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是一個步行者,你更愿意走在安福路還是長壽路?我想絕大多數人會選擇安福路,長壽路方便的是機動車,而不是城市的人。而安福路飄來的食物香味和馥郁的藝術氣息不僅吸引了很多本地老饕,也受到金發碧眼的外國“吃貨”歡迎。
馬上要去國外讀研究生的鄭小姐說起美食頭頭是道,在她心目中,安福路是她離開家鄉后懷念上海的理由。美食和話劇是鄭小姐的心頭所愛。她常常會和朋友到安福路上的上海話劇藝術中心排隊買票。雖然排隊的滋味并不好受,但只要想著買好票就能在這條路上散個步,看一看兩旁充滿情調的老建筑,她的好心情總會如期而至。
家住浦東的金小姐第一次喜歡上這條馬路是在某一個下午。那天,她與朋友坐在愛菊小學對面的面包房里,看到剛剛放學的小朋友們手牽著手蹦蹦跳跳跑進店,對著柜臺里的手指泡芙咽口水。家長們跟在后頭,給孩子們買完泡芙,就一起坐在靠窗的座位拉拉家常,與孩子們一同享受放學后的悠閑時間。傍晚的路邊雖然停了很多車,但交通依舊井然有序,行人和司機都會相互謙讓,“有種電影里面共同生活在一個街區的感覺。”
相對于大型商場,如今上海更有活力的,似乎是那一條條猶如毛細血管的支馬路。每到雙休日或晚上,這些小路上都匯集著年輕人,他們穿著時髦,散步、消費、社交,看風景的同時,自己也成為城市的一道風景。越來越多有趣的空間產生了,上海城市的活力,是否正在向支馬路轉移?
永福路上有一家特色雜貨店,賣一些上海老物件。店門很小,但只要跨進門內,就仿佛穿越時空。老板說,賣的商品本來就小眾,沒必要開到鬧市區去。附近充滿滄桑歷史的上海老式建筑群,更加符合商品的文化氣質。這家小店與周圍很多有意思的小店共同營造出永福路一帶的文化氛圍。每到雙休日,這條小馬路上年輕人來來往往,吃吃逛逛。雜貨店老板自己也會在休息時去附近走走,累了就在咖啡店坐下。
最近幾年,上海人也越來越喜愛自己的城市支馬路:它們往往綠蔭掩映,冬暖夏涼;道路寬度適中,過紅綠燈不需要分兩次;車輛時速有限,不會過于吵鬧;而逛街的人一眼就能望穿對面行人的表情和衣著,在看與被看中,成為彼此眼中的風景。
上海似乎正在緊跟全球城市的發展路徑,年輕的市民們集體無意識地做出了選擇:逛支馬路,或許比逛大商場有趣。支馬路成為越來越充滿魅力的城市空間。
全世界著名的商業街,如紐約的第五大道、巴黎的香榭麗舍大街等,都有一個共同特點:與主路交叉的支馬路,如同魚骨狀延伸,同樣商鋪林立,商品琳瑯滿目。支馬路的繁榮與主路共同構成了商業街的厚度。紐約人和巴黎人逛街,也喜歡拐到背后的支馬路,在附近一帶“團團轉”,而不是一條主干道從頭走到尾。許多資深游客聲稱,這樣才是真正的深度文化體驗。
同濟大學伍江教授曾說過:路不僅僅是通行的路,更是“公共空間”。城市發展的早期,我們都把路簡單理解成交通,它的主要功能是通行,開車、騎車、行走,至于在兩點的通行過程中發生了什么,似乎無關緊要,充其量裝扮一些漂亮的綠化、好看的霓虹燈就行。其實,每一條城市道路都有雙重身份:第一是交通,第二是公共活動。
人們一直在路上。路,就是他們對一座城市的空間體驗、直觀感受。因此城市有廣場、公園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那些阡陌交織的路。
上世紀90年代末,上海的支馬路就開始為市民提供生活休閑。那時候,陜西路主要賣鞋子,長樂路主要訂衣服,兩者都提供了商場以外的有趣商品。衡山路、茂名南路酒吧街,襄陽路休閑商業街……沿著淮海路的魚骨狀支馬路,依次漸進,一條條迸發出生命力。
其實,這種支馬路上的活力,從上海城市發展的起點就一直存在。住在五原路一帶的老居民陳偉敏今年67歲,陶云飛今年73歲,兩人至今還記得小時候沿街的店面充滿樂趣。比如老虎灶是每個居民區門口必備的。想要洗個澡,只要去門口叫一聲就有人把水挑來。置辦新衣服,先到布料店買好布,再去找裁縫店定做。醬油店、米店、煤球店一字排開。而小孩子最喜歡的莫過于煙紙店,小小的門面,日用百貨、零食副食品樣樣都有。到了夏天,煙紙店門口擺出棒冰,更加讓人垂涎欲滴。
為什么聊起那番舊日光景,人們至今依然覺得鮮活有趣,甚至以此維系著對一座城市的情感?因為當時的人們雖然無意識,但那些錯綜復雜的小路,確實成為公共活動空間,成為人與人交流的最佳場所。上海的一條條馬路上,曾經承載著城市的生活記憶、情感記憶、交往記憶。人們回憶的不是路,而是那些生活的故事。我們需要徹底改變對路的理解,這樣城市才會活。
在市場經濟的浪潮中,全世界的文化街似乎都擺脫不了一種宿命:草根自發而生的文創漸漸成長、聞名,游客們蜂擁而至。地租漸高,被商業資本盯上。而一旦向商業方向發展,就意味著它即將走下坡路,文創小店不堪高租金而走,游客和居民也會漸漸詬病其商業味太濃,缺乏獨有的文化魅力。
有專家認為:一條街道是否發展過頭,關鍵就看一個指標:為游客服務的商業、為本地居民服務的便利,兩者的比例是否平衡。
如果沒有政府引導,城市的文化空間很難快速聚集,但政府一旦投入,常常會一股腦兒投入過多。富民路一帶,政府的投入是適度的,是尊重其他主體的。居民們在其中怡然自得。白天走在富民路附近的,很多是本地居民,小路保持安靜。到了晚上,年輕人、外國人喜歡去酒吧,而當地居民則在路上快走、跑步,鍛煉身體,時而互相交流細語。
大學路曾經是一條更寬敞的馬路。當時因為交通需要,計劃用這條路連通復旦大學和五角場。
但是五角場未必要成為目的地,這條路本身能不能成為目的地呢?幾番博弈后,大家突破既有規則,做了一個中國城市少見的舉動:把寬馬路變窄,大學路從一級道路降級為二級道路。
現在,這條西起國定路、東到淞滬路,不到一公里長的小路上,林立著各種商店、餐館,以及很多剛創業的小公司。路伊始處,一段畫滿涂鴉的墻面,讓人感受到創意園區才有的桀驁不馴。一些小餐廳是大學老師或學生開的,也有一些老外來此開咖啡館。意大利面、現磨咖啡等,一路走一路飄香。獨特的裝潢和口味背后,是文化人的那份心思。

上海街頭
如今的大學路,以“創意、文化、格調”為特色,吸引了周邊大學生和寫字樓的小白領。有網友評價,現在整條大學路充斥著說不清是小資還是屌絲的氣息,也是五角場的一大亮點。
城市公共空間是有層次的。比如,我們需要很高層次的大公園、大廣場、步行街,但我們不可能除了回家和上班,剩余時間都待在大公園。次一級的小公園、小綠地、商業街同樣重要。而更小的范圍,每個居民都離不開社區環境、居住的街道。當他們打開家門,那些小路就是更加日常的公共和社交空間。
“永不拓寬的街道”,方能成就一座全球化城市的勃勃生機。
“路網”,是近年熱門的新話題。一座城市的路網,究竟是密密麻麻,還是只有稀疏的主干道,直接關系到城市是否交通擁堵、是否生活宜居,當然,還有城市的競爭力與活力。
中國城市的路網密度普遍較低。此前,“打開圍墻”的意見一經公布,便引發不小爭議。幾天前,北京一些高校開始嘗試打開圍墻,提升路網密度從理念正在變為行動。
同濟大學兩位建筑學老師孫彤宇和許凱,帶領學生們做了一次有意思的“手工”:他們把全球20座知名城市的路網,按照同比例,用紙板搭成微縮模型。不同城市的道路,就仿佛一根根曲線,形狀、大小、方向各不相同,最終阡陌交織,組成了特有的城市路網。比如特拉維夫,滿眼都是小方格。而維也納則像一張大花布,好歹也是四通八達,猶如一張蜘蛛網。
唯有中國的兩座城市北京和上海,一眼望去就能直觀感受到:它們的路網是如此稀疏。尤其是北京,只剩孤零零的幾條主干道。
中國大城市的路網密度,在全球明顯偏低,而且隨著城市發展越來越低,公共道路越來越少。這意味著什么呢?
如果把路網比作流動循環的血管系統,血管越多,血液循環流速越快,自然越有活力。如果只剩下幾條大血管,大血管之間還隔著很遠的距離,中間沒有小通道,那么血液的流速和活力顯然會降低。城市里,對路網感受最明顯的,莫過于行人與司機。
比如,你出門買菜。明明看到菜場就在自家小區大門的正對面,可是道路很寬很長,你無法直接穿過,必須走到道路的盡頭,找到第一個紅綠燈,分兩次過馬路,又在對面行走很長的距離,才能到達菜場。這時,你可能會在心中抱怨:為什么路那么長,要走那么遠,才能遇到一個十字路口?菜場明明近在眼前,可走路一點也不方便。假設這條長長的道路,中間開出一條小路,走一半就能過馬路到對面,是不是方便很多?
這樣的情境不只限于出門買菜,還可以延伸到人的所有公共活動。如果城市公共路口到路口的距離很長,就不利于人的出行,自然也不利于人的生活。好的城市,是人們愿意走出家門,在路上閑逛、聊天、交流,發生各種各樣有趣的故事。而這樣稀疏的路網,顯然大大降低了空間和生活的品質。
汽車文明的普及,讓街道的公共生活被徹底打破。20世紀的城市規劃師,如柯布的光輝城市、阿爾及爾規劃、昌迪加爾規劃、科斯塔的巴西利亞規劃等等,都把道路簡單看成為機動車服務,道路又寬又大,空間的社會交往質量急劇下降,無數當代城市主干道的活力凋零。
最近30年,全球城市漸漸回過頭來反省。大家忽然意識到,原來窄密路網對一座城市是如此重要。一些歐洲城市又開始了新一輪路網修正。比如,刻意把寬馬路變窄,把筆直的道路切成錯位,增加小路,恢復生動的窄密路網,又通過聰明的規劃解決機動性和可達性。
紐約的曼哈頓,寸土寸金,人口之稠密,空間利用之高,令人贊嘆。曼哈頓一個街坊(4條公共道路圍成的地塊)大約邊長80米×250米,芝加哥中心區的街坊邊長約100米。哥本哈根、維也納等,邊長均低于100米,一些老城區甚至只有50米。特拉維夫有著規則的窄密路網,交叉口間距小的只有30米,最長也不超過100米。而巴塞羅那新城,一個多世紀前,塞爾達懷著夢想在白紙上寫就,街坊邊長80米。那里至今為止,仍然被公認為是全球居住質量極高的街區典范。
威尼斯,幾乎沒有一條“主路”,但水陸交錯的街道網,被譽為人類城市建設史的偉大高峰,至今令全世界游客向往。

上海復興公園
專家認為:街坊邊長在100米以內,這樣的尺度適應性最強,無論設計成公園、住宅還是商場,城市空間都充滿活力。而一份國內學術報告指出,中國大城市的街坊邊長,一般都超過250米×250米。北京尤為嚴重,經統計,北京的街區平均邊長在300米以上,有的圍墻甚至超過400米。從一個路口走到另一個路口,需要走很久。而一旦走錯一個路口,將會讓人懊惱不已,巴不得能長出翅膀飛過去。報告最后總結:大尺度的街區、寬大的馬路、斷頭路等,不僅給市民出行造成繞路、過馬路難、危險度高等問題,也是北京交通擁堵的癥結所在。
另一個體現空間指標的則是容積率。容積率越高,證明能容納下的人和建筑越多。比如曼哈頓,容積率高達10。巴塞羅那新城容積率達到3。同濟大學課題組手頭的20座全球城市中心案例,除了北京和上海,其他平均容積率都在3以上。而上海,里弄的平均容積率僅1.5,這并不讓人意外。意外的是新建高層小區,看起來密密麻麻,容積率其實勉強達到3。像陸家嘴那般超高層建筑區,別看造那么高,好像很集約,但容積率大約3.5,和巴塞羅那6層建筑的空間利用率約等。這說明陸家嘴的空間,其實遠遠沒有用足。窄密路網是其中很重要的一個原因。
一座城市最容易改變的是建筑,隨時可以拆建,最不容易改變的就是路網,通過路網能讀出城市幾百幾千年前的模樣和文化。
有專家把公共空間定義為:必須滿足城市生活要求、符合步行者行為、24小時開放的城市空間。
傳統觀念里,只有公園、廣場、綠地算公共空間,但現在只要符合步行的建筑周邊空間,都可以算是公共空間。而我們恰恰鼓勵多建造一些這樣“小而美”的空間。以此類推,那么街道就是線形的城市公共空間,和步行路徑上的建筑界面有耦合關系。
當今城市嚴重缺乏街道和公共空間。曾經統計過,上海內環里,所有道路加起來,只有10%的路是兩車道以下的道路。那么剩下90%的道路怎么辦?這就是我們面臨的任務:同樣需要把這些道路的步行環境做好,讓人行走的過程中,邊上有服務型的店鋪,有體驗互動,有功能支持。比如書報亭、咖啡店、花店、零售店等。人們步行到一半,隨時可以停留,可以坐下,最好還有樹陰和座椅。廣場不求大,而是小而多。綠地不求草地滿鋪,而是讓人有參與性,未來城市空間會是什么樣的,建筑可以閱讀,街區適合漫步,城市中有溫度,這就是理想的未來城市。
我們再看一個例子。
如今上海的弄堂住戶,一眼望去只剩下老人,有能力的年輕人大多已經搬走。弄堂不復原本的模樣,老齡化、碎片化之下,社區活力正在衰落。鄰居們彼此照應的老弄堂人情味,也漸漸消失。
上海老弄堂四明體育弄作為一條以體育為特色的弄堂原本走到底是一片幾十平方米的公共健身區。而如今,所有健身器材都被橫七豎八的曬衣架長期“占領”,臟亂差不說,健身區的公共屬性也蕩然無存。這里急需一個公共空間,重新激發社區活力,讓居民們愿意回到空間里,人與人愿意彼此邂逅和交流。
同濟大學李彥伯副教授在設計時,首先拆除健身區域的三邊圍墻,隨后沿著最外圍尺寸,做三邊的曬衣架、一條長長的“U”字型曬衣架。為了讓居民一伸手就能夠到,曬衣架分為高低兩根,總長約40多米,不但能曬衣服,連曬被子也綽綽有余。
曬衣架下,原本的健身區就是公共活動場地,地面保留原本的健身器材。沿著剩下的唯一一面墻,定做了戶外長椅。腿腳不便的老人們無法健身,卻可以坐在長凳上曬太陽、聊天。當弄堂的居民們想要在此晾曬或收拾衣服時,偶遇的鄰居們也可以坐下閑話家常。空間的頂部,是一個收縮自如的遮雨棚。這樣,曬衣和閑聊,不僅晴天可以,雨天同樣對居民有吸引力。還為雨棚設計了一個生態可持續方案:雨水收集。下雨天,雨水順著設計好的角度滑入后方的裝置,最終流入配套水箱,在墻壁的一角,有一個小小的水龍頭,居民們平時可以免費在此接水,使用雨水沖刷馬桶、澆花、洗車,還可以作為弄堂臨時應急的消防水源。
天晴時,居民們在此曬衣;天暖時,居民們坐在長椅上曬太陽;到了下雨時,打開遮雨棚,一切照舊;天熱時,居民們還可以來此乘涼;一旁,有居民排隊等著接雨水,用雨水澆花。居民們都走出家門,在這里相遇,重新修復人與人的關聯。這里將會成為狹小弄堂里激發社區活力的發生器。它不只是漂亮的藝術裝置,更是人與人、人與環境友好的一種方式。
未來的上海城市,不可能永遠建造高大上的東西。今天的城市更新,不僅是和空間打交道,更重要的是和人打交道。
社區和睦,面對有限的公共空間,沒有居民互相吵、和專家吵、和居委干部吵,而是每一方都能露出開心的笑容—這大概就是上海能作為全球城市的標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