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曼
香菱因笑道:“我這一進來了,也得了空兒,好歹教給我作詩,就是我的造化了!”黛玉笑道:“既要作詩,你就拜我作師。我雖不通,大略也還教得起你?!毕懔庑Φ溃骸肮贿@樣,我就拜你作師。你可不許膩煩的?!摈煊竦溃骸笆裁措y事,也值得去學!不過是起承轉合,當中承轉是兩副對子,平聲對仄聲,虛的對實的,實的對虛的,若是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的。”
—《紅樓夢》
香菱學詩在《紅樓夢》里是非常引人注目的一節,它的主題是教人怎么進入詩歌創作的世界。這就產生了一個很有意思的話題:人在什么時候會產生學詩的追求?從香菱身上可以看到,相對的“有錢”和“有閑”是進行自發的文化學習的基本前提。香菱曾經被拐走這么多年,在拐子家里她要艱難求生,不可能會想要學習;后來到薛家當丫頭的時候,她也不可能學詩,因為她要干活;再后來給薛蟠當了侍妾,夫主在家的時候,她還是不可以學詩,因為要伺候他。最后,只有這些事務都被排除了,香菱才可能產生自己的精神追求。
只有當最初的物質需求已經得到滿足之后,人閑下來了,才會產生精神追求。所謂的“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其實正是如此。我們今天能夠談論詩和遠方,正是因為中國人已經走過了艱難求生的階段,精神追求成為人民的迫切需要。
讀者也許會產生疑問:為什么當香菱有錢、有閑之后,她想要學詩而不是學習歌舞、音律呢?這是時代造就的。在唐朝或者更早的時候,女性要想成為“佳人”,并不需要學詩,而是要接受音樂、舞蹈方面的教育。看看楊貴妃的“開掛”人生就知道了:她之所以受寵不僅因為長得美,另一個重要原因是她“善音律、精歌舞”。當時,一個貴族女孩子的音樂歌舞活動更受人關注,她的文字能力并不被看重。而詩歌成為才女的“標配”,是從宋代開始的。到了宋代,科舉制度成為真正意義上的選官制度,崇文重教的風氣漸漸興盛,對于那些日后需要承擔起相夫教子職能的閨秀來說,學習文化知識就成了一項必修課。由于詩歌相較于經史不僅體量較小,理解的門檻較低,又有陶冶性靈的作用,故而學詩、吟詩、作詩便成了女性對風雅的追求。到了香菱學詩的清代,女性詩人已成蔚為大觀之勢。中國歷史上有姓名可考的女性詩人有4000多位,僅清朝就占了3000多位!
香菱拜師學習,為何找的是林妹妹?要進行詩歌交流一定得雙方性情相投,只有“碰”得著才能談得起來,香菱與黛玉相投,恰恰說明了黛玉的“詩心”。香菱見了黛玉,說:“姑娘你教我學詩吧。”黛玉說:“好,你既然要學詩那就拜我為師,我雖然不通,但是教你還是教得起的?!边@里,黛玉沒有問香菱:怎么不找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學?她只想著,詩是好的,香菱是好的,香菱想學詩是好中又好的一件事兒,她覺得既然自己能教,那就去教,別的什么世俗的非議都不在她心里,這就是詩人的氣質。
香菱學詩,黛玉功不可沒。這不單是因為她肯為人師,還因為她教給了香菱詩歌最核心的東西,也就是意趣。
黛玉道:“正是這個道理,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叫做‘不以詞害意。”香菱笑道:“我只愛陸放翁的詩‘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說的真有趣!”黛玉道:“斷不可學這樣的詩。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一入了這個格局,再學不出來的?!?/p>
—《紅樓夢》
有意趣,詩歌才有突破,如果得了奇句,意趣真了,那么平仄、虛實就可以通融,不那么講究了。這正是黛玉教給香菱最重要的東西。隨后,黛玉又給香菱開了一份書單:先把王維的五律讀一百首,細心揣摩透熟了,再讀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蓮(李白)的七言絕句讀一二百首。黛玉的這份書單極其“考究”:王維的詩體現了對詩本身的追求,不僅如詩如畫,更有一種中正平和之美;杜甫的詩格律嚴謹,且詩中有對社會生活的深刻反映;李白的詩則超脫飄逸,代表了人性對于自由的向往。
香菱學詩,最后學成了嗎?答案當然是肯定的。不信請看香菱所作的這首詩:
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輪雞唱五更殘。
綠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
博得嫦娥應自問,何緣不使永團圓!
對現代中國人來說,我們還需要像香菱一樣學詩嗎?
無論身處哪個時代,傳統詩歌對于中國人都有著不可替代的意義——現代生活的一個最大的缺憾是,人們不再和大自然那么親近了。過去唐朝時候,人們在野外四處張望,看到的是“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而今天置身都市的人們只能看到摩天大樓和川流不息的車輛人群。這個時候人的心靈其實是匱乏的,會焦躁不安。但是當我們讀詩,讀到了古人眼中的良辰美景,哪怕自己并沒能親眼看到,但仍感到那些美好的事物回來了。一翻開詩,仿佛萬紫千紅就在眼前,人生的酸甜苦辣更是在前人的詩句中得到了全面的抒寫,借著詩人的手筆,我們仿佛又度過了一遍人生。我想,這就是傳統詩歌之于現代人的一份意義吧。
(摘自“新華報業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