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客》最精彩深刻的地方,當屬文本中就有的對知識分子主人翁精神的呼喚,以及對當代知識分子的反思;但是,“家客”之境,不僅僅只有知識分子,“好一座高樓,誰是主人誰是客”,在這個世界里,誰又不是客居他鄉的人呢?誰又能夠撇清自己不做主人翁的責任呢?可是,一旦這反思只指向知識分子,似乎又沖淡了《家客》本可牽動更深廣的情懷、提出更深刻思索的意蘊了。
莫道桑榆晚,微霞尚滿天。
《家客》的兩位主人公的名字,就從這句詩里化出來了。只不過,到了劇中,面對時光不返的聊慰是沒有了,留給觀眾的,是有克制的悲涼、有思索的嘆息。
若論人物關系,《家客》并不出奇,正如夏衍先生1937年的《上海屋檐下》一般,因意外離家多年、音訊全無的男人回來了,回來之后,早已物是人非,人生悲涼,可見一斑。
但有意思的是,《家客》選擇了三種人生的走向—1976年,馬時途去唐山出公差,大地震后,他在一片地動山搖里受了傷,還弄丟了公款—假如他從唐山回到上海,就不得不接受審判,弄丟公款,給國家造成損失,于是坐牢、出獄、一生平庸,連帶著自己的妻子莫桑晚,也活得平庸無聊了;假如他當年沒有從唐山回來,而是隱姓埋名生活,莫桑晚接受事實后,趁著恢復高考的機會上了大學,于是改變人生,成了高校的教授,后一段婚姻,也很美滿,嫁給了一個文化局副局長夏滿天,夫唱婦隨、琴瑟和鳴;假如他1976年回來了,然后又離開,給莫桑晚無盡感慨,卻又使得她的人生勞勞碌碌,雖然依然是知識分子、依然嫁給了夏滿天……
在劇場的呈現中,第二塊拼圖,鋪陳得更為深入一些;馬時途多年后回來了,面對已經物是人非的家園,“少年情事老來悲”,是一種人生況味;“笑問客從何處來”,又是一重況味。年邁蒼蒼、已經得了絕癥的馬時途,自然不會像《上海屋檐下》的匡復那樣,在好友與妻子之間糾結權衡,夕陽西下的時節,莫桑晚與夏滿天,也不會大悲大慟、大開大合,一切都是那么有味道,那么有節制—這一段的情節與《上海屋檐下》太過相近,卻因為時代變化,以及主人公人到暮年,而顯現出滄桑悲涼的意味了。
三種人生,是三塊拼圖,拼出了一種關系的三種走向,拼出了一種人群的多重面貌。三塊拼圖的意味是什么,三種人生的總和有多少,就是我接下來思考的內容。
《家客》之名,提到了“客”這個概念,誰是客?
從戲劇的主要情境來看,這個“客”,顯然是馬時途。馬時途離家多年,最后回到當年家園,今是昨非,再也不能以主人的身份在這個地方居住,于是,第一天住在靜安賓館,第二天住在“前妻”家中,并且要交付房租,成為自家故園的“客人”,人生是悲涼的,情感是滄桑的。
第一塊拼圖中,馬時途出獄后,依然和妻子莫桑晚生活在“家”里,他并不是“客人”;而到第三塊拼圖,馬時途曾經回來過,又再度離家,此后也沒有再回來,莫桑晚和夏滿天平靜而世俗地生活著—馬時途也并不是“客人”。那么,如果三塊拼圖里,只有一塊拼圖里涉及到“家客”的具體形象,另外兩塊拼圖怎么解釋?如果另外兩塊拼圖沒有“家客”,那么,首尾的兩種人生假設,又有什么意義呢?
因此,“家客”并不是馬時途—或者說,絕不僅僅只是馬時途。
在中國傳統文人的身份認同里,客居者,是一個經典的形象。
要么是: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要么是: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要么是: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要么是:故鄉遙,何日去,家住吳門,久做長安旅。
……
對于中國文人而言,他們常常一生漂泊,羈旅和客居,一直是中國古詩詞里常見的人生狀態。他們品咂著人生況味,感慨著羈旅情懷,漂泊者成了中國文士經典的形象定格;宋室南渡以后,北宋三千里地,家國一塊磨滅,北國成為他鄉,故園只能遙望,漢族文人客居他鄉的自我形象,就更是永不能釋懷了。
到了全球化時代的今天,交通異常便利,信息異常通暢,現代人客居他鄉者,比起古代文人來,是有過之而無不及,讀書、工作、生活,現代都市里,有多少人真的是本土故人—誰人又不是客居他鄉者呢?
因此,“家客”,指向的并不是馬時途,而是一種更大情懷的人生狀態。
《家客》一開場,一首搖滾唱段之后,年輕歌手留下一句話:1976年唐山大地震,馬時途回來了。于是,燈光變化,觀眾看到的是一棟老舊的上海舊洋房;洋房歷經滄桑,就像現在上海到處可見的舊房子一樣。有意味的是,莫桑晚正在打包家里的行李—這棟房子馬上就要拆了。
《家客》的三塊拼圖,一以貫之的,正是這一條等待拆建的老洋房的線索,第二塊拼圖里,莫桑晚和夏滿天并不激烈、卻堅韌地反對著房地產開發商的“拆遷”,第三塊拼圖里,莫桑晚積極地與房地產開發商談判、討論拆遷的加碼。三種人生,老洋房都在待拆—指向的正是更為深遠的“客居者”形象。
快要賣給房地產公司的老房子里,兩個面臨要搬家的老人—他們將是這座在其中生活了幾十年的房子的客人了—這也是社會轉型時代,我們每一個人所面臨的社會變化。從這個意義來看,你我皆是客。因而,我們需要正視、反思和討論的問題就出現了。
《家客》一劇中,有這樣一句頻繁出現的臺詞:在這個國家,我是主人,不是客人。劇作家的意圖浮出水面—三塊拼圖也好、三種人生也好、人生只有一種活法也好,都是障眼法,其核心指向是:知識分子,應有主人翁精神。
三種人生里,能夠稱得上有主人翁精神的知識分子形象,應在第二塊拼圖里。這塊拼圖里,展示的是一個正直而又氣質優雅、同時又積極面對生活的莫桑晚,以及一個任性而不失可愛、堅決不放低要求、堅持高雅藝術追求的夏滿天。
面對生活重壓,莫桑晚可以堅韌地活下去,不惜“脫層皮”,面對高校教師群體、知識分子群體的墮落,莫桑晚敢于直言、敢于批判,接到騙子電話,莫桑晚也能嬉笑怒罵、指東打西,即便退休了,也要正道直行,直接跟學院打電話、提意見……這樣的莫桑晚,是一個有骨氣、有主人翁精神的知識分子的典型形象。


話劇《家客》
而夏滿天,雖然退休,但依然堅持高雅藝術的追求,與世俗的娛樂精神格格不入,以至后來,即便是積極融入了,要教授公園里退休的老職工們唱歌,選擇的也是《今夜無人入眠》的高雅歌劇選段,最終等待他的結局,就是“曲高和寡”,最終的排練,沒有一個人來參加;此時,劇場里的房子被“肢解”,夏滿天遭到重大打擊,信念崩塌,他腦子里的高雅音樂與現實相比之下,是那么曲高和寡、無人問津。另一個有意味的細節是,夏滿天身上常常放不下一串鑰匙,據莫桑晚說,這一大串鑰匙里,只有一把家里的鑰匙管用,其他的那些鑰匙,都是以前他工作過的單位的鑰匙。這個形象展示,讓人忍俊不禁,但更為重要的是,當一個人手握鑰匙的時候,他其實是以“主人”的身份面對身邊的環境,“客人”是不需要鑰匙的,夏滿天正是有著極為深重的“主人”情結,才對那串鑰匙念念不忘、難以割舍。
而與此同時,《家客》展示的另外兩塊拼圖,卻顯現另外的知識分子形象:
一則是,馬時途被時代耽誤了前程,于是牢騷滿腹,但莫桑晚說出了極為重要的一句話:時代也是由人構成的。這句話,其實是深沉的反思。面對時代的風潮,人們心中充滿憤懣,常常把一切都歸咎于他人、歸咎于時代,撇清自己的責任,但劇作家喻榮軍卻不止一次在其作品里顯現這種反思,借作品批判與反思人生之態。
二則是,在另一段人生里,夏滿天不再是曲高和寡的知識分子,他退休之后,忘情而投入地唱起了《小蘋果》,跳起了《愛情買賣》,在公園里成了紅人,而莫桑晚,卻精明厲害、不依不饒了起來—一對世俗性極強的退休老人形象、一種被有“主人翁精神”的莫桑晚批判的人物形象,則就出現了。因此,《家客》展示的正是當下知識分子的多重面貌,在這些面貌展示中,強調的是知識分子應有的理想形象:對世界、國家、社會、民族的主人翁精神。
《家客》探討了當代知識分子的處境,這是我想表達的內容之一。我想表達的另一部分內容,在于三種拼圖的起點:1976年。
1976年,是馬時途、莫桑晚、夏滿天命運交匯的起點。劇中,1976年的唐山大地震,改變了所有人的命運。這一年,周恩來去世,發生“天安門事件”,毛澤東去世,“文革”結束。這一年,整個中國地動山搖,也是一代人命運在地動山搖。
舞臺上那古老破舊又頗有貴族氣度的老洋房,是政府分配給馬時途一家的;莫桑晚因為出身,被下放到安徽農村,差一點在那里埋沒一輩子(劇中側面談到一位下鄉期間被強奸的女知青,從此在農村度過一生),又因為馬時途的追求和出身而回到城市;其后參加高考改變命運—社會的風潮動蕩,帶來了這一代人的命運翻覆,在顛來倒去的“地震”里,人們的命運不能全然由自己控制。
改變人們命運的,是歷史上、人心里的大地震。這是1976年的另一重密碼。
《家客》的舞臺主體形象,是一個花園洋房,花園洋房是老舊破敗的,洋房的庭院有石桌石凳、日常用具,一切都以寫實的場面為基礎。連上舞臺左右側幕(樂隊小哥的上下場),上下場門有五個。僅從舞臺形象上判斷,這像是一個寫實主義的戲劇,而從主體的文本來看,也是寫實為主。但是,另一方面,當劇場風格寫實的時候,往往又會有非寫實的元素進入,如搖滾小哥、樂隊、解構的家園、拼圖般的時空、真真假假“瞎想想”的錯亂世界……這樣一來,虛實就不清晰了。這個主體形象,是為不足。
《家客》的服裝形象,讓夏滿天與馬時途兩人色彩混搭,他們的上衣和褲子,分別與對方的服裝配套,似乎兩人的身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能夠相互轉換;而他們倆服裝上的條紋,在特殊處理之下,恰如“傷痕”,同時,莫桑晚的服裝針腳,也自成體系,又與夏滿天的羊毛衫針腳統—三個主演身上的服裝,成為一套系統,相互暗示、相互轉化、相互支撐。
樂隊的三位演員,分別是大提琴、吉他、手風琴,奇怪的混搭感,如果不太和諧、有些奇怪的莫、夏、馬三人,而兩男一女的樂隊配備,與劇中三人性別一致,是為三人關系的相互暗示。同樣值得注意的是,劇中,馬時途要求夏滿天教他唱的那首《田納西華爾茲》,其實暗藏著一個“三角戀”的故事,一個女孩愛上了另一個男孩,于是請閨蜜幫忙,結果自己深愛的男孩被閨蜜搶走,于是內心苦悶、惆悵痛苦。這樣的“三角戀”以及對失去愛情的情緒的品咂,與莫、夏、馬三人的苦澀情境,是完全一致的。
再有喻意,則就是三位主人公的名字,莫桑晚、夏滿天,除了化用古詩之外,也埋藏著兩人命運、性格的色彩。莫桑晚,是莫道桑榆晚—悲涼悵惋,變成了人物形象具備的詩意;夏滿天,化用霞滿天,一面是浪漫,另一面,似乎也注定了夏滿天的結局;而馬時途,則有老馬識途、暮年回家的喻意。
可要說《家客》最精彩深刻的地方,當屬文本中就有的對知識分子主人翁精神的呼喚,以及對當代知識分子的反思;但是,“家客”之境,不僅僅只有知識分子,“好一座高樓,誰是主人誰是客”,在這個世界里,誰又不是客居他鄉的人呢?誰又能夠撇清自己不做主人翁的責任呢?
可是,一旦這反思只指向知識分子,似乎又沖淡了《家客》本可牽動更深廣的情懷、提出更深刻思索的意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