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又何妨

時間走得很均勻，說快不快，說慢不慢。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在宴會中總是有人簇擁著你坐上座，你自然明白自己離入祠堂之日不太遠。上下臺階的時候，常有人在你肘腋處狠狠地攙扶一把，這是提醒你，你已到進入杖鄉、杖國的高齡，怕你一跤跌下去，摔成好幾截。黃口小兒一晃的工夫就竄高好多，在你眼前跑來跑去，喊著“阿公”，這顯然是在催你老。

老的征象多的是。還沒有喝忘川水，就先善忘。文字過目后就飛到九霄云外，再翻尋有如海底撈針。老友幾年不見，說不出他的姓名，只覺得他好生面熟。齒牙動搖，咀嚼的時候像反芻，有時候還需要戴圍嘴。更不用說登高腿軟，久坐腰酸，睡一夜渾身關節疼痛，睜大眼睛等天亮，種種現象不一而足。

老不必嘆，更不必諱。人生如游山：年輕的男男女女攜手爬山，沿途有無限的賞心樂事，興會淋漓；也可能遇到歧路，彷徨不已；等到日云暮矣，互相扶持著走下山岡，卻別有一番情趣。白居易曾說：“老眠早覺常殘夜，病力先衰不待年，五欲已銷諸念息，世間無境可勾牽。”話很灑脫，但未免凄涼了一些。五欲指財、色、名、飲食、睡眠。五欲全銷并非易事，人生總還有可留戀的在。江州司馬淚濕青衫之后，不也還是未能忘情于詩酒嗎？

（梁實秋/著，選自《生活的藝術》，紅旗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