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見過朱東潤先生一面。僅此一面,我便懂得,什么樣的人稱得上謙謙君子。
1984年春天,我從安徽師范大學中文系調到《藝譚》雜志社工作不久,得到一趟赴滬約稿的關差。之所以說是關差,因為到上海打算拜會的對象,都是我平素高山仰止、欲面聆教授而不得的大師名家,比如鄭逸梅、施蟄存、陳巨來、何滿子等等。尤其是朱東潤先生,堪稱古典文學研究的泰斗。我讀書時偏愛古典文學,學習教材就是朱先生主編的一套六冊《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我從小學高年級到初中、高中,經歷了“文革”,沒學到多少古典文學知識,實際意義上的啟蒙,應當始于大學期間接觸的這套作品選。
抵達上海的第二天上午,我便前往復旦大學朱先生的住處拜訪。那是一幢兩層小樓,朱先生的女兒開門便說,父親已在樓上書房等候多時了。我剛上了幾級樓梯,就聽到二樓的樓梯口傳來蒼老而充滿關切的聲音:“樓梯窄,慢一些。”上樓見到朱先生,我深深鞠了一躬,雖然以前沒見過先生,但我多年來學習古典文學的過程中,從書本上受到他的教誨,此時理應深表感謝。沒想到的是,朱先生竟然回鞠一躬,感謝我一直讀他的書,還說那些書沒有寫好,沒有編好,有些誤人子弟了。坐定之后,我說明來意,懇請朱先生多多賜稿,支持地方刊物。先生說,安徽的文學發展源遠流長,桐城派對中國文學發展貢獻尤大,他也算是受益者。先生還說,他讀過《藝譚》,刊載的許多文學理論文章深入淺出,是很好的刊物。對于我的專程登門約稿,朱先生表示感謝,只是年事已高,寫作精力大不如前,說日后如有合適的文稿一定奉上,請編輯先生不吝賜教。一番話說得我誠惶誠恐,汗如雨下。告別之際,朱先生堅持送我下樓,不管怎樣推辭,先生堅決地說,這是待客之道,絕不能壞了規矩。朱先生把我送出門,我走出幾米開外回頭一看,先生還站在門口招手。
朱先生不僅是古典文學研究大家,還是傳記文學作家,寫過很多傳記作品。我印象深刻的有兩部,《杜甫敘論》和《李方舟傳》。我當年讀《杜甫敘論》時,感覺朱先生為古代這些大詩人立傳時,不像有些文學作品講解那樣程序性地率先交代時代背景,與隨后的具體賞析常常是相互脫節的兩張皮。先生的這部著作把詩人的生平、寫作與所處時代密切聯系,在記述詩人經歷和分析作品的過程中隨處結合歷史事件進行解說,進而透徹地解讀了詩人的時代地位,以及文學創作與時代的關系。我記得,那次赴滬拜訪朱先生,帶去早兩年在蕪湖新華書店購得的《杜甫敘論》,敬請先生簽名留念,并請教書名為什么叫作“敘論”,而不叫“傳”或“評傳”之類?先生笑道,我本來沒有簽名贈書的習慣,因為不知道人家愛不愛讀,但你的書是買的,又大老遠地背過來,卻之不恭。至于這本書的名字,有點四不像,如果叫“杜甫傳”,還是覺得分量不夠:如果叫“杜甫評傳”,意思大體是對的,但這個名稱被用的有些多有些濫,與原義有些出入了。十多年以后,我又讀到《李方舟傳》,看到書名的剎那覺得詫異,李方舟不是什么名人,先生為何作傳。翻閱之后大為震撼,李方舟的原型竟然是先生的夫人鄒蓮舫女士。先生與夫人數十年相濡以沫,同舟共濟,即便是十四年抗戰期間,雖然天各一方,依舊鴻雁傳書,伉儷情深。“文革”時期,在漫長的生活歲月中從未向困難低過頭的鄒蓮舫女士感到了絕望,在家懸梁自盡,留下一張字條:東潤,我先行一步了,錢留在衣袋里。為了銘記夫人的純真與勇敢、樸實與善良,朱先生冒著隨時被抄家的危險,以托名的方式為亡妻立傳。先生在《李方舟傳》序言的最后寫道:“這本書是在驚濤駭浪中寫成的,但是我的心境卻是平靜的,因為我相信人類無論受到什么樣的遭遇,總會找到一條前進的道路。”
我還知道,朱先生的文章好,書法功力也相當深厚。那天到了朱先生的書房,見到書桌上放著幾本法帖,鋪開的宣紙上墨跡未干,先生顯然剛剛還在臨池。我說,朱先生是書法大家,還這樣堅持每天臨帖?先生回答說,臨帖是一輩子的事,活到老臨到老,須臾不可怠慢。到了這個年紀,體力活已經做不動了,每天習字除了記錄思想感情,又多了一層活動手腕和手臂,借以養生和養心的保健功能。聽到這里,我斗膽請求朱先生賜一幅書法作品,先生滿口應允,說現在寫不了,寫好了給你寄過去。回到合肥一周左右的時間,我果然收到朱先生的一幅墨寶,上面書錄了宋人歐陽修的七言絕句《宿云夢館》:“北雁來時歲欲昏,私書歸夢杳難分。井桐葉落池荷盡,一夜西窗雨不聞。”當時,我只是從這件書法作品上感受到了學者型書法家的氣質,不像許多專業書家那樣鋒芒畢露,卻在恰到好處的內斂中透露出古雅樸茂的氣息。后來,我讀《李方舟傳》,進一步理解了朱先生所謂書法主要用于記錄思想感情的說法,先生書錄這首詩作,也是借歐陽修之口,抒發對于亡妻的深切思念。至今令我這個后學晚輩深感不安的是,落款中有這樣幾個字:“書應唐躍先生之命。”其實,書法作品的上款表達方式多種多樣,朱先生卻選擇了最為謙恭的一種,顯示了謙謙君子、虛懷若谷的胸襟。其后很長一段時間,我把這件作品掛在書房里,激勵自己以朱先生為典范,盡管寫不出先生那樣的錦繡文章,也要努力像先生那樣做人,永遠做一個謙和的人,做一個知道敬畏的人。
1977年,我參加“文革”后恢復的首次高考,有幸被安徽師范大學中文系錄取,在那里受教四個春秋。前些時候,《安徽畫報》要做一期恢復高考40周年專題,對我進行采訪,打開了我的記憶閘門。一段時間以來,受教期間的許多人和事,尤其是老師們在講臺上的那些精彩講授,不斷浮現在腦海中。其中,祖保泉先生的課,更是給我留下難以磨滅的深刻印象。
那時,祖先生在擔任系主任的同時,開設了《文心雕龍》專題課,重點講授中國古代文論的這部經典。我還清楚地記得,祖先生經常喜歡說的一句話是:劉勰那個小青年……可不是嗎,劉勰32歲動筆撰寫《文心雕龍》,歷時五載完成時也才37歲,在做成大學問的學者中是個標準的小青年。祖先生用頗帶調侃的語氣反復強調這一點,一是引起同學們的興趣,擔心我們對這樣艱澀的課程避而遠之:二是引起同學們的充分注意,劉勰在小小年紀便完成了如此皇皇巨著,該有多么的了不起。聽祖先生的課特別受用,因為他從不人云亦云。《文心雕龍》其實不好講,唯其太經典,所以研究的人特別多,研究成果也特別豐富,以至于有了“龍學”之稱。想敷衍了事并不困難,把前人的研究成果梳理梳理就是講稿,但祖先生從不倒手那些大路貨,總是給我們一些很新鮮的知識和很獨到的觀點,讓我們耳目一新,茅塞頓開,顛覆掉固有的膚淺看法。例如《通變》,歷來都認為“通”應當解釋為“繼承”,“變”應當解釋為“革新”,全篇旨在闡釋文學發展中繼承與革新的關系。而祖先生在講課時告訴我們,劉勰并沒有說什么是“通”,什么是“變”:也沒有說怎樣去“通”,怎樣去“變”,劉勰說的是“憑情以會通,負氣以適變”,主要研究怎樣“會通”,也就是“融會貫通”;怎樣“適變”,也就是“應時而變”,《通變》的主旨因此可以歸納為,作家應當根據自己的真情實感和創作個性,融會貫通地吸取古今作品的長處,從而創造出適應時勢需要的嶄新的作品。很顯然,他的講課內容建立在他對《文心雕龍》系統研究的基礎之上。隨后不久,這些講稿整理成學術論文逐篇發表出來,1985年輯為《文心雕龍選析》一書出版,1993年擴展為《文心雕龍解說》一書再次出版。
聽祖先生的課,還有特別受用之處,那就是深入淺出、饒有興趣地接受了古代文論的生僻內容之外,又能夠獲得多方面的享受。首先,祖先生的板書一絲不茍,在粉筆字里可以見出書法用筆的深厚功力,好似在讀美美的書法。其次,祖先生講課的音調抑揚有致,語速張弛有度,節奏和停頓的把握都是恰到好處,好似在聽關關的吟誦。再次,祖先生在講課過程中穿插了許多文字學、訓詁學的知識,讓我們真正懂得中國文字的構成實在是博大精深。比如說“商賈”二字:雖然同義,卻有區別,四海為家做生意的稱為“商”,定點做生意的才稱為“賈”,也就是所謂“行商坐賈”。又比如“貪婪”二字,也是同義,“貪”的對象卻有不同:貪財稱為“貪”,從“貝”,貪色才稱為“婪”,從“女”。再比如“鞭策”二字,還是同義,材料的構造上卻有不同:皮鞭稱為“鞭”,從“革”,竹鞭才稱為“策”,從“竹”。在祖先生的課中,諸如此類的例子信手拈來,俯拾皆是,足以見出他數十年來皓首窮經,學富五車,在治學上花的功夫是何等深厚。后來,祖先生在撰寫《文心雕龍解說》時,為了指證《指瑕》中的“賞際奇至”“撫叩酬即”不是兩個句子,而是八個單詞,閉門讀書八十天,以《說文》和《爾雅》中用字規范,廣泛查閱存留下來的晉宋詩文,終于做出了令人信服的解釋。
在校期間和離校以后,除了在教室里聽課,我還利用其他機會近距離地向祖先生求教,聆聽他的諄諄教誨。如今還能記憶猶新的,至少有這么幾次,每次不僅僅是受教,且有大為解惑的深切感受。
一次是入學不久。我在入學之前就仰慕祖先生的學養,知道他在古代文論領域具有很高聲望,進校后立即找來他的一些文章悉心拜讀。說句實話,其時初學,領會那些高論尚在似懂非懂之間,并對論文下面標注撰寫時間和地點的那行小字“某年某月于容膝齋”也是不甚明了,不知道祖先生為什么替自己的書齋起了這么個名字。大概是入學一個月左右,我經一位早先已經熟悉的老師的引導,前去學校大門附近的一幢年代已久的紅樓拜望祖先生,進了書房,環顧之下,唏噓不已,四壁圖書占用了大部分空間,再坐下三個人便顯得十分窘迫,是一間地道的斗室。祖先生看出我的驚訝,莞爾一笑說:“室雅何須大!學問的深淺與書房的大小沒有一毛錢關系,全在于你能不能吃得下這個苦,這是一件不大容易鉆進去,而一旦鉆進去了又會感到其樂無窮的差事。”我聽的明明白白,但是半天說不出話來,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祖先生這樣有名望的學者只有一間只夠容下膝蓋的書齋,更想不到他在這樣的書齋里披閱古籍,窮源溯流,竟然能夠悠然自得,做出如此酣暢淋漓的學問。
另一次是畢業前夕。在校學習四年,我對做學問產生了濃厚興趣,也有了一些積累,很想畢業后回到合肥找一家合適的單位繼續從事文學研究。一天,祖先生讓另一位同學帶信給我,說是有事要談。見面之后,祖先生開門見山,說繼續做學問的想法很好,回合肥的想法是否可以再商量。一來,學校對于留校任教的年齡劃了一道杠子,有些業務很好的同學年齡過線了,而我的年齡尚在杠子以內,適合留在學校教學。二來,如果沿著做學問的路往前走,在同一所學校里從學生向教師過渡,有利于研究體系和研究方向的持續,有利于早出成果和多出成果。看我一下接不上話茬,他關切地接著說,我的年齡在77級里相對不大,卻也不算小了,很快也要面臨結婚成家等實際問題。學校的生活條件又確實不如人意,所以并不強求在赭山趴一輩子,不妨克服困難先留幾年,利用這里得天獨厚的做學問的條件,把基礎打扎實一些,將來不管走到哪里都會受益。聽到這樣誠懇、體貼入微的話語,我已經無言以對,心中泛起幾分羞愧。臨走時,祖先生又送我一件書法作品,內容是他早些年填寫的一首詞作,讓我大喜過望。
再一次是2011年。我當時已經轉崗行政多年,成天泡在一地雞毛的公務里抬不起頭,與做學問隔閡了許多,與那些崇敬的先生們疏遠了許多。2010年,母校召開祖先生九十華誕暨從教六十五周年慶祝會的消息傳來,提示我很久沒有見到這位傳我以道、授我以業、解我之惑的耄耋老人了,提醒我應該立即前去看望。次年春天,借著一次出差蕪湖的機會,我來到祖先生府上再度就教。祖先生的思維還是那樣敏捷,聲音還是那樣爽朗,只是耳背得厲害,腿腳也顯得不夠靈便。沒等我坐下,拉著我的手連聲說道,可惜了!可惜了!沒有堅持做學問可惜了!聽我說從政之余做不了大學問,卻不間斷地寫點小文章,他臉上露出欣喜的笑容,并對我說,學問不能丟!過幾年退休了,還可以重新撿起來,不要像那些不學無術的政客,退休以后無所事事。自蕪湖回來以后,我總是拿祖先生的話鞭策自己,盡可能擠出時間讀書寫作,籌劃一些選題,以備退休之需。又是幾年過去,我如今真的退休了,正在編輯自己的一套文集,學術價值并非多高,卻也是心血的凝結,也可以告慰祖先生的在天之靈。
寫到這里,我找出當年祖先生賜送的墨寶,照錄如下,藉此暫時關閉記憶的閘門:大別山深萬壑幽,雙峰對出小紅樓。橫索兩嶺連拱壩,縱引千溪匯碧流。風細細,水悠悠,輕搖小艇浪紋柔。撩人夾岸山花笑,笑我歌吟擺白頭。游佛子嶺水庫泛舟,調寄鷓鴣天。
責任編輯 夏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