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錐編（九首）

木葉

鹽鐵論

國家還需不需要專營白的鹽、黑的鐵以及米

酒？精妙的漢字

臃腫著豎排而下，黃河泛濫轉眼已經三個月

我的存在很快將失去意義。均輸官呢？

瘦弱的菊花密密麻麻開滿山坡

“妾心固如磐石”，廬江府里，一名小吏的妻

子正向她丈夫賭咒發誓

“你強得過鹽和鐵？”那小吏一邊翻著白眼

一邊端起木質的酒樽

我晃不動帝國的春天，也晃不動帝國的秋

天，殘陽里

政治在大殿中交談，已持續了好幾個時辰

現在，年輕的皇帝要回內廷休息，等到他再

轉出來的時候

國家將會再次改革，制定憲法，劃出故宮

幼童們在教師緊密的程序指導下，齊聲誦讀

《弟子規》

二〇一七年三月十七日

夢溪筆談

退處林下，深居，一溪宛轉而從

昔日，娘子曾在溪岸邊的竹林里左顧右顧

謂予功名阻隔

實因天上的彗星過于搖擺所致

“谷中大水沖激，沙土盡去，唯巨石巋然挺

立”……北宋的

岳陽樓正加緊建筑，大江東去

確實載不動元豐五年的憂和愁。春和景明

夢溪上下，魚和蝦以及青蛙都在忙碌

你一邊安靜地觀看，一邊繼續指責蘇東坡

偶爾也反思永樂城一役的應對失誤

你需要等待一個叫李約瑟的英國人來對答

但現在

不合時宜，天文、地理、為官之道都是浩茫的

學問

此后，溪水并未需要知識地繼續進綻近千

年，多么珍貴和美好

二〇一七年三月十八日

古詩源

站在這幀被倒置的青綠山水圖冊面前，他無

限滿足地

詳加欣賞，對著弟妹，指點

通常容易忽略的左下方，林中道旁

一鶴，一渚，一漁船

回想早先那些鄉下的表兄妹們，去東莞打工

曾經走過的彎曲山路

在臘月里歸家，錯落起伏的屋宇邊

艷陽陣陣，一輪紅日在山梁上高照

“哥，你現在是文化人了……君乘車，我戴笠”

他輕輕“噓”了一聲，卻并未能止住

勞務市場人頭攢動的二十年前

日暮風吹，葉落依枝

二〇一七年三月二十日

大代數

過于光滑的公式日益讓你厭倦，學校

變身為人氣蒸騰的商業街區，里面有一家

名叫“賢人堂”的茶樓

春山如此揪心。此刻你正和一場交談糾纏著

走向衰老

在昔日教室黑板上曲線緊繃的立體之關里

校外黎河邊冒失的青蕷之數

不管有理無理，曾源于此

從二十倍的天文望遠鏡里能夠看見誰，陳

文，為松，還是行暢？滿天

變幻的未知，悸動少年的心

這些年，生活無休止地拆遷，總是多解或無解

骨頭一根一根地剔除，你最終被引領著漸漸代入

衣著講究，舉止謙恭，遠不能和青春時代明

確的簡陋相比

二〇一七年三月二十日

安持人物瑣憶

靜安火葬場。午后，徐徐鈐下安持的黯紅色

印章

江湖果然大好，“小曼一生男友，一一數之，

可成一‘點將錄，最著者為胡適”

如今她雖已老年，吃香煙也必定是“中華”

“牡丹”

婦人緩緩道來：“吾與你相識近廿年了，你看

吾究竟是一淫婦否？”

吳湖帆后來說：“當年把她看豁邊了。”

說這些陳年舊事做甚？還有袁寒云，溥心畬

都在濃滯若凝的老墨邊不經意地斟酌

小曼也在

紅菱肉……郁積所致

徐志摩尚在未失事的飛機上顛簸

民國轉瞬便不堪回憶，留下山水花鳥，篆書

隸書

西湖卡在夏日的光陰里一動不動。院落正

中，晚年的馬一浮

已是一塊處在行將枯萎狀態的雞肋，無所適從

他抬起明顯已不合適的頭，對著火熱的青年

人，近乎

乞求地說，革命很對，很對

“留一塊硯臺給我寫字好么？”

二〇一七年三月八日

世說新語

“告訴你一個秘密，我曾做過和尚，雖然只有

短暫的一段時光，

也就是說，我很早就已經交割過一回死和生。”

晚風徐徐，一萬朵花在空自垂落

“不要為難我，我只是一個無權又無勢的讀

書人，

宮廷和樓市早就和我無關。”

王子猷夜訪戴安道的那晚，大雪彌天，狗吠

不止

今晚的蘭花，初吐嫩蕊，上升中的月亮

又看見了一回世事壓抑中的不堪、故作鎮定

中的慌亂？

二〇一七年三月十日

青鳥故事集

憑吊崇禎的石碑為清室所立，高矗于十三

陵。李敬澤和西川

蹲下身子，蜷在難以注意的角落里抽煙。他

自嘲說

像被傳授了宮廷秘技的青鳥一樣，這模樣如

同農民工般樸實

繼起的皇帝后來不得不扔下帝國獨自跋涉，

當然也可以被稱為“西狩”

或者其他什么“狩”

以便利我不受妨礙地抄寫這些故事，并加以

適當的改變

——只要好看就行，筆跡認真一點，誰會真

的需要這些瑣碎的歷史？

看過五百條魚以后，我認定李敬澤是一只煙

癮難耐的青鳥

那天，趁著鈴聲還沒有響起，借機向臺階下

面煙氣繚繞中的他討教：

“五星出東方利中國”究竟有何寓意？

二〇一七年三月十一日

摩奴法典

二月的春風很柔順，柳枝千條萬條，估計

三千多年前同樣也如此。印度半島上

不知道雨季是否已經來臨

恒河會不會發橫。彼時釋迦族的王子尚未

誕生

天朗氣清，萬眾和平，生活悉數安排于《法

典》

何謂“共有權”？縣城法治廣場”上的謎面和

它射的謎底

簡單易懂。十七年前，我在另外一座縣城里

苦讀《民法通則》

諸多困惑一如摩奴無從相識的悉達多。

不過，“如果丈夫為履行宗教義務而離去，要

等待他八年的時光：

為學問或榮譽而去，可待六年；

為快樂而去，只可待三年……”多么好的婚

姻法條款

多么完備的制度，法典在我的臺燈下熠熠生輝

那些苦行，又多么值得；我在看櫻花的諸般

面相

也在看悉達多日后在菩提樹下的趺坐

二〇一七年三月十一日

長征記

他是否也會“一日三省吾身”？不知。歷史說

翻臉就翻臉

舊秩序總是敗給細枝末節。溫泉關前的長跑

遲早也將不再有意義

“大流士駕崩，阿爾塔澤西斯立為國王……”

我購買的《長征記》當中

夾有兩張1995年參觀武漢長江大橋的紙

券，定價五角

“實際上，不多日子之前，你們在諸神保佑

之下

攻打那些比你們多若干倍的波斯人的后裔，

并取得了勝利。”

年輕的色諾芬邊總結、邊鼓動

在另外的頁碼之間是黃鶴樓的參觀券，哦，

武漢，哦不，遙遠的希臘

當雅典的雇傭軍充滿勢利地卓越行軍的

時候

我在黃鶴樓上聞到了一絲腐朽的氣息。江的

對岸

是一座日用化工廠奇高的煙囪

《蘇格拉底的辯護》附會太多，反正他已經被

城邦處死

希臘的清晨，圖謀吞并六國的秦王也在忙于

長征之前的準備

我想說沒有什么是欺凌，也沒有什么長眠

至少在此刻，一位七十多歲的、縣教育局退

休的名叫王棟的老人

為了購進本地技工學校所需的教材

我和他同在煙花三月一起短暫地長征，從楚

到吳，從武漢到宿松

二〇一七年三月十一日

注：

1[漢]桓寬整理，中華書局，1990。

2[宋]沈括著，文物出版社，1976。

3[清]沈德潛選編，中華書局，1963。

4“君乘車，我戴笠”，出自《越謠歌》；“曰暮風吹，葉落依枝”，出自《青溪小姑曲》。

5[英]H，S霍爾、S，R，奈特著，科學普及出版社，1985。

6安徽省宿松中學。

7陳巨來著，上海書畫出版社，2011。

8劉義慶著，劉孝標注，中國南北朝時期。

9李敬澤著，譯林出版社，2017。

10[法]迭朗善譯，馬香雪轉譯，商務印書館，1982。

11涇縣黨校旁，2017年春天。

12色諾芬著，商務印書館，1985。

責任編輯 鹿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