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韓天衡

清 翡翠螭龍雙耳撇口大瓶
明代的瓷硯不多見,有不少署明代年款的,多是牟利者的作為。1990年,一皖南收藏兼及出納的朋友,示我此硯。形制到代,著釉肥厚,包漿古醇,氣象樸茂。然我對磁器少關(guān)注,缺知識,電詢了一位老師,稱應(yīng)是明代的,并告知署年款者甚少,若真,可定為一級品。我思忖,此類舊器,可遇而不可求,似有六成把握,搏一下,遂以三千元購歸。好在幾位專家看后都無疑義。慶幸。
此君彼時還示我弘一法師書寄友人的一張明信片。的確是真跡,然是用鋼筆藍墨水書寫,索價也三千。對弘一法師的書藝乃至其傳奇人生,我素來仰慕敬佩,心想,您大法師咋不用毛筆書寫呢?否則,貴些買下也無妨。思之再三,放棄。是啊,天下之大,長物之多,財力之弱,人哪能見物就收的?這本不屬于我集藏的范圍,擦臂而過,至今想來也不見懊悔。
在印壇,吳讓之、徐三庚、趙之謙、胡匊鄰、吳昌碩、黃牧甫被后世并稱為“晚清六大家”。比起明末的文彭、何震等五大家,以及“浙派”丁敬為首的“西泠八家”,“晚清六家”的共同特點是,除胡氏外,都寫得一手精到別致、極具個性的篆書。這異常的重要,個性特具的篆書,與其篆刻風(fēng)格的卓爾不群,自成徑畦,有著相輔相成的互補作用。他們無論是取法金文、小篆、吳神讖、周石鼓,化古為今。若讓之的謹嚴、三庚的鮮靈、之謙的婀娜、缶廬的遒厚、牧甫的沉靜,不撞臉、不依附,涇渭分明,形外攫神、氣象自成。這當(dāng)給我們后學(xué)以寶貴的啟示。至少使我們懂得:篆是刻的基石,刻是篆的升華。合則雙美,離則兩傷。
此徐三庚的篆書四屏條,也是他的招牌面貌,取法于吳《天發(fā)神讖碑》。雖丟了些雄博氣格,卻平添了不少妍秀消息。很無奈,性靈、修為和審美取向決定結(jié)局,這也只得任由后人評說了。

明正德六年款瓷硯
我與生俱來地喜好藝術(shù),創(chuàng)作要吸取養(yǎng)料,要借鑒的,因此,自小走上了創(chuàng)、收并行的軌道。十六七歲時,我就幸運地每月能有60元的工資。當(dāng)時文物商店的吳昌碩對聯(lián),才4元到6元一副。當(dāng)時也還有力買些文玩。邊買邊付點學(xué)費,邊請益邊總結(jié),也長了些鑒賞知識。
改革開放,經(jīng)濟走上快車道。藝術(shù)品更是一飛沖天。非富二代,非土豪,靠點工資、稿費,靠點淺陋的學(xué)識,多半是在“撿漏”狀態(tài)下集藏。

明正德六年款瓷硯
的確,眼力非財力,但眼力往往是隱性的財力。我總結(jié)六十多年的心得,歸納為:一、從差的里面挑精的;二、從假的里頭挑真的;三、從便宜貨里挑精貴的;四、用自己的土產(chǎn)(書畫印)去換喜歡的。誠然,我年輕的那個特殊年代,很有機緣撿到泥穢其表、金玉其里的佳品,如今,則多會泥團外面包一層彩金,你心一激動,銀子就白送。
此翡翠大瓶,少見的晚清工,高達29厘米,種好色亦佳,見于東京一家經(jīng)營骨董老店,店主專業(yè)是古青銅器,故以水晶般的價格售我。彼時我就生發(fā)了感慨:專業(yè)的,“專”得深當(dāng)然好,但深而欠博,深井里看天,就一懵圏。這圈外的東西,也就只配我等雜家來“撿漏”了。人家被你占了便宜,還生發(fā)什么感慨,這似乎有點不厚道,致歉了。

清 淳化軒明黃金繪云龍紋蠟箋
漢代是隸書的天下,我們習(xí)漢碑,就是學(xué)習(xí)漢代社會通用的隸書體,以及百碑百相的隸書風(fēng)格。誠然刻于碑的隸書,與書寫在竹木簡上的是有大差別的,這就像如今的印刷體和手寫的不同。在我七十多年前,當(dāng)時能見到的簡牘太少,都以臨碑為主。父訓(xùn):臨《曹全碑》易弱,《張遷碑》易板,《禮器碑》則生動而灑脫。寫過蠻長一個階段,有點開竅了,發(fā)現(xiàn)真生動灑脫的是碑陰,可以搭到書者的心跳,乃至窺見他解衣般礴般的神采飛揚。
西漢四百年的隸體,被冷落了悠長的一千六百年,直到嘉慶時才被奉為圭臬、經(jīng)典,并涌現(xiàn)了遙接兩漢的一批大家。繼而個別極端的“造反派”,甚至把以王羲之為至尊的千年帖學(xué),行將打倒,還得踩上一只腳。過猶不及,書史一部,碑帖本不對立,也無須人為對壘,還是心平氣和,辯證地去品騭為好。

清 淳化軒明黃金繪云龍紋蠟箋
此為唐云先生舊藏本,在末頁寫蘭竹兩開,喜其別致,拍場購歸,依樣葫蘆,尾續(xù)松竹兩開,恨技拙不及其百一,藥翁勿責(zé)小可則安矣。

在文房四器里,紙張是誕生最晚的小么。在漢以前,紙張尚未為先民發(fā)明,竹木簡、絲帛是書畫的載體,根本不知紙為何物,一如我等50年前不知何為手機。
紙的發(fā)明大致在西漢末年,尺寸小而薄,初名“赫蹏”。隨著造紙術(shù)的精進和普及使用,竹木簡被淘汰,書寫的原始形式被淘汰,公文的編排和遞送的繁雜方式被淘汰,連小到印章按泥封的方式也隨之淘汰……一榮百廢,紙以載文,文以載道,它對中華文明和世界文明的貢獻,自不待言。講得寬泛點,地球上唯我中華五千年文脈不斷,紙,是貢獻巨大的。
紙張的講究,始于唐,盛于宋明,至清季尤見絢燦。乾隆朝更是花樣百出,登峰造極。此為乾隆御用紙,淳化軒是他的書齋。正反兩面著杏黃色施蠟,正面手工金繪五爪云龍,飾以云紋、火焰紋,細密精飭,下鈐“淳化軒御制箋”,盡顯皇家無上威嚴氣象;背面且灑以金片,有耀眼的堂皇。
沈從文曾記載,后百年的同治時,一張蠟箋,工料費銀5兩9分,灑金外加1兩1錢5分2厘。在乾隆時這張紙的價值約可供五口之家生活4個月,此紙復(fù)有宮廷畫師以真金繪制的滿幅云龍,其價值豈可以金錢計?一紙在手,既不齒于帝王的窮奢極侈,也贊嘆于紙藝術(shù)的美輪美奐。1958年,鄭師竹友應(yīng)召調(diào)故宮,行前贈吾舊紙數(shù)張,此其一也。

劉海粟 鐵骨生春

清 乾隆 碧玉四管聯(lián)爐
乾隆宮廷里的碧玉四管聯(lián)爐。碧玉非產(chǎn)于和田,而是在馬勒。相傳在北宋時即為王室所有,是我國所能開采的最好碧玉。古代碧玉較白玉為少。
此器造型古未之見,而雕飾是參上古青銅器的圈案。炫巧耀奇,通體滿工,不留余地,這就是乾隆老官的審美觀,上行下效,也成了乾隆時期藝術(shù)品的總趨向。爐底有“大清乾隆仿古”六字陰文款。以往將陽文款稱“識”,而陰文稱“款”這是常識。
乾隆帝好古,有十足的戀古癖,也有能力別出新裁去意與古會。然延續(xù)了幾千年的守舊意識,即使托古出新,也還是要穩(wěn)妥地冠以“仿古”。所謂字字有來歷,樣樣有出處。此件造型古所未有的四管聯(lián)爐,即是明鮮的例證。
聯(lián)想到乾隆時期,丁敬開創(chuàng)面貌一新的篆刻“浙派”,而他在邊款上總刻著“仿古”的文字,也屬一例。把新產(chǎn)品掛到老鉤子上,在創(chuàng)新遭到守舊衛(wèi)道士白眼,乃至被譴責(zé)為“野狐禪”的當(dāng)時,化阻力為助力,這不失為是一種智慧。

《史晨碑》拓本后國畫作品
劉海粟先生自1974年囑我治印,相交相知20年,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海老給我的印象真率、自信、大氣、重名、輕利,此外,還透露出與他資歷不相配的天真。例如“文革”結(jié)束不久,一位雜志記者,給他拍了一組照片,說要發(fā)表的,海翁很興奮,爽快地送了他一張畫,誰知被折騰了半天,那相機里居然是不放膠卷的。一次,他取出一件臨石濤的手卷,上題句,稱是與石濤血戰(zhàn),問我誰畫得好?海翁的畫往往就好在線條凝澀厚重,這確不是石濤的強項,我說,您畫得比他好,贏了。海翁追問,好在何處?我想你是臨石濤的,可比的也僅線條,答道,他的線條不及您!他興奮地說:哦,天衡,儂有真知灼見。說實話,此時也顧不上石濤的感受了。我與海翁有情誼,卻從未向他索求過畫作。可憾。
2011年,我和家屬決定將收藏的1135件古代及近當(dāng)書畫、文房古玩捐給國家,覺得少了海翁的畫總是缺憾。時有藏家愿出讓他畫的丈二匹梅花長卷,是紀(jì)念海老誕生115周年畫冊里出版的,遂購下,補捐給了美術(shù)館。

徐三庚 圣主得賢臣頌《史晨碑》拓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