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中的時候,數理化成績都很好,最差的是語文,語文中最差的又是作文。后來我的語文老師聽說我在寫小說,風趣地說:“麥家寫小說,這件事本身就是一篇小說。”可想,我的作文已經差到何等地步。
不過,我想我的化學老師肯定是不會這樣看扁一個學生的,他是一個好得你無法想象的老師。我能遇到這么好的老師,是我人生的一大幸運和財富。
化學老師姓沈,叫國有,是個大胡子,年紀快50歲了,身體很壯實,說一口像新疆人的普通話,有時發脾氣時甚至直接用新疆話訓人。他在我們中學只待了很短時間,不到兩學期就走了,留下的卻是他之于我的“秘密的恩情”和“永遠的教育”。
那是沈老師走前不久的事情。期末考試時,沈老師出的試題非常難,我考得最好,實際得分也只有43分。
我后來想,沈老師一定是故意這么做的,他想“教訓教訓”我們,讓我們對學習增加一些畏懼心和上進心,所以把試題出得異常深奧。這就是他教學、育人的方式,什么都不點破,讓你自己去想,去感受,去領悟,去成長。
他講課也是這樣,講完了不做題,沒作業,也不回答具體的問題,你問他某道題怎么做,他總是讓你回憶一下他在某堂課的某一段的講解。他經常說,學來的知識是草,思考出來的知識是樹,反復強調我們應該在頭腦里種樹,不要種草。
那次考試,樹也都變成了草,因為太難了,所有的人考得都哭喪了臉。不過,我似乎有了“笑”的機會。作為課代表,我幫老師收完卷子后,他臨時有事,把鑰匙和試卷一同交給我,讓我幫他拿回去。老師給了我“妙手回春”的機會,我也沒有放棄這個“機會”。試題有30分的選擇題,改一下簡直是易如反掌。
當天晚上,沈老師就找到我,以他的方式教訓了我:責令我撕毀試卷,并讓我獨腳站在凳子上,直到摔下來為止。
我至今也猜不到他讓我獨腳站在高處的真正用意,是為了讓我體驗到臨高失衡的危險感?還是為了讓我純粹接受戰戰兢兢的洗禮,以昭示求學的嚴謹和求真的艱難?還是暗喻了一失足成千古恨?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會在凳子上多堅持站幾分鐘,用更多時間去體會其中的意義。
但當時我內心填滿了羞愧,羞愧讓我站了沒有幾分鐘就摔下來了。期間,老師在旁邊一句話沒說,只坐在椅子上看書,靜靜地看書。
我從凳子上摔下來后,他問我有沒有摔傷,發現沒傷后他冷冷地說:你可以走了。我哭著不走,他推我走,他說他不需要我的眼淚,讓我把眼淚留給我自己,流在心里。
我以為這事情才開始,因為按照正常流程,這肯定要報告給班主任,作行政處理。但直到后來老師說他要走了,學校也沒處理我。甚至,似乎連沈老師自己也忘了,后來再沒有對我提起過,連暗示也沒有,好像這事不曾發生過。
只是他走后很多天,我突然收到一封信,最后落名是沈老師,上面這樣寫道:“你那次考試實際得分應該是43分,這本來已是全班最高分,但你的愚蠢讓它變成了負分,我希望這是你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這封信,我一直珍藏著。這些年來,我一直沒有放棄尋找沈老師的努力,但始終無果,但老師卻給了我太多太多的“結果”。
我希望以后有機會能當面告訴他:我深深地想著他,而且隨著年齡的增加,這種深思越發變得強烈而真切!
(張朝元摘自《非虛構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