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聽萬籟

池莉

聆聽萬籟是我的一捧還魂土。

近四年來，我和愛人常常自助旅行。我喜歡坐火車，主要原因之一是可以聽到許多人說話。更有意義的是，由于大家都是陌生人，所有人的意識里都有一種由陌生感帶來的坦然與平等，且微妙地形成一種默契：在開車之后和到達目的地頓作鳥獸散之前，大家都是萍水相逢、同舟共濟的臨時好友，誰都無須戒備，誰都無須謹小慎微。因此，一份無意的真率就從人們的聲音中自然而然流淌出來。于嗡嗡眾聲里感受和判斷出人心的喜怒哀樂，對于我無疑就是他山之石，可以為錯。

一次又一次，坐在候車室的我在眾生之間默默無語，只是聆聽；我默默行走在站臺上，于人流之中，只是聆聽， 火車用它的車廂把人們的聲音集中在一道狹長的甬道里，我只需靜靜立于某處，川流不息的生活之聲就會源源不斷地匯聚于我的耳邊。

聆聽，感受，分析，判斷，直至寫下筆記，在這樣的過程中，我可以感覺自己正在豐厚的生活之中慢慢地深入。人類也是有天籟的，真率之聲就是天籟，懵懂之聲就是天籟。

我永遠忘不了那一次，我對面的鋪位有個三歲的小女孩。上車以后，她身子依偎在母親懷里，咿咿呀呀，奶聲奶氣，說個不停。在我聽來，她的聲音好比玉帛鐘鼓一般悅耳。突然，火車闖入隧道，車廂里頓時一片漆黑。小女孩失聲尖叫：“光呢？媽媽，誰把我們的光拿走了？”

話音剛落，火車沖出隧道，車廂忽然明朗，小女孩立刻歡叫起來：“有光了！有光了！”她是如此驚喜，如此激動，歡呼雀躍，手舞足蹈。

聞此天籟，我心里一動，眼睛瞬間就潮了。可不是嗎？光是何等重要啊！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失去了對光的感知能力？（摘自《成為最接近天使的物質》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