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志國
坐在我面前的是一名由媽媽陪同來訪的高中男孩。為了讓孩子放下防備,我要求和他單獨會話。男孩開口便是自責:我犯錯誤了,我身上發生了不該發生的故事……
我誠懇詢問:“怎么叫不該發生的故事?說說是怎樣的一個故事好嗎?”
男孩放下顧慮,開始了講述:
我和她不在一個學校,是在一次聚會中認識的。她是一個活潑熱情的女孩,也在讀高中。認識之后,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們的關系轉變了。
那是11月初的一天,我們起初是電話閑聊。因為還有幾天就是“光棍節”了,我就說笑道,光棍節也是我的節日,夠悲催啊!她也開玩笑,別悲催,到時候把我租你一天唄。我接過話頭繼續說笑,那還租什么?干脆賣給我得了。她也哈哈笑,賣給你就賣給你。我也笑說,那就一輩子……就是從這一天起,我們開始了早戀。
不久,我的姥爺去世了。因為從小跟姥爺長大,姥爺的去世讓我很悲傷,心情很低落。就是在我最需要心靈撫慰的時候,她陪伴了我,每天晚上和我聊天,勸我,哄我,開導我,陪我走過了那段最傷感的日子。
我本來就是個重感情的人,這段時間的陪伴,更讓我對她動了真情。我真的把她看成了我的生命,甚至比我的生命還重。真的,我心里只有她,沒有我自己。每天早晨,我定好鬧鐘打電話給她叫早,叮囑她今天天氣冷,要多穿衣服,今天有霧霾,外出要戴口罩……給她講好聽的故事,給她買喜歡的東西。為她,我練習打籃球,因為她很喜歡籃球。真的,我寧愿把什么都給她,什么都替她做,什么都替她想,只想讓她好,不圖任何回報……
就這樣,我們有了第一次單獨約會。
那是一個周末,我一個人去了她所在的城市。到的時候過中午了,我們去了飯店,飯后我們又去KTV。吃飯、唱歌、說話,說許多似乎永遠說不完的開心話題。雖然我們都舍不得分開,但是,我還是當天就返回了。
現在想起來,那是我們相處的最美好的一段時光。
有一天,她告訴我她有男朋友。其實,我早就從側面知道了,只是不愿往那方面想。雖然早已有所猜測,但當親耳聽她說出時,我還是特別受傷,特別受打擊。當時我沒表現出來,沒有流淚。但是,她一定還是感覺到了,叫著我的名字說這輩子要嫁的人是我。有她這句話,我這輩子都愿意等她。
可到現在,她已經很長時間不理我了。
有一天,我心情很不好,把自己一個人關在屋里。后來還跟爸爸媽媽也鬧翻了,心里簡直亂成了一團糟。就這樣,我和她在通話的時候發泄說,不上學了,真不想上學了!她聽了非常生氣,罵我說,因為我你就不上學了,因為這點事你就不想上學了,你將來怎么辦?你簡直是沒出息,沒出息!結果不歡而散。
我知道我不該那樣想,不該那樣說,我說的是氣話。不久,她告訴我和男朋友分手了,不過對我也失望了,要和我結束感情。聽了她的話,我的心都碎了!
就是從那一天起,不管我怎樣聯系她,她都不回應,電話、短信、微信、語音,我一直在道歉,哄她,勸她,她都一直不回,讓我太受不了了!難道我們真的沒有結果了嗎?難道我的感情真的錯了嗎?難道我們的故事真的不該發生嗎?
看著男孩淚流滿面,我不禁動容:“馬老師知道你是個重情重義的男孩。誰說你的感情錯了?誰說你們的故事不該發生?”
男孩說:“那天我實在受不了了,跟媽媽簡要說了我們的事。我問媽媽,她為什么不理我了?媽媽就教訓我,說我沒出息,說我幼稚,最后說,你們這叫早戀,不會有結果的,還有臉問別人為什么不理你了,你們的感情根本就不該發生!”
聽到這里,我讀懂了男孩的困擾。男孩的困擾在于,錯把少年的初戀與成熟的戀愛畫等號了。是誰讓男孩有這樣的認知誤區呢?是男孩的媽媽?是,也不是。確切地說,應該是成人社會,是我們成人社會的一個邏輯:因為少男少女的戀情往往是沒有結果的,所以是不可取的、是錯誤的、是要扼殺的。
扼殺的手段之一,是高舉早戀的大棒。
多少為人父母或為人師長者,一見男女孩交往,哪怕是一起聊過一次天、走過一段路,或者寫過一封信、遞過一個條,就定性為早戀,接下來就是煞有介事地研究如何防治。于是,那么多為人師長為人父母者,對少男少女的初戀來一個共討之、共伐之。早戀,這實在是成人制造的一個尷尬的概念。少男少女之間發生的相互愛慕之情,本應該叫初戀。這一點,之前相關文章中曾經談到,不再多說。
扼殺的手段之二,是論證早戀的不成功。
中學生初戀是不該發生的故事,這何止是許多普通媽媽的聲音。有些學者也在煞有介事地做著這樣所謂的研究。
記得在一份學術性雜志上看到過一篇研究論文。文中通過數據統計分析和典型事例解讀等方式,得出一個研究結果:中學生戀愛走進婚姻殿堂的很少很少,因此,中學生戀愛的成功率很低很低,從而推斷中學生的早戀不可取,是不該發生的。也就是說,因為中學生戀愛不能走進婚姻,所以是不該發生的感情。
少男少女的初戀與成人的戀愛。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不能以成人戀愛來審視評判少男少女的初戀。
成人的戀愛雖然事關感情,卻大多有著非常明顯的功利主義色彩,就是說,成人的戀愛大多是直接指向婚姻的,是為了談婚論嫁,是為了牽手走進婚姻殿堂。
少男少女的初戀是拒絕功利主義的,是不考慮婚姻的,只是一段純美的感情經歷。其實,誰在中學時代沒有過甜美的初戀?不是都走過了嗎?為什么反過來說孩子們的初戀是不該發生的故事?通俗而言,戀愛是需要練習的,少男少女的初戀便是名副其實的“練愛”,通過愛的練習,通過正式戀愛之前的演練,讓少男少女的心走向成熟。
那年,中央電視臺邀請我去做嘉賓,頭天晚上聊天的時候說起這個話題,編導組一位正在實習的女孩說出了自己的真實感悟:中學的時候媽媽總是說,咱可不能搞對象啊!自己是聽話的女孩,真不搞對象,結果到現在還沒有對象。每次回家媽媽又著急了,咋還不把對象領回家來啊?中學的時候不讓練,現在我也不會戀了。
就是這樣,少男少女初戀的意義,不是婚姻,而在于心靈的成長,在于人格的發展,在于情感的成熟。所以,走過,經歷過,是初戀的全部意義。
對此,初涉愛河的少男少女哪會看得清?于是,他們會把這份純潔的感情過度神圣化,進而糾結不放。而成人按照糊涂邏輯對初戀的錯誤定位,又加重了少男少女對初戀的錯誤認知。他們就更不能理解、不能接受初戀的夭折:愛不是要忠貞不渝嗎?何況我的愛又如此神圣。這,是少男少女難以走過初戀的關鍵。
交流了上面的意思,男孩逐漸平靜下來,開始理性地看待自己的感情:“我知道您說的意思了,初戀的意義就是曾經走過,所以沒有什么對與錯。”
看男孩有所領悟,我順勢把會話繼續推進:“是的,你領會得很好。馬老師很喜歡你,你是個重情重義的男孩,這不是你的錯,這是你的好。現在的問題是,你已經看清了少年時代的這段初戀感情,看清了初戀感情的根本意義,那接下來,我們要繼續討論的問題是什么呢?”
這時候,男孩挺起胸膛,振奮精神:“我的成績已經明顯下滑,我不能再這樣沉陷了,我要走過,我要長大,我還要養活父母,我還要養活自己,我還要成就自己。曾經經歷,就夠了,我要走出來,我一定要走出來!”
我站起來向男孩伸出了手:“馬老師相信你!”
隨后,我跟男孩媽媽交流了我的意見。男孩媽媽也有了深刻反思:“都怪我,是我給孩子幫了倒忙,我不該對孩子說他們的感情根本就不該發生,我要改變自己的觀念,要重新看待孩子的感情。”
就心理咨詢實踐看,遭遇初戀挫折的少男少女,大凡經過心理輔導,都能順利走過初戀,走向成熟。在這個過程中,孩子們并不拒絕成人的幫助。關鍵是成人要理解先行,先要讀懂孩子,然后再來引導孩子。
后來的一個周六晚上,男孩媽媽通過心理咨詢專線傳來好消息:男孩終于走過了那段初戀感情,學習和生活越來越歸于常態了。
事情常常是這樣,只要教師、家長在認識上回歸少男少女初戀的本來面目,少一些功利主義,多一些心靈關懷,就會引導少男少女看清初戀的意義,走過初戀,走向成熟。
心理學者,應用心理學研究員,知名心理咨詢師,中國心理學會會員,中國青少年研究會心理健康專委會委員,中國教育家協會理事,國家基礎教育實驗中心心理健康教育研究總課題組專家委員,全國網上家長學校特聘心理健康專家,CCTV等多家電視臺心理節目特邀專家,著有《怎樣做學校心理咨詢》《做一個心理健康的教師》等著作40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