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斐
[摘要]楊天石先生之所以能在近代史、民國史研究領域取得驕人成就,與他對研究工作本身的反思與自覺密切相關。他強調,真實是歷史的生命,對歷史的解釋、分析以至評價必須建立在正確的史實基礎上。史家的責任和可貴之處,就在于克服諸種主、客觀困難,盡最大可能地還原歷史本相。他既對自己的研究成果充滿了自重,又保持著開放的心態。楊先生是近代史研究界最早對海外史料予以重視并由此形成自己治學特點的學者。他在發現、考辨、分析、運用、闡釋“新史料”方面的過人之處,與他特殊的治學經歷形成的文、史、哲兼通的“舊功底”密不可分。楊先生善于提問,常常由一個問題帶出兩個、三個甚至多個問題,這使其研究成果呈現為蘑菇狀的“簇生態”。他對述學文體的選擇亦有著明確自覺,能夠嫻熟地駕馭專著、論文、小品、隨筆、書序、自述、詩詞等多種文體,使自己的“思”與“言”保持一而二、二而一的融合狀態。凡此種種,頗值得當下學人借鑒、反思。
[關鍵詞]楊天石;學術反思;還原真相;史家人格;新史料;問題意識
如果從大學時代參與編注《近代詩選》,補寫“紅色文學史”中“革命的文學團體——南社”一節算起,楊天石先生從事近代史、民國史研究已有一個甲子。在這漫長的歲月中,盡管他備受挫折,但始終以讀書治學為樂。他的成果不僅豐碩2007年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付梓的“楊天石近代史文叢”即有皇皇五大冊、“蔣介石日記解讀”系列也已出了四卷,而且基本上都是很有新意的“干貨”,頗受讀者好評。在拜讀其論著、登門向其請益的過程中,筆者慢慢體悟到:楊先生之所以能取得如此驕人的成就,除了與他的天賦、勤奮有關外,還與他對研究工作本身的反思與自覺密切相關。本文即想結合當下學術生態從這個角度談談對楊先生為學之道的理解,期望為同仁提供啟示。
一、“還原真相”與“史家人格”
楊天石先生在多篇序跋文章中反復強調,史學的首要任務是還原歷史真相;真實是歷史的生命,是史學保持科學性的必要條件。他說:“歷史學的首要任務是,借助文字、圖像等手段,表述已逝的人物、事件、事物、群體、社會或自然的變遷,再現歷史的本來面目,從而幫助讀者認識、了解歷史。真實是歷史的生命,也是歷史學和歷史學家追求的目標。”又說:“歷史反映人類社會已逝的一切,因此,忠實地再現歷史本相是史學最重要也是最根本的任務。”還說:“史學是什么?是工具,還是科學……倘若視之為科學,則必然以追求歷史真相,最大程度地還原歷史本來面貌為目的。”至于如何確保歷史著作的“科學性”,楊先生說:“我覺得首要之處還在于清理史實,還原史實。”楊先生眼中的“歷史真相”,并非像戲曲舞臺上或政治宣傳中所呈現的那樣,敵我分明、忠奸立判,而是復雜、多面的。他倡導史家要“愛而知其過,憎而知其善”,“從歷史真實出發,寫出歷史的全部復雜性和多姿多彩的特點”。譬如,他寫北洋內閣,既指出它是為軍閥處理內政外交、治民理財的機構,也充分肯定它在“修約外交”中的作用,如實敘述了北洋系人物維護民族利益的言行。
作為一位史家,楊天石先生當然明白,除了還原真相,史學還要解釋、分析以至評價歷史;除了“求真”,史學還要“致用”,發揮“經世”“資治”功能。只不過這一切,必須“建立在正確的史實基礎上”。為了“符合歷史的真實和本質”,他認為“無論如何不能也不應該違背歷史,故意扭曲、剪裁歷史以為己用”;主張一切既往的、現行的歷史觀念、判斷和原則,都必須接受史實的檢驗,“合者存,不合者廢,片面者加以補充或修訂”。他強調,“這是歷史學不斷發展、更新的基礎,也是必由之路”。以上所述,誠如楊先生所言,不過是史學常識,他之所以反復申述,無疑蘊含著他們這一代史家在親歷了史學被“濫用”“踐踏”之后的沉痛反思。楊先生自言,他將這些“愈基本也就愈重要”的史學常識,作為“從事歷史研究的準繩”,“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把還原真相看作史學的首要任務,某種程度上說是對中國傳統史學“實錄”精神的繼承。劉知幾就主張史官執簡寫史,應如明鏡照物,妍媸必露;空谷傳響,清濁必聞(《史通·惑經》)。不過,中國傳統史學和近代西方主張客觀主義的科學史學派有點類似,皆對“求真”的限度缺乏深入思考。他們天真地以為,史家只要排除主觀干擾,便可達到絕對之真。物極必反,正是這種客觀主義史學思潮引出了它的對立物——相對主義史學理論。主張后一種理論的彼爾德嘲諷道,純客觀地求真,不過是一個“高尚的夢”。對于客觀主義和相對主義這兩種在近、現代影響頗大、看似對立的史學思潮,劉家和先生曾進行過精辟評析。他說,這兩種思潮的錯誤在于,皆將真與主觀簡單地對立起來。一方面,“史學既然是人們對于往事的研究和論述,它本身就是人的精神活動及其成果……完全排斥主觀并不足以達到純客觀,相反卻使史學的客觀也無所依托……主觀既可以使人們背離歷史進程的真實,又可以使人們在研究的過程中逼近真實”。史家作為具體的人,既有規定性又有限定性,“只能在不斷否定自己的弱點和缺點中前進,永遠只能如此”。另一方面,“以往的歷史過程是客觀的、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人們對歷史的解釋和判斷盡管會帶有主觀性,甚至會犯錯、歪曲歷史事實,但“不可能消除歷史學的客觀前提、不可能消除歷史的客觀性”。“客觀歷史過程是檢驗史學真理的唯一標準。”史家應對歷史的客觀性懷有敬意,“需以研究歷史之真實與表述歷史之真實為使命”。
史學理論非楊天石先生的主攻方向,他沒有寫過專門討論史學“求真”的論文,然通觀他分散在其他文章(特別是序跋)中的有關論述,可以看出,他在這個問題上的看法和劉家和先生并無二致。在將還原真相懸為史學首要任務和重要目標的同時,他亦看到了生活于具體歷史時空之中的史家個人自身所具有的局限性和能動性以及其所從事的還原工作本身所呈現的階段性和開放性。楊先生深知:“人的思維,包括人的歷史研究活動,都常常受到許多主客觀條件”的制約。史家作為“現實的人,各有其立場、利益、政治傾向、價值標準,也各有其經歷、教養、性格、知識結構和感情特征”。而近代史、民國史,“特別是政治史常常充滿了國家、民族、階級、集團、派別和人與人之間的斗爭”。現實中,歷史常常被當作政治斗爭或宣傳的工具,“環境還會為史家立下許多有形、無形的禁忌和戒律”。凡此種種,都會為史家的還原真相工作設置重重迷霧和層層障礙。然而,史家的責任和可貴之處,就在于發揮主觀能動性超越各種利害、利益關系,“克服上述種種困難,盡最大可能為世人記錄、再現、還原真實的歷史本相”。這些陳述,鮮明地體現了楊天石先生對其“史家人格”的高度自覺。
楊天石先生堅信:“史實是客觀存在”;“人們可以被蒙蔽于一時,但卻不會被蒙蔽于永遠……從人類發展的長河來看,歷史的真相會大白,是非也會有公論。”坦言自己“一貫以揭示歷史奧秘,追求歷史真實為鵲的,決不做諱飾歷史、扭曲歷史的勾當”。正是這種對客觀存在的歷史真相和以還原真相為首要任務的史學的敬意與信念,以及對自身學術操守、科研能力的自信,賦予了在號稱“險學”的民國史研究領域跋涉的楊天石先生“雖千萬人,吾往矣”(《孟子·公孫丑上》)的浩然之氣。為此,他實事求是、言所當言,并對自己辛苦考辨、崇真黜偽的研究成果充滿了自重,即使在遭受“圍攻”或面臨名利誘惑時也超然無動,很好地踐履了自己所提倡的“既不為權勢所屈,利害所動,也不為派別所囿,風向所移”。這是楊先生“史家人格”的一個方面。
楊先生“史家人格”的另外一個方面,是如浮士德般永不知足的探索精神。他對自身局限有著充分省察,將真理的探求、真相的還原看作一個不斷逼近的過程,始終保持著開放的心態和旺盛的求知欲。他真誠地倡議充分解放精神生產力,期待寬松、自由的學術環境,呼吁進一步開放檔案,樂意與同行切磋砥礪,隨時準備著修訂自己的研究結論。在為匯錄自己30多年治史成果的臺灣版《楊天石文選》作序時,他說:“由于本書著者的局限,書中各文又成于多年中,自然也難免存在這樣、那樣的缺點、問題甚至謬誤。誠懇地希望專家、讀者指正。民國史充滿著政治斗爭,治民國史有其特殊的困難。在這個領域內,政治的干擾和影響最多,未經厘清的史實最多,觀點的對立和分歧也最多,本書著者的希望是:在寬松、自由的學術環境下,海內外學界切磋討論,問難攻防,經過長期的不懈努力,使民國史著作的科學水平日漸提高,逐漸臻于真實、客觀、公正。”在為其主編的《中華民國史》第二編第五卷撰寫前言時,他說:“如果我們有機會讀到臺灣大溪和蘇聯的檔案,我們是樂意進行一次大的修訂的。”這不僅是一種謙虛,更是一個史家對其所從事“志業”的執著。
二、“新史料”與“舊功底”
楊天石先生所撰《海外訪史錄》自序,一開頭即從史學和文學的比較人手,談了史料的重要性。他說,文學可以虛構,史學則容不得想象。“它表現已逝的過程,一切必須是曾經發生過的,而且必須是信而有征的……歷史學的這一特點決定了史料的特殊重要性。可以說,沒有史料,就不會有歷史學。任何人,要寫出部優秀的歷史著作,都必須下大功夫,花苦力氣,充分地掌握史料。單憑個人聰明,或單憑幾條食而不化的理論原則,或者什么新方法之類,都是無濟于事的。”這是他將還原真相看作史學首要任務的自然延伸。“沒有史料,就不會有歷史學”,這個觀點讓人很自然地聯想起傅斯年先生的名言:“史學只是史料學。”然而卻多了幾分對“以論帶史”“食洋不化”等治史流弊的反思。
史家要還原真相、寫出信史,首先須全面、充分地收集史料,然后對史料進行去偽存真、去粗取精的考證、分析。楊天石先生早年學習、研究過哲學,這鍛煉了他的思維能力,使他認識到:要懂得“事物的全部復雜性”,不是“一點論”而是“兩點論”甚至“多點論”看問題,單一的、純而又純的分析常常是片面的。研究歷史亦當如此。楊先生敏銳地指出:“歷史創造者的活動常常具有詭秘性,許多事件,策劃于密室,進行于幕后,公開者、示人者往往一鱗半爪,半真半假,甚至全假……歷史創造者分為不同的派別,各有不同的立場、觀點,即使對同一事件,也常常會有不同的陳述和評價……歷史的記錄者大都有自己的傾向、愛憎,其記錄自然也難免反映這種傾向和愛憎,有某種偏見、局限、謬誤、片面性,在所難免……許多事件沒有記載,或掛一漏萬,或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可見,正是創造和記錄歷史的人的片面性造成了史料的片面性。對于史家而言,史料掌握得多一點,片面性就會少一點。楊先生借用朱熹對“格物致知”的論說談全面搜集史料的重要,并引申道:“一件史料看不到,就有可能造成歷史學家認識的缺失或謬誤;而一件或一批新史料的發現,就可能接續歷史殘缺的鏈條,填補前所未知的空白,或是揭開迷霧,使某一段晦暗不明的歷史頓時開朗。”他研究北伐,“力求參稽、比較各方面的史料,加以淘篩分析,以求其真。譬如報刊,既讀革命一方的,也讀北洋一方的;既讀廣州、上海出版的,也讀北京、東北、四川、河南等地的;既讀國民黨的,也讀共產黨的;既讀中國的,也讀外國的”。因為期望史料收集得越全面越好,所以楊先生多次坦言,自己治史有兩大遺J憾:其一,他不是中共黨員,無法看中共的檔案;其二,他外語不好,在直接利用外文資料方面受到很大限制。
近代史料浩如煙海,而且收藏分散,不少未經整理甚至從未刊行,要將它們一一收集起來,談何容易?不過,楊天石先生也看到了事情的另外一面:“不會有古代史研究者常有的‘文獻無征的遺憾,許多歷史疑案常常有可能得到比較圓滿的解決。”改革開放以來,隨著海內外學術交流的逐漸增多,楊天石先生敏銳地感受到:認真收集、研究海內外各種有關史料,應是中國近代史研究取得突破的條件之一。他說:“近代中國和古代中國的不同點之一就是中國真正成了世界的中國,和世界的聯系空前地增加了、復雜化了。可以說,近代中國社會發生的各種變化無不與世界聲息相關,互為因果。因此,要研究中國近代史,就必須認真收集、研究海外的各種有關中國的史料,包括中國人散落、存放于海外的檔案。”楊先生是近代史研究界最早對海外史料予以重視并由此形成自己治學特點的學者。多年來,他始終將掌握史料放在研究工作的首位,尤其致力于手稿、函電、日記、檔案等稀見史料的尋訪,把“沒有新材料決不動筆”作為自己的撰文原則,往往能夠通過對新史料的考辨、解析,揭示許多鮮為人知的歷史奧秘。這昭示了未來“史學研究的世界化”方向,可以給后來者帶來很多啟示。
李又寧先生曾經指出,楊天石先生看見的那些史料,“早就保存或散落在海外;到過海外的學者,也不知其數”,但很少有人能像楊先生那樣“目光敏銳,有淘沙揀金的本領。別人沒注意的,他注意了;別人看不出所以然的,他看出了。他能宏觀,也能微觀。經他的整理和解釋,許多史事和人物,都跳出紙面了。啊!原來這么回事”。很多學者亦有類似感觸。作為亦在學術之路上探索的晚輩,聯系自己治學的短板和困難,筆者覺得:楊天石先生在發現、考辨、分析、運用、闡釋“新史料”方面的過人之處,除得益于他的才識和勤奮、執著外,更與他特殊的治學經歷形成的文、史、哲兼通的學術功底和視野密不可分。
楊先生本科就讀于北京大學中文系,早年因為參與編注《近代詩選》、從事南社研究,閱讀過幾百種近現代人物的詩文別集,瀏覽過大量的報刊文藝欄目。“文革”期間,他還從事過朱熹、王陽明等中國哲學的研究和佛學資料的選編。后來轉進到民國史研究領域后,對近代歷史、文學和哲學也未能“忘懷”,這使其研究呈現出“上下延伸,橫向會通”的特點。他的五卷本文存,有一卷名《晚清史事》,可以看作民國史研究的“縱向延伸”;有一卷名《哲人與文士》,則是其追求“橫向會通”的成果。整體而言,楊天石先生的民國史研究,涉及政治史、思想史、文化史、文學史等多個維度,且大都立足于諸多罕見的珍貴史料。在向晚輩介紹治學特別是利用“新史料”的經驗時,楊先生反復強調:要打破文、史、哲的界限,平時讀書的面不能太窄,研究的問題不能太小、太單一,腦袋里要多儲存一些問題,多放若干長線,不斷關注、收集,不能畫地為牢、只看自己關注的那個小圈圈。他說,自己查資料,有時是帶著明確的目標去的,但更多的時候沒有目標,圖書館有什么未刊稿就看什么,往往有意外的發現。其實,“新”和“舊”是相對而言的,不知道“舊”,也就無從談“新”。楊先生能這樣無目的地發現那么多有價值的“新史料”,說明其學術功底和視野多么深厚、廣博!
陳寅恪先生曾說:“一時代之學術,必有其新材料與新問題。取用此材料,以研求問題,則為此時代學術之新潮流。治學之士,得預于此潮流者,謂之預流(借用佛教初果之名)。”像陳先生這樣的老輩學人,國學根底廣博、深厚,且對基本史料爛熟于心,所以陳先生強調新材料、新問題的意義。而我等在“專業化”的教育體系下培養出來的新生代學者,學術功底和視野往往比較淺狹。近年來,隨著史料檢索和開放帶來的便利,很多學者理解偏了陳先生的這句話,一門心思地尋找新材料,結果耽誤了基本史料的研讀,即使看到新材料也常常失之交臂,不知“新”在哪里,對材料的闡釋亦難免“只見樹木,不見森林”,甚至鬧出“盲人摸象”的笑話。楊天石先生的經驗頗值得我輩反省、借鑒——“新史料”只有為具備“舊功底”者所用,才會如虎添翼、發揮作用。
除善于利用“新史料”外,楊先生還勇于做一些跨學科研究的探索,這亦主要根基于其深厚、廣博的學術功底和視野。他的《哲人與文士》一書,討論的是國粹主義、無政府主義和三民主義等重要思潮以及孫中山、劉師培、錢玄同、胡適等重要人物的思想和創作;就研究方法而言,大多帶有文學與史學、哲學與史學融通的特點。再如,“寫戰爭,可以從軍事學的角度寫,也可以從政治學的角度寫。前者著重兵力配備、作戰過程和戰略戰術的運用,后者著重戰場內外錯綜復雜的政治關系和戰場上的人物活動”。楊先生研究北伐,則力圖“將這兩種寫法結合起來,在大的政治背景中表現北伐戰爭的各次主要戰役”。
三、“問題意識”與“述學文體”
朱熹曾訓其門人曰:“讀書,須是看它那縫罅處,方尋得道理透徹。”(《朱子語類》卷一0)陳獻章《與張廷實主事》亦曰:“前輩謂學貴知疑,小疑則小進,大疑則大進。疑者,覺悟之機也。一番覺悟,一番長進。”所謂看“縫罅”“善疑”,用今天的話說,便是本著懷疑、批判和革新的態度提問題。能否在繼承前人成果的基礎上提出有價值、有深度的問題,是學術研究能否創新的先決條件。從這個意義上說,“問題意識”是衡量一個學者學問大小、深淺的重要指標。大學時代,楊天石先生即表現出了迥異于常人的獨立思考精神。在大家眾口一詞地、簡單地批判資產階級民主,談論審美觀念的階級性,學習“培養有覺悟有文化的普通勞動者”的教育方針時,他偏偏提出了比起封建社會來資產階級民主是個巨大的歷史進步,“審美觀念有全人類性”,“北大應以培養高級科學研究和高等學校教學人才為主;如果都以培養‘普通勞動者為目的,有什么必要辦北大”等觀點和問題。在那個特殊的年代,他自然受到嚴厲批判并因此付出沉重代價。然而,學術女神青睞的恰恰是這種以質疑、批判為內核的問題意識。
讀楊天石先生的論著,令人總有耳目一新之感。誠如金沖及先生所言,楊先生“善于從人們習以為常的舊說中發現疑點,提出問題,經過嚴密的論證,得出新的結論”。他之所以重視新史料,也是因為新史料更易觸發他的問題意識,為改進、更新歷史認識、破解歷史謎團提供觸媒和佐證。
2006年起,美國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院陸續開放蔣介石日記手稿,已屆古稀的楊先生多次前往查閱、摘抄,以相關研究蜚聲海內外。他將系列專著命名為“找尋真實的蔣介石”,即顯示了明確的問題意識:長期以來,受政治斗爭影響,臺灣將蔣介石神化、美化為千古完人,認為其高勛盛德、光華流澤;大陸則將其鬼化、丑化為人民公敵、元兇首惡、民族敗類、千古罪人。這一“捧”一“罵”,都造成了蔣介石本相的迷失。在兩黨生死搏斗的塵埃早已落定、兩岸需要建立和發展和平關系的今天,應該充分掌握資料,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全面、實事求是地研究蔣介石的一生,給其以科學、準確的評價和歷史定位。這是楊先生的蔣介石研究整體上要解決的問題。而他對真實蔣介石的“找尋”,亦是通過專題研究——解答其細讀蔣氏日記所觸發的一個個具體問題實現的。
楊先生指出,蔣介石日記主要供蔣個人總結、計劃、反省使用,生前并未公布,因此具有較高的真實性。蔣是近代中國許多重大歷史事件的參與者和決策者,長期集黨、政、軍大權于一身。通過他的日記,能夠了解蔣介石的思想、性格、活動以至他極為隱秘的內心世界,了解蔣介石和國民黨、國民政府的權力運作過程,特別是那些不見于新聞媒體、政府公報為局外人所不可能得悉的、深藏的政治內幕。可以說,蔣介石日記是研究蔣介石和民國史的極為重要的第一手資料。但日記也有局限性,蔣并非什么都記,且日記只反映蔣個人的觀點和立場,有些人和事往往被他扭曲,所以研究又不能僅僅依靠日記。鑒于此,楊先生由具體問題出發,把日記和大量檔案、文獻比勘,由此鉤沉索隱,破解了一件件蔣主導、經歷的歷史謎案。比如,1945年毛澤東赴重慶談判,43天后安然返回延安。蔣的日記顯示,他對毛的最初方針是“誠懇”“忍耐”,后來逐漸發展為扣留、“審治”,過了幾天,又變成“授勛”、禮送。這兩個180度的大轉變,在蔣的日記公布前沒有任何人知道。楊先生發現這個問題后,通過參核國、共乃至蘇共相關報刊、函電、紀要、年譜等文獻,委曲周詳地描述了重慶談判期間蔣介石心態的轉變。楊先生的此類文章,所使用的新史料(如蔣氏日記)“不過幾句話,但所依據的檔案和文獻,卻是著者多年奔走于太平洋兩岸的結果”,由此足見其花費的心血!劉向、揚雄贊美司馬遷“有良史之才,服其善敘事理”(《漢書·司馬遷傳贊》)。楊先生亦非常善于敘事,異說紛紜、錯綜復雜的史事往往被他考辨、梳理得水落石出、脈絡清晰,而且他常常采用插敘、補敘、倒敘等手法,讓人讀來興味盎然鈿正是通過一樁樁和蔣相關的歷史事件的考掘,一個嶄新但又更加真實的蔣介石形象慢慢還原出來。
不過,當朋友和出版社建議楊先生寫本蔣介石傳時,他卻遲遲沒有著手。因為他覺得傳記要反映傳主的一生,“不可避免地要寫一些盡人皆知的歷史過程”,“容易流于一般化……沒有多少獨家發現”。而專題論文可以做到“惟陳言之務去”。“讀者已經熟悉的知識、學術界已經達成的共識可以不寫或少寫,讀者不熟悉、學術界缺少研究的、知之不多的問題可以深入開掘、擴展,分歧嚴重、爭執不下的問題可以評議、解析,折衷、解疑,提出新看法,做出新結論,從而推動相關研究向前發展。這種體裁,有話要說的地方可以多說,暢說,不厭其煩,不計篇幅地說,沒有話說的地方,或者沒有新見解的地方,可以惜墨如金,一言不發,一字不寫。”他準備在“專題研究計劃大體完成之后”,“才準備考慮寫蔣傳的問題”。這些表白,充分說明楊天石先生治學著述是以“問題意識”為統帥的,他仍然堅守著老輩學者“沒有一得之見決不下筆”的優良作風。
楊先生不僅善于提問,而且有一種“打破砂鍋問到底”的精神,常常由一個問題帶出兩個、三個甚至多個問題,這使其研究成果呈現為蘑菇狀的“簇生態”。比如,戊戌政變期間,清政府將譚嗣同、楊深秀等六人處決,發布的詔書中指責康有為“謀圍頤和園,劫制皇太后”,以之作為維新派大逆不道的罪狀。當時傳言紛紛,袁世凱《戊戌紀略》、李提摩太《留華四十五年記》等史料、筆記中多有記載。但是,當事人康有為、梁啟超等卻對此一直矢口否認,反說是袁世凱的離間計。多年來,歷史學家大都不予置信。1985年,楊先生到日本閱讀外務省檔案縮微膠卷,發現畢永年《詭謀直紀》有對此事經過的詳細記載。畢氏為會黨首領,與譚嗣同、唐才常友好。戊戌政變前夕到達北京,被譚嗣同引見給康有為,受命在包圍頤和園時乘機捕殺西太后,《詭謀直紀》是他關于此事的日記,為這樁懸案提供了最直接、確鑿的證據。回國后,他廣泛查閱資料,多方考證,撰成《康有為謀圍頤和園捕殺西太后確證》一文,確認了畢氏所述的真實性。文章發表后迅速引起國內外史學界重視,被譽為“將迫使戊戌變法史作重大改動”。后來,他又撰寫了《康有為“戊戌密謀”補證》,通過釋讀梁啟超寫給康有為的一封殘缺不全的密函,指出:密謀之后,康、梁二人迫于政治形勢和封建綱常,訂了“攻守同盟”,決定終身保守秘密,將其歸罪于袁世凱的誣陷。這樣,這一事件就板上釘釘、鐵案如山了。接著,楊先生又對與此事相關的另一重要事件——譚嗣同夜訪袁世凱做了詳細考辨,發現袁世凱的《戊戌紀略》雖有掩飾,但所述基本可信,反倒是梁啟超的《戊戌政變記》有受個人“感情作用”支配、將“真跡放大”之處,真實性不如前者高。由此,他寫成了題為《袁世凱的<戊戌紀略>的真實性及其相關問題》的論文。此外,楊先生還撰有《圍園殺后——康有為的武力奪權密謀》《天津“廢弒密謀”是維新派的虛構》《畢永年生平事跡鉤沉》等文章。這些文章,通過不同的聚焦點,共同確證了康、梁的“戊戌密謀”。楊先生就辛亥革命前后同盟會的內部矛盾、民國初年南京臨時政府的經濟危機、北伐期間的高層斗爭、蔣介石的對日政策及日蔣談判、蔣介石與胡漢民的矛盾及國民黨內部的倒蔣暗潮等問題,也都撰寫過系列論文,形成了一個個集中而又深入的研究單元。
問題是多種多樣的,有大小、類型、角度、情境……之別,學者借問題表達其治學心得的文體也應該異彩紛呈。這就不能不說到“述學文體”。文體并非純粹的被動的形式,其對內容也有某種“期待”或“制約”作用。當舊有文體不適合新內容的表達時,便會有新文體產生。著者采用何種文體,直接由其此時此地獨特的所思所感決定。“‘思之生成即‘言之生成,‘言之生成即‘思之生成。‘思與‘言之間是同一的、非此不可的關系。”古代學者為人為學,非常講究“得體”,其述學文體十分多樣,有著作、論文、序跋、書信、日記、筆記、語錄、書信、注疏、評點、詩詞、小品等多種形式,它們恰切地迎合了著者在不同情境下的問題意識,更便于洗去陳言、抒寫心得。這符合學術研究的規律,是學術自身展現的正常生態。“五四”以來,我們從西方引進了章節體專著和論文,時至今日,它們已被考評體系認定為唯一“合法”的述學文體。專著和論文于本土學術發展自有其積極意義,然而,若讓所有人的所有“思”之腳都來穿這雙“言”之靴,卻又會造成學術研究的“泡沫化”,同時也會極大地扼制學術創新的活力。想必人人都有這樣的感受:一點想法,本來只夠寫條札記,卻被敷衍成了長篇大論。一本專著,厚得像一塊磚,體系也很完整,只是創見無多。一篇論文,動輒上萬言,邏輯、論證也很嚴密、充分,但不過是在談論一些人人皆知的常識……除了專著和論文,人們似乎已不知道如何思考和表達。某種意義上說,述學文體的單調折射的是思想的蒼白、平庸與老化。行文至此,筆者不禁想起了蘇東坡的那句名言:“惟荒瘠斥鹵之地,彌望皆黃茅白葦。”(《答張文潛書》)“可憐身是眼中人”(王國維《浣溪沙·山寺微茫背夕曛》)啊!
楊天石先生生在“五四”以后,受時代風會影響,專著和論文自然也是他述學的主要文體,他亦非常善于此道。不過,他對述學文體的選擇有著明確自覺,盡量能使自己的“思”與“言”保持一而二、二而一的融合狀態。應約編選《當代學人精品·楊天石卷》時,除論文外,他有意多選了小品、隨筆、書序、自述等形式的短文,“目的是想說明,做學問,并非只有寫學術論文或學術專著等一兩條道路”。“短論、札記、隨筆、小品、序跋、回憶等體裁都可以表達學術觀點。而且,它們篇幅不大,形式靈活,沒有固定的寫作套路,沒有八股腔、八股調,讀者讀起來可能更喜歡,更容易,也更愿意接受。試問,一篇上萬字,以致幾萬字的學術論文,能用幾百字、幾千字的短文代替,而其學術價值無損,不是也很好嗎?”以上所舉文體,楊先生往往寫得當行出色,且能做到陳言務去。特別是他的學術小品,一般一兩千字,常就某些歷史事件、人物或現象,或敘事,或議論,或考證,娓娓而談,深入淺出。他自云寫作時“頗得縱橫揮灑之樂”,讀起來也令人興味盎然。譬如《光緒皇帝的新聞思想》一文,釋讀了1898年光緒帝派康有為去上海督辦《時務報》時發布的一道“上諭”:“報館之設,所以宣國是而達民情,必應官為倡辦……各報體例,自應以臚陳利弊、開拓見聞為主,中外時事均許據實昌言,不必意存忌諱,用副朝廷明目達聰、勤求治理之至意。”頗能刷新人們對光緒帝的“刻板印象”。《保皇會的“妙語妙事”》指出,保皇會“會所之室,尊奉萬壽之牌;會員之衣,人懸圣主之像”;其檀香山分會的一次會議是這樣開始的:“先生(梁啟超)率同志一齊起立,恭祝皇帝萬壽,齊聲喝彩三聲,聲震全市;次祝康先生到處平安,又喝彩如前。”讓人忍俊不禁——真是“世間無新事”啊!
楊天石先生業余雅好吟詠,詩詞也是他寄慨述學的重要文體之一。他的人生歷程和為學之路頗為坎坷、曲折,經歷了從培訓拖拉機手的教員到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從文學到哲學再到史學的重大轉變。然而,和年逾八旬的他接觸,筆者能明顯感覺到他仍然保持著一顆孩童般純粹、好奇的心靈,只是添了些從容、淡定和睿智。看慣了興衰榮辱的他,至今仍樂此不疲地在海內外奔波,鍥而不舍地尋訪史料,津津有味地還原、破解著一樁樁歷史真相與謎案,就像他的一首小詩所寫的那樣:
華發飄蕭已滿顛,童心未改壯心遷。
聊撥霧靄觀丘壑,漫卷風濤入史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