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是南京的一只肺,還是一只胃?
我是過客,不知這條河里藏有多少秘密,更不知這條河與這座城市的命運糾葛。坐在船艙里,我一心想尋找的,只是沉在時光里的槳聲燈影,在碼頭,卻差點被鼎沸的人聲淹沒。我生活在北方,對江南山水懷有一種莫名的情愫,在我的想象中,秦淮河的槳應是木槳,燈應是紗燈,月應是遠月,水應是碧水,獨坐船頭,舉杯風中,任憑小船在半明半暗中咿呀行走,唯如此,方能品味出江南體貼的清冷,仿佛絲綢裹挾下的凹凸有致。本該昏黃的兩岸卻明亮如水,本該清澈的流水卻泛著昏黃,我感受不到向往中的幽深,有些悶悶不樂。
祥子一直在講A君的事,我一直在抽煙。
A君做了廳官,這要感謝他的好運氣。祥子把玩著手中的茶杯,杯中的毛尖竹葉一樣倒立起來,儼然一幅青山綠水圖??粗绱缩r活的茶,我想起第一次南京之行,南京朋友嘲笑花茶的聲音依然嗲嗲的:那是茶嗎?草哎!南京朋友語氣夸張,我有些訕訕。在改革開放初期,北方人能喝到的茶只有花茶,哪兒像現在,君山銀針、西湖龍井、安溪鐵觀音、洞庭碧螺春、黃山毛峰、都勻毛尖……只要土地里能長出來,市面上便可以買到,近些年還鼓搗出普洱、金駿眉之類,讓我這個看著祖父喝大葉茶長大的人羞赧。我對茶沒有研究,就像我對A君并不特別熟悉,只好做個聽眾。
其實,A君并沒有多高的才干,也沒有多深的背景,他就是運氣好。祥子反復強調A君的運氣,我想這可能是他最羨慕A君的地方。運氣來了擋不住,每次感覺他行將搖搖欲墜,都會遇到貴人,貴人一伸手,他的命運便發生轉折??吹较樽硬唤庵新詭Ъ刀实纳袂?,我插科打諢道,性格決定命運,但決定不了貴人。貴人是什么?就是運氣嘛!祥子也玩笑道,我說我運氣怎么這么差呢,原來總遇到你。我說,多虧遇到我,如果你也總遇貴人,現在還能坐在秦淮河上等艷遇嗎?祥子笑了,繼續道,性格讓A君不知不覺走向懸崖,他又總會意外滑落到另一條拋物線里,不聲不響進入另一個上升通道。A君好命,好到身邊的人都不敢相信。我說,與他吃過幾次飯,你都在場,看上去挺憨厚的一個人。祥子說,是啊,他的好命就是相貌帶來的,一副菩薩相,還勤奮,在貴人眼里,他是個憨厚吃苦的人,朋友都覺得他樂于助人。我說,這種人口碑好,天生有欺騙性。祥子說,A君留給外人的印象讓他受益無窮,如果你與他發生沖突,別人一定會認為是你的不是。我說,與這種人打交道挺可怕的,你也很可怕,居然把這么壞的人介紹給我。祥子反問,他壞嗎?我不覺得啊。祥子打了個哈哈,他愛鉆牛角尖,鉆進去不出來,看上去像塊海綿,軟塌塌的,可一旦被他吸附,海綿就變成了吸盤,死死抓住你不放,糾纏不清。我說,這種人最難共事,得罪不起。祥子說,實際上這是他致命的缺陷,可這種缺陷不寫在臉上,不掛在嘴邊,不攥在手里,它藏在心里,自己意識不到,外人看不到,只有與他經常共事的人才能感覺到。我說,你倆好像處得還不錯。祥子說,那是我離開得早,那時他還沒有飛黃騰達,如果與他共事到現在,不一定出什么事呢。我調侃道,像你這么聰明的人,也出不了什么大事,頂多陪他一起吃牢飯。祥子說,我還沒這個資格,況且,如果我與他共事到現在,說不定也反目成仇了。我說,以你的性格,與人翻臉比登天還難。祥子說,問題是我不與他翻,他要與我翻,一旦鬧翻,他就往死里整你。我的一個老同事因為一點小誤會,被他整了好幾年,他倆關系原來挺好的。我說,外人都覺得他是菩薩,同事都認為他是魔鬼,這種人還真少見。祥子說,實際上還是性格原因,他從來不覺得自己做錯過什么,任何時候都覺得是別人對不起他,而且,他一旦有了這種想法,就睚眥必報,趕盡殺絕,芝麻大點兒事都可以不共戴天。我說,怪不得進去了,他這樣做事,就是給自己挖坑,活埋自己。
祥子一直糾結的,其實是A君為什么前后判若兩人。我與A君見過幾面,也經祥子推薦看過A君的博客,在我的印象里,A君似乎是一個老“憤青”,字里行間流露出對官商勾結、賣官鬻爵、裙帶關系、情人小三、世風日下的不滿,言之鑿鑿,正義凜然,仿佛道德楷模。尤其令人費解的是,他都做了單位的最高領導,還在博客里對單位的人事說三道四,好像博客是他的私人日記本。前些年QQ上與祥子聊天,我談到這種感受,祥子說,我也奇怪他怎么博文日記不分,問以前的同事,都說他在表演。我當時沒明白祥子的意思,也沒深究,只是覺得這種表演類似暴露癖,病得不輕,就再也不看他的博客?,F在想來,他其實是故意把自己的內心裸露給人看,在神圣化自己的同時,又向同事傳遞自己的立場,通過博客制造輿論,操控單位。想起A君這一不可理喻的嗜好,我不禁冷汗淋漓,脫口道,不愧“文革”中成長起來的人,操控欲強,懂得用輿論殺人,貌似老實,實則陰暗。他疑心太重,容不下人,不適合做單位最高領導。祥子盯著我看了半天,嘆息一聲,也許吧,是這個職位害了他。我說,不是這個職位害了他,是他自己害了自己。官本位年代,人人喜歡削尖腦袋向上爬,可官不是誰想當就能當的,官大一級壓死人,也能壓死自己。祥子說,德不配位,必有禍殃?我點點頭,又搖搖頭,也不全是這個意思,權力是把雙刃劍,于人格完整的人來說是八面玲瓏的舞臺,于性格有缺陷的人來說是胡作非為的平臺。沒人管你也就罷了,風向一旦有變,早晚得出事。祥子說,前些年當官太滋潤了,尤其霸道慣了的,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現在哪個不是熱鍋上的螞蟻?我說,人在江湖,欠下的總歸要還。那時候你是最高領導,不用看別人的臉色,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現在風氣變了,就該你看別人的臉色了。祥子說,風水輪流轉,其實A君并不懂得看臉色,包括看別人和被別人看。我說,不懂得不等于不在乎,A君每天在博客上盡情表演,說明他很在乎,他的表演看上去很本色,其實很笨拙。不過,看不透他的人很容易被他迷惑。祥子有些詫異,你覺得他是個演員?我說,對,是個好演員,只是自己意識不到。祥子有些疑惑,他盯著我,我也盯著他。不認識?我又不是你的A君。祥子笑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說他是個雙面人。我反問道,難道不是?祥子說,想想他提拔后的表現,還真是。我說,你又錯了,他一直都是雙面人,只是沒有提拔前表現不出來罷了。其實,人都是矛盾體,表現什么,不表現什么,是環境決定的。環境是個大染缸,能把持住的,不會被染缸熏染;把持不住的,染缸是什么顏色,他就是什么顏色。祥子說,你這不是拐著彎罵人嗎?我說,我怎么罵人了?祥子說,你不就是想說有的人跟著狼吃肉,跟著狗吃屎嘛。我說,這是你說的,我可沒說。話音落地,我倆相視而笑,上船時的悶悶不樂頓時煙消云散。
風漸漸大起來,空氣泛潮,還夾帶著咸濕的魚腥味。祥子去關窗戶,我伸手攔住,別關,我想聞一下水鄉的味道。祥子說,你也是怪人一枚,這有什么好聞的?我說,你現在是黃浦江邊的人,當然不理解我們黃土地上人的心思。祥子說,什么你們黃土地,我不是黃土地上長大的嗎?都是詩人的臭毛病,矯情,你這算不算一種表演?我說,算,本色出鏡。祥子笑道,實際上,我們每個人都是演員。我說,對,角色有正反,演技有高低,最聰明的人,永遠都是說真話的人,因為假話早晚會穿幫。祥子看著我,一時陷入沉默。
A君的悲劇不完全因為性格,應該是命中注定,他憨厚的相貌僅是讓他的悲劇顯出幾分悲情意味來,不明就里的人還會為他惋惜。祥子談到A君滔滔不絕,與從前判若兩人,我想這也是一種獵奇心理,說到貪官栽跟頭便亢奮。去上海之前,祥子通常是我的聽眾,記得20多年前,我倆第一次乘坐太原到上海的火車去南京,坐在硬臥車廂過道的窗臺下,望著窗外黑魈魈的夜空,他幾乎一路都在聽我說話,仿佛我的粉絲。抵達南京稍事休息,我倆便去了鎮江,之后,又渡江到揚州,再從揚州折回鎮江,最后到達太倉。我倆計劃中的最后一站本是蘇州,可五月的蘇州人滿為患,接待單位竟把我倆甩到了太倉。知道行程被調整,我有些不快,蘇州不接待打道回府便是,打發我倆去一個小縣城干嘛?可對方已安排妥當,我也不好再說什么,奧迪車把我倆從蘇州站接到太倉,我又轉悲為喜。江蘇發展太快了,一個鄉鎮抵得過山西的一個縣,怪不得他們看山西人就像看鄉下人。太倉時列全國百強縣之首,站在鄭和出海的地方,我隔江遠遠望了一眼上海,沒想到數年以后,祥子竟然變成了上海人。
A君的故事讓我想到B君。我與B君認識近30年,他是個文化人,還是個商人,生意一度做得很大,至少給人的印象很大。B君出事前我與他已很少往來,聽到他出事的消息,我一點都不驚訝。我對到我這兒打探消息的人說,他走到今天,都是性格決定的。
祥子與A君是校友,曾經同事十年,2010年我去上海參觀世博會,A君恰好也去了,祥子便請我倆一起吃飯,飯后一起夜游黃浦江。印象中,A君言語木訥,性格內向,做事也低調,與我認識的B君性格相反,行事風格也相反。單從外表看,A君和B君毫無共同之處,命運本不該相像的。不過,表象就是表象,祥子后來告訴我,A君有一種幻想錯覺,他想過的便等于他說過的,他說過的便等于他做過的,他做過的事從來不會有錯,很多事到了他那兒便永遠說不清。聽到祥子如此評價A君,我想到B君,我覺得A君和B君仿佛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只不過A君內斂,B君張揚,A君是正面,B君是背面而已。這種人很容易陷于認知錯位當中,認知錯位的后果便是欺騙,騙別人,也騙自己,自己對此毫無意識,卻總在懷疑別人的誠信。有這種認知錯覺的人大都內心強大,說任何話都心安理得。A君經常在各種場合信口攻擊對手而不臉紅,對他了解不深的人會覺得他是受害者。B君也經常在各種場合與人言不由衷,把酒言歡,且不會因信口開河、胡編亂造而心慌內疚。
毫無疑問,A君和B君都是說謊的人,且久而久之,A君相信了自己的謊言,B君也相信了自己的謊言,A君的朋友對A君說的每句話都深信不疑,B君的朋友卻知道B君在說謊。
我把B君的故事說與祥子聽,祥子與我再次相視而笑。
A君是怎么出事的?我問。
女人。祥子說。
靠,就不能玩點新鮮的?
太陽底下沒有多少新鮮事,權、錢、性是世上最關的罌粟花。
看不出來,你也是詩人嘛。
跟你學的。
他亂搞女人了?
被女人搞亂了。
他長得笨頭笨腦的,也有女人上鉤?
有權唄,都是女下屬,主動送上門的。
兔子不吃窩邊草,老祖宗的話他當耳旁風?
人有了權,就忘乎所以了,何況,當官的養情人家常便飯,估計眼紅吧。
那也不能吃窩邊草??!
外面的草他吃得著嗎?
也是,勾引女人也是一門技術活,他除了守株待兔,估計技術含量高的東西還真玩不了。
他是典型的悶頭驢偷吃料,只要送上門來,來者不拒。
人要是沒了底線,多奇葩的事都可能發生,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他做不到的。
據說投懷送抱的不止一個,尤其與他有業務往來的女人,都與他傳有緋聞。
讓這種人當官也是糟踐入,干壞事連腦子都不過一下,可怕,可笑,可憐??蓱z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古訓都是底線思維,他有底線嗎?
人性有時是無底洞。道德不受約束,人人可能是縱欲犯:行為不受約束,人人可能是縱火犯:權力不受約束,人人可能是貪污犯。
沒人管,有幾人能過得了權錢性這一關?看看前幾年出事的官員,不管男的,還是女的,都幾乎一樣的狗血劇,男人養女人,女人養小白臉,個個明目張膽,哪還有一點規矩?哪還有一點敬畏?
我又想起B君來。B君公司做大以后,對女人也十分上心,我當時想,或許B君蹲過大牢,總想把失去的光陰追回來吧。B君對男人高度警惕,對女人卻十分信任,當年有個北京女子找他談合作,業務八字還沒一撇,兩人便滾床單去了。之后,B君還添油加醋地對身邊的朋友講那個女人床上功夫如何了得,朋友勸他當心,他竟與朋友翻臉。后來,那個女人儼然他的二當家,她說什么,他便信什么,沒過多久,那個女人便卷了他500萬跑了,B君氣得差點吐血。朋友們私下說起這事,覺得B君在里面蹲過幾年,性饑渴,那個女人風情萬種,他抵擋不住,自然昏了頭。缺什么便渴望什么,渴望什么便在什么上栽跟頭,人性亙古如此,也算命中一劫吧。就像A君,作為老三屆,年輕時經歷過一些坎坷,總覺社會虧欠了他。前半輩子循規蹈矩,辛苦打拼,指望出人頭地。后半輩子飛黃騰達了,有權了,便飛揚跋扈了,補償心理也蠢蠢欲動起來。權力看得重,金錢看得重,大撈特撈理所當然,目睹身旁的官員個個養女人,自己也不甘寂寞,沒本事去外面拈花惹草,只好東施效顰,就地取材,撿到籃里都是菜,至于黨紀國法、道德廉恥,早被他拋到爪哇國了。
A君可以白天在會上大講廉潔、道德和正義,晚上與女下屬上床。祥子說。
B君可以白天參加慈善活動,晚上把女人送到領導床上。我說。
一丘之貉,祥子說。
太陽底下沒有多少新鮮事。我說。
祥子端起茶杯說,敬你一杯,祝你無權無勢,至今還是屌絲一個。
我吐了個煙圈說,祝你又老又丑,有賊心,沒賊膽,至今還是宅男一枚。
去江南旅行,有兩樣東西是必看的:一是水,一是園林。捧一杯香茗,坐在水邊或園林里,靜靜地與空氣中濕潤的生命對話,仿佛坐在葡萄酒莊的葡萄架下細品一杯干紅,或者站在葡萄酒窖的橡木桶旁撫摸木桶上潮濕的紋理,你能感受到什么是水洗出來的人文。江南的精致是一種氣息,低低的,軟軟的,無孔不入的,酥到骨頭里的;北方的粗獷是一種氣勢,雄偉便雄偉得攝人心魄,荒涼便荒涼得天荒地老,遼遠便遼遠得蕩氣回腸??傊?,南方是一只楊柳細腰,任你扶著她在梅雨中款款地儂言軟語風情萬種,北方則是一雙虎虎生風的拳頭,瞬間便能把你擊倒在地。
如果說江南是一盞茶,北方就是一杯酒,江南的茶杯里有風景,北方的酒壺里有豪情。而此刻,我這個北方人卻飄蕩在江南的水面上,與一個被南方的風吹軟了的北方人講述他人的故事,這場景讓我感覺有些怪異。凝視著兩岸的燈火,我想A君和B君仿佛此岸與彼岸,風景雖不盡相同,卻共有一條河流。反腐風暴突如其來,A君和B君毫無例外地倒下,劇情驚人相似,曝光出來的人性也驚人相似,戲劇之外,悲劇之中,令人脊背發涼。望著秦淮河岸時光熏染了的建筑,想象著建筑群中隱身的夫子廟,我的腦海突然飄過“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的感嘆,頓覺人生無常又有常,路徑有跡可循,發生過的卻不可更改。A君和B君都是讀書人,都是靠讀書從農村走出來的,浸潤在斯文掃地的世風里,他們卻又都是船中人,置身燈紅酒綠當中,游戲權、錢、性之間。他們是觀水者,還是泅水者?最后毫無意外地成為溺水者,如若他們還有機會重新坐在這條船上,他們會生發出怎樣的感慨呢?我也是船中人,當年我如果也有他們的地位和金錢,我和他們會有一樣的命運嗎?
看過電影《說謊者》嗎?我問祥子。
看過,富二代,癲癇病患者,酗酒,嫖妓,還有測謊儀。
典型的好萊塢電影,該有的元素都有。
有句臺詞我印象挺深,大意是說,這個世界上沒有人不曾說謊,人為了隱瞞什么而說謊,又為了圓謊而做一些什么事。
這句臺詞老生常談,并無新意,我感興趣的是測謊。正常人是躲不過測謊儀的,病人就不同了,病人又是千姿百態的。其實,從根本上講人都是說謊者,所不同的,有的人在主動說謊,有的人在被動說謊。主動說謊不可怕,被動說謊最可怕。
你也太言過其實了吧?你們文人是不是都喜歡語不驚人死不休?
本質如此。事實上,世上很多事很難有完全的真相,我們所謂的真相只不過是我們眼中的真相,它不可能是真相的全部。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說的每句話都可能是謊言。
那你為何說主動說謊不可怕,被動說謊就可怕?我倒覺得主動說謊的人最可恨,因為他在故意騙人。
主動說謊因為故意,便會留下蛛絲馬跡,你只要足夠警覺,就不會上當。被動說謊是無意識的,說謊者不自覺,測謊儀測不出來,我們無從判斷,欺騙性自然更大。
他沒有故意騙你,他只是不知道,只是騙得天衣無縫。
對,我們也可以說他說的不是謊言,他只是不知道實情,可實際上,他確實說了謊。
善意的謊言。
不,善意的謊言還是謊言,他知道自己在說謊,只是沒有惡意。被動的謊言是他一直在說謊,卻意識不到自己在說謊。
你這是推理,生活中這種人恐怕不多。
也不少,《說謊者》里的男主角是這種人,患有某種心理疾病的人可能是這種人,說謊成癮的人說到最后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謊,也可能是這種人。
習慣成自然。
對,我覺得A君就有這種可能,否則,他不會說假話也振振有詞,理直氣壯。
祥子想了想說,有可能,我就一直奇怪他為什么能當眾胡說而不臉紅。
B君也可能是這種人,他任何時候胡說八道,都臉不紅,心不跳。
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
記得有份資料說,成年人平均每天要撒一個半謊,你說可怕不?所以,任何時候都不要相信“我從來不說謊”的人,這幾乎不可能。
是的,信誓旦旦的人常常是說謊的人,說謊的人最恨的就是說謊的人。
這是一個悖論,人喜歡說謊,才發明了測謊儀。
看來說謊也是一種病。
嚴重的心理疾病。美國人研究過12名病理性說謊患者的大腦結構,發現他們的大腦前額葉區域的白質體積比正常人多出22%到26%,灰質卻少了很多。大腦灰質負責信息處理,是人的理性中心,灰質減少會影響人的自我控制力。大腦白質是神經元之間進行信息交流的通道與觸角,腦白質增生預示著腦區互動交流能力增強,大腦活泛,能夠完成一般人完不成的說謊任務。
看來說謊也是件辛苦活,說謊成性的人都很聰明。
病理性說謊的人聰明,其他的不一定。
祥子笑問,你是哪一種?
我說,與你一類。
祥子說,我是老實人。
我說,千萬不要相信老實人。
祥子朗聲大笑起來,引得周邊的游客朝我們這邊看,祥子不好意思地報以微笑,臉上漲起紅云,仿佛說謊者被人戳穿一般。我把頭轉向窗外,感覺自己行走在秦淮河的黑暗當中。其實我知道,此刻,我只不過是坐在秦淮河灰暗的船艙里,凝視著秦淮河兩岸的燈光,以及光影間影影綽綽的建筑和灰黑的植被。燈光中的兩岸無疑是具象的時空,可于我而言,我看到它是什么樣子,它便是什么樣子,我便順理成章地接受了我看見的樣子,這個樣子便是我看到的秦淮河。
知道物理學中的雙縫實驗嗎?我問。
高中好像學過,記不大清了。祥子說。
A君和B君就像實驗中的A縫和B縫,光透過這兩個縫,有時呈現出來的是波,有時呈現出來的是粒子,我們可以通過這兩個縫證明波與粒子的存在,卻無法把它們分離開來。
哦,你說的是波粒二象性吧?
對。人其實就是一束明亮的光,看上去好像很清楚,卻很難把人性中的善惡分離開來。
就像河流的此岸和彼岸,看起來涇渭分明,實際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相糾纏。
糾纏這個詞用得好,形象,量子力學就在研究量子糾纏,很有意思。如果把A君和B君當作兩個量子,A君和B君就處在纏繞狀態,他們的故事是他們的故事,也不是他們的故事,如果把他們的故事疊加在一起,他們就是社會。社會是復雜的,人性就更復雜了。我說A君是說謊者時,A君其實也是老實人:我說B君是我的朋友時,B君其實也是我的對手;A君和B君本身是一束光,合在一起還是一束光,我們通常只對光感興趣,其實光下面的黑暗才是河流,才是人性,我們能感覺到它的流動,卻很難找到全部真相。人性仿佛黑暗之神,我們被光照耀,對黑暗熟視無睹,有時甚至忽略了黑暗的存在,這是人的認知誤區,也是人性的弱點。
你們這種人活得真累。祥子挖苦道。
不累不是人,這是人的悖論,你不累嗎?祥子知道我在挖坑,笑而不答。
公元前六世紀,克里特哲學家埃庇米尼得斯拋出一個無解的謊言者悖論:“我的這句話是假的?!币源藶榍疤?,如果這句話是真的,便不符合“我的這句話是假的”,那么,這句話就是假的:如果這句話是假的,便符合“我的這句話是假的”,那么,這句話就是真的。謊言者悖論與韓非子《矛與盾》的寓言異曲同工:“吾盾之堅,物莫能陷也”:“吾矛之利,于物無不陷也”;或曰:“以子之矛,陷子之盾,何如?”羅素試圖找到破解悖論的辦法,他在《我的哲學的發展》第七章《數學原理》中說道:“自亞里士多德以來,無論哪一個學派的邏輯學家,從他們所公認的前提中似乎都可以推出一些矛盾來。這表明有些東西是有毛病的,但是指不出糾正的方法是什么。”羅素只找到了病癥,并未找到治病的方法,概因羅素的邏輯基石與他們是一致的。也就是說,用同樣的思維方式治療同樣思維的病,是不可能的。那么,這些矛盾究竟是怎么產生的?這些毛病又該如何糾正?其實,古老的東方哲學早已給出答案,只是被我們忽略罷了?!兜赖陆洝吩唬骸爸浒?,守其黑,為天下式。”老子知白守黑的智慧早已超越非此即彼的日常經驗,可沉溺在經驗判斷中的思想者們卻喜歡以陽光的名義號令天下,黑暗便墮落成陽光的遮羞布……我默默望著窗外漂浮的夜色,心底不由生發出幾分感慨。
在想什么?祥子看我半天不說話,知道我又走神了,捅我一下問道。
大老遠的,怎么好心想起到南京來看我?
怕你周末寂寞,勾引培訓班的女同學唄。重回課堂,感覺還好?
無所謂好不好,權當休假吧。其實,不僅我們的教育是失敗的,西方的教育也是失敗的,當今的教育都存在一個致命的缺陷。認識論統治了我們很多年,我們常常把許多事物對立起來,以為可以是非分明,黑白立判,可世上的事物有這么簡單嗎?
那就可以是非不分,黑白不分嗎?
人類分了幾千年了,分清楚了嗎?
哦……
老子說萬物是無中生有的,霍金也證明了宇宙的創生是無中生有的。無中生有,這是萬物相生的邏輯,也是世界創生的邏輯,我們卻把很多東西對立起來,人為制造了很多矛盾。比如黑與白,二者并非對立關系,而是黑生出白的關系,所謂白,只不過是黑被光照耀后顯現出來的部分,是很小的一部分,世界大部分沉在黑中,黑或許才是世界的全部。
祥子想了想,似有所悟。
你現在看窗外,看到了什么?對,我們只看到光中的事物,看不到黑暗中的事物,或者說,光讓我們看見,黑暗讓我們變成一片混沌?;煦绮皇菬o,不是空,光中看見的,黑暗中依然存在,光中沒有看見的,黑暗中也依然存在。光仿佛世界的顯影劑,在世間萬物當中,只有人才試圖去發現世界,只有人才試圖去遮蔽世界,人與動物的差別就在于對光的運用:因為有了光,就有了陽謀和陰謀,就有了掠奪和戰爭;如果沒有光,黑暗就是純粹的,就是深不見底的,就是世上最大的和平。而我們一直在干什么?忽略黑暗的存在,把光照亮的世界當成世界,人最喜歡自欺欺人。
照你這么說,權利與自由也一樣,我們應該知權利,守自由。
是這樣。權利意味著對他人的限制,限制就不自由:自由意味著不受他人限制,不受限制就可能侵犯他人的權利。
那權利和自由不就是矛與盾嗎?
矛與盾不是權利與自由,而是權利和自由的行為主體。人在強調權利和自由時,通常強調“我的權利”“我的自由”,排斥“他的權利”“他的自由”,這個“我”針對的是“他”,也就是說,“我的權利”針對“他的權利”,“我的自由”針對“他的自由”,“我”的存在可能就是對“他”的侵害。從這個角度看,世上沒有絕對的權利,也沒有絕對的自由,絕對的權利和自由都是暴力。而我說的是“我的權利”和“我的自由”之間的關系,于“我”而言,這二者是相生相諧的,自由度高權利便大,權利大自由度便高。權利和自由的高度和諧只能存在自身,不能用來針對他人。我們可以知“我的權利”,守“我的自由”,但不能限制“他的權利”和“他的自由”。
明白了,民主,或者說普世價值,也是這么回事。
你的民主是你的民主,不是我的:你的普世價值是你的普世價值,也不是我的。再好的東西都不能拿來強加于人,因為強加就是暴力,就是強權。物質不滅,萬物共存,宗教,世俗,國家,民族,草木,蟲魚,莫不如此。政治倫理都是悖論,悖論幾乎是所有文明的死穴。從本質上講,極端的言論自由和極端的宗教狂熱都是暴力,國家暴力與恐怖主義只不過是一物上開出的兩朵惡之花。
沒想到,眨眼三十多年過去,你變成懷疑主義者了。祥子有些感慨。
我不是懷疑主義者,我是相信一切,懷疑一切。我本來想說我是中庸主義者,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我知道,在祥子眼里,中庸主義就是好人主義,這也是一個認知誤區。
那就更可怕了,感覺就像說你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似的,高中時候我們多單純。
我還記得文理分班時候,你對咱班的一個女生戀戀不舍的樣子。我調侃道。
祥子笑一笑,你是學理科的,整天琢磨起人來。我是學文科的,卻只知道老婆孩子熱炕頭,世事弄人啊。
是啊,社會就是一張網,我們不過是網中央的蜘蛛,一生糾結,糾結一生。
這也是悖論?
悖論就像網結,無所不在,你我本身也是悖論。
祥子又陷入沉默。我凝視著兩岸燈火從身旁緩緩退后,仿佛穿行在隧道里。我知道,就像A君和B君的故事,我倆講不清楚一樣,就連我倆的故事有時也是撲朔迷離的?;蛘哒f,我倆也是一束光,自己根本無法準確測定自己的波或粒子的運行軌跡,所謂人生修煉,只不過是期待波與粒子在更高的層面達成協和而已。A君和B君的故事一路伴隨我倆前行,這一切不過都是猜測和推理,歷史都是迷霧,即使剛剛書寫的歷史,也是迷霧重重。迷霧無疑是灰暗的,仿佛光與黑暗的混合物,或者說,光與黑暗就是迷霧的波粒二象性。歷史在昨天的迷霧中,被謊言充斥;今天在昨天與今天的迷霧中,被謊言充斥。我此刻也可能是一團迷霧,祥子此刻也可能是一團迷霧,我們怎么保證自己不是一個說謊者?生活在悖論當中,我們或可保證真誠,卻無法保證真實。是的,在此刻,我或祥子可能都是說謊者,因為在這個不確定的世界里,生活的本質就是反諷。
換個角度看,悖論也是互補。我說。
你的意思,萬物皆悖論,萬物皆互補?
對,矛與盾是互補,無與有是互補,黑與白是互補,陰與陽是互補,權利與自由是互補,男人與女人也是互補。世上從來沒有兩樣東西的關系是簡單的、直線的,人與人的關系尤其復雜。
那你說,男人與女人該是怎樣的關系?
單從肢體語言來講,男人與女人的關系至少包括四個層面:平等、并行、對抗和互補。平等、并行、對抗和互補暗示了男女交往的各種姿勢,譬如肩并肩、面對面、背靠背和疊加。平等、并行、對抗都是站著或坐著,屬于光照下的行為,這種關系并非男女的本質。疊加躺在黑暗中,黑暗是男女最好的融合劑,或者說,男女合二為一就是最大的黑暗。當然,我所說的黑暗并不單純指有光或無光,還包括人的意識。意識黑暗是一種無意識或潛意識,大多數人只有沉入到純粹的、忘我的黑暗當中,才能放松,才能融合,這種融合是渾然一體的。當然,也有人喜歡制造緊張,在緊張中尋求刺激,這種人最喜歡偷情。
看來你是自然主義者,主張性是男女關系的本質。
不,性和情都是男女關系的本質,二者只有在黑暗中才能高度統一。
黑暗中?為什么是黑暗中?
只有在黑暗中才可以做到互補,有光的時候,是平等、并行和對抗的。平等、并行和對抗是表象,互補才是本質。
天人合一,陰陽和諧?
對,說白了男女關系就是性和愛,我覺得愛情一詞不如性愛準確,有愛無性,有性無愛都是缺憾。
回到賓館,我做了一個夢,或與這一路的話題有關。從事新聞工作數十年,尋找真相似乎是我的職業,可我對所謂的真相越來越懷疑,或者說,所謂真相只不過是某個事件發生的可能性概率而已。朋友——相貌模糊,夢中知其是朋友,卻不知是誰——帶他的朋友來找我,說有一事相求,說罷扔下六捆錢,轉身欲離開。我十分驚詫,急忙拉住朋友問有什么事。朋友若隱若現,朋友的朋友卻突然站在我的面前,竟是一中年女子。她說她被她的領導包養了,讓我在報紙上曝光。說話中間,她突然撩了一下裙擺,露出未穿內褲的下體,膝關節間的縫隙寬若巖縫,裂開的骨頭間清楚地長著三顆刺眼的腫瘤,狀如蘑菇,又似毛桃。我驚恐萬狀,急忙解釋道,沒有調查我無權發稿。我的話還未說完,朋友和朋友的朋友卻突然消失,我驚出一身冷汗。從夢中掙脫出來,我心底不禁一陣惡心,感覺自己正被瘡癤圍困,很想嘔吐。躺在床上回味夢中情景,性、錢、權和腫瘤歷歷在目,似乎某種暗示,這種暗示顯然與道德有關?;蛘哒f,在道德之下,性、錢和權便是三種腫瘤,正是這丑陋的腫瘤讓真相不得不被遮蔽起來,謊言大行其道。在夢中,人都是模糊的,六與三的數字卻異常清晰,令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想這應是某種暗示。
那一年,我與祥子是乘坐渡輪抵達揚州的。小轎車把我倆直接送到船上,站到船頭我有些驚訝——長江上的船居然如此大,仿佛一座大樓。天有些陰,江面上起了霧,我站在甲板上任江風吹打,很想體驗長風破浪的感覺,卻有些失望。不過,船頭劈開水波的剎那還是極具氣勢的,北方蜿蜒的河流無法相提并論,即使浩蕩的黃河,也沒有長江的江面開闊,北方河流上漂浮的船只就只能用袖珍來形容了。從鎮江到揚州,我覺得江南與北方最大的差別便是少了一重塵埃,江南的道路干凈如北方的院落,江南的院落干凈如北方的廳堂,江南的清潔度遠遠高過北方的光照度,江南無疑是清水洗過的世界。當然,江南還是性感的,柔軟的,細腰的,在長江日夜不息的流水下面,我看到了比北方更厚更重更多的泥沙,或因這泥沙的沉積,江南才顯得黛眉清秀,腰身婉約。
還記得那次從鎮江到揚州嗎?我問。
記得,那是我第一次坐大船。祥子說。
我也是,那年去上海,是我第一次在江上看夜景。
你是那年認識A君的吧?
是的,第一次見他,感覺他很老實,沒想到他也會出事。他是被人舉報的?
不是,是那個女人出了事,把他牽連進去的。
你見過那個女人嗎?
見過,有一年她來上海,A君讓她找過我。
漂亮嗎?
說不上漂亮,很騷,一個人從樓道走過,就像江上飄過一陣魚腥味。
哈哈,比黃浦江的黃水還騷?你沒領她夜游黃浦江?
我領她夜游黃浦江?有病。我覺得她渾身上下沒一個部件是真實的,起碼整過鼻子,隆過胸。
哦,她把A君揭發了?
不是,據說她在里面嘴還挺嚴。紀委抄家抄出不少她與男人上床的視頻,都是她偷拍的,A君也在其中。
靠,這種女人太可怕了。
估計當年她拍了視頻要挾當官的,要不怎么會有那么多官員被她拉下水?
窩案?
嗯。
B君也是牽扯到一樁窩案里的,后臺倒了,他是金主,自然在劫難逃。
這種人,怎么說呢?主動栽了也罷,被動栽了也罷,都是咎由自取。
是啊,好多事誰能說清楚?就像你,你能說清楚這輩子最該相信誰嗎?
祥子一臉迷茫,他沒有料到我會提出這樣的問題。頓了一下,狡黠地笑道,除了你,我誰都相信。
我也微微一笑道,這個問題并不重要,你也很難給出準確答案。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如果你信過,你是錯的,因為站在你對面的臉孔實際上是模糊的:如果你沒有信過,你還是錯的,因為不管人性如何墮落,我們都該相信這個世界。這就是我們與這個世界的真實關系——悖論。
看來,我們注定要在悖論中度過一生了。
是的,所以做人要心存敬畏,心懷恐懼。
A君就是個不知恐懼的人。
他不知恐懼,我們就把他當神明供起來,這樣我們就不會失眠。
神明是不說謊的。
你怎么知道?你會判斷說謊者?
你呢?
要不,咱倆一人一條,把平時判斷說謊的經驗拿出來,看誰閱人無數?
好啊,你先說。
書上看來的算不算?
算。
好,我先開始。吃驚的表情轉瞬即逝是真的,超過一秒是裝的。
說謊的人不會回避你的眼神,反倒會通過眼神交流來判斷你是否相信他說的話。
男性鼻子下方有塊海綿體,摸鼻子表示他想掩飾某些東西。我伸手去摸祥子的鼻子,祥子伸出胳膊擋住了。祥子把手放在眉骨附近,做了個鬼臉,你羞愧不?我被祥子的滑稽感染,表情和肢體動作也多起來,我倆全情投入,仿佛兩個剛出道的演員在對戲。
描述一連串事件時,編造的人通常都會按時間順序進行,如果能夠流利準確地倒敘,說明他沒有說謊。
哦,如果你寫的書是按時間順序進行的,你就是胡編亂造。
有可能,我是謊言大王。我準備退休后寫一部《趙樹義謊言集》,肯定暢銷。
我做你的經銷商如何?
你不夠格,我要美女代言,關女騙人沒商量。
我發現你的眼球經常向左下看,說明你在回憶,你還算個老實人。謊言是現成的,不需要回憶。
我發現你的一只肩膀在聳動,你對自己說的話很不自信。
我動了嗎?
明知故問,看,你的眉毛正微微上揚。
你對我剛才的質問一臉不屑,說明我的質問是真的。
你在假笑,你的眼角看不到皺紋。
你的面部表情兩邊不對稱,你的表情是裝出來的。
你抿嘴兩次,模棱兩可。
你雙手抱胸,用肢體抗議,你的話不可信。
你虛情假意,不眨眼睛。
你一直在說謊,你眼神飄移。
你面對我的提問,先是無措,然后假笑,思考,想出一個并不高明的謊言,異常堅定地回應我的問題。你在自言自語。
你的話語重復,聲音上揚,強詞奪理。
你的鼻孔擴大,嘴唇繃緊,你要發火了。不過,你很有修養,還能控制住自己。
你剛才摸了一下臉頰靠近耳根的部位,你緊張了。
你回答問題時緊咬嘴唇,你焦慮了。
哈哈哈,我倆忍不住同時大笑起來,就像兩個老頑童。船身顛簸了一下,船周邊的河水驟然涌向岸邊,似乎要把河底的泥沙卷上岸去。我把頭探向窗外,發現船已靠岸,船艙里的游客大多站在艙門口,我倆竟未察覺。
到碼頭了?祥子問,若有所失。
到碼頭了。我回答,若有所思。
責任編輯 夏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