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機

去年除夕夜買的一盆水仙，我養了兩個多月，直到今天方才開花。今年春天天氣酷寒，別的花木萌芽都遲，我的水仙尤遲，因為它到我家來遭了好幾次災難，生機被阻抑了。

第一次遭的是旱災。因為家里沒有花盆，我特地跑到瓷器店買了一只純白的瓷盤，跟水仙的形狀、色彩都很調和。它們在寒窗下綠白相映，素艷可喜，可是結合不到一個月，就面對別離，為的是我要在緣緣堂住一個多月，希望把這水仙帶去。

如何帶呢？工人阿毛提議：“水仙拔起來裝在餅干箱里，攜上車。到家不過三四個鐘頭，它是不會旱死的。”我采納了他的意見。

回到家里，大家紛忙得很，我也忘記了水仙。三天之后，阿毛突然說起它，我猛然覺悟，開始找尋它的下落，發現它被人當作餅干擱在石灰甏上。我連忙取出一看，水仙的綠葉憔悴，根須焦黃，阿毛說：“勿礙。”我立刻把它供養在家里的花盆中，幸而過了幾天，它又欣欣向榮了。

第二次遭的是水災。家里的花盆中原有許多小石子，有一天早晨，孩子們說石子上都是灰塵，他們便把水仙拔起，暫時養在臉盆里，再把小石子倒在另一個臉盆里，掇到墻角的太陽光中，給它們一一洗刷。

直到晚上，阿毛在墻角發現了小石子，叫道：“咦，水仙哪里去了？”自早晨至晚上，水仙在臉盆里浸了十來個小時，綠葉已浸得發黑。阿毛說：“勿礙。”再叫小石子給它扶持，坐在花盆中。

第三次遭的是凍災。水仙花在緣緣堂里住了一個多月，其間春寒太甚，直到我要離開緣緣堂的前一天，它還是含苞未放。我此去預計暮春回來，不見它開花又不甘心，便問阿毛。阿毛說：“我們用繩子穿好，提了去！這回不致忘記它。”我贊成，于是水仙倒懸在阿毛的手里旅行了一回。

水仙到了我的公寓中，仍舊坐在原來的花盆里，雨水過了，驚蟄過了，還不開花。阿毛說：“這是不曬太陽的緣故。”就掇到陽臺上，請它曬太陽。

今年春寒殊甚，所以人都閉居在室內，直到次日清晨，阿毛叫了起來：“昨晚水仙沒有拿進來！”

我一看，花盆內的水連底凍住了，我趕快把水仙拿進屋放在火爐邊。久之，花盆里的水溶了，花里的水也溶了，但是葉子很軟，葉尖兒垂在水面上。

我問阿毛該如何是好，阿毛搖頭，隨后說：“索性拿到灶間里去，暖和些，我也可以常常顧到。”我贊成。

誰說水仙清冷？它也像普通人一樣，需要煙火氣。自從移入灶間之后，水仙的葉子抬起頭來，花苞漸漸展開。

人間的事只要生機不滅，即使遭天災人禍，暫被阻抑，終有抬頭的日子。

（摘自《豐子愷：人生求缺不求滿》北京聯合出版公司 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