在畫布上。當然，其中也是有不足的地方。晉代顧愷之言：“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范增命項羽設下“鴻門宴”，宴請劉邦，并想借此將劉邦置于死地。范增出主意殺死劉邦，而劉邦心里明白，他們之間會下意識地有一種眼神的交錯。在舞劍的過程中，項莊意圖殺死劉邦，而項梁要為劉邦擋劍，這兩個人物形象一個攻、一個守，舞劍的姿勢會有很大不同，當樊噲進入室內時，如若與項羽有一個眼神交換。那么，故事的發展、人物的關系就會更加精彩，劉邦的善于應變、項羽高傲自大、范增老謀深算、樊噲的忠勇豪膽等，都需要在畫面得到強調和突出，而背景中兩盞多枝燈的亮度和火焰的動向，可以營造整體緊張的氛圍。

文化自信之物質文化成就

戚序 肖力 龍紅 張興國 賈國濤 營造法式 274cm×445cm 版畫 2016年

王宏劍 楚漢相爭 鴻門宴 230cm×560cm 布面油畫 2016年

先進的科學技術是物質文化發展的推動力，是中華民族文化自信的根源之一。古代中國有很多發明創新應用，是古代先民的智慧結晶，是中華民族的驕傲。《天工開物》《雕版印刷》，展現了中國古代的科技成果?！短旃ら_物》是以屏風畫的形式，還原了明代百余生產制作場景?！兜癜嬗∷ⅰ凡捎脗鹘y白描的手法與水印木刻這一中國特有的工藝。但是，此次展覽中的版畫《營造法式》里的問題較多。《營造法式》是古代中國建筑設計與施工經驗的集合與總結，不僅對整體建筑的布局設計和單體建筑及構件的比例計算方法、施工用料尺寸有嚴格的規定，還對石作、磚作、小木作、彩畫等都有詳細的說明和圖樣，體現了宋代建筑先進的科學技術和精美的雕刻裝飾工藝，是古代中國建筑文化對人類文明的貢獻。作者并沒有搞懂宋代建筑的精髓是怎么回事，比如版畫《營造法式》中彩畫的紋樣不講究，沒有宋代建筑的特點。所繪柱子下方的一大串九個相疊加的連珠斗拱，是臆想之物，在真實的建筑中并不存在。

源于生活 忠于歷史

沈從文說，“我個人總是那么想，搞歷史題材的畫塑，以至于搞歷史戲的道具設計同志，如把工作提高到應有的嚴肅，最好是先能從現實主義出發，比較深刻明白題材中必須明白的事事物物，在這個基礎上再來點浪漫主義，兩結合恰到好處，成績一定會更加出色些?！碑斦莆樟嘶舅囆g技巧之后，作品的高下則受制于畫家的歷史文化綜合素質，一些好的作品在某些方面也有處理失準的地方。展出的《良渚文化》，就繪畫技法來講是不錯的，可是畫面右邊提水女子和這一類人物的著裝并不是原始社會的著裝，而那時期的著裝只是簡單的用來遮羞?！段涠娛ⅰ愤@張作品中的戰車存在一些細節性的問題。當時的戰車并不是如此粗大的車輪，出土的車輪是三段弧形的車輪并起來的，中國的車輪高度一般在1.3米左右，中國古代的車戰，站在軾前的一般有兩到三人，作戰的時候戰車是左旋，也就是車往左轉，所以右邊的武士應是拿著武器作戰的。一件優秀的美術作品，最基本的是具備良好的美術功底。而歷史題材這一類美術創作，不但要有高超的造型能力，還要具備歷史知識，具備查找相關資料的能力，只有畫家充分了解歷史，感悟歷史，充滿對歷史的激情才能創作出感染觀眾的成功作品，這也是決定這件作品是否能成為傳世之作的先決條件。

“忘記歷史等于背叛”。中國為何能夠在經歷一次又一次的外族入侵時保持領土的獨立和完整，中華文明為何能夠在歷史的長河中綿延至今并影響世界，中國文化生生不息的強大生命力在于我們民族文化對外來文化的包容、吸收和再創造，正有“錦上添花”之功效，這就是我們民族的文化力量。清醒的了解歷史，是維護民族安身立命和國家凝聚的力量和根基，在不斷地重溫歷史的過程中，強化民族文化和民族認同感，我想，這就是“中華文明歷史題材美術創作工程”的意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