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霞艷
[摘要]李娟的《遙遠的向日葵地》來自于大地,她用文字為大地萬物賦形,她觸及事物內部的靈性,這種靈性來自對生命的秘密的感悟,是她獨自與天地萬物對話的結晶。
[關鍵詞]李娟;非虛構散文;《遙遠的向日葵地》
李娟是天地之間的精靈。她個子小小的,在城市的人群中乃至閃亮的頒獎臺上也能被隱匿。她的文字如顆顆飽滿的種子,遇到善感的心靈就會發芽結籽,堪比星星,再厚的云層也不能遮掩它亙古不變的冷峻光澤。李娟的寫作不是坐在書齋中冥想、推敲、碼字,而是敞開,無限地敞開,像大海的漣漪與海岸握手言歡,像荒地上的植物迎接風,像一株株向日葵圍著太陽撒嬌。
讀《遙遠的向日葵地》,我仿佛也接受了萬道陽光,透過斑駁的樹葉,在我心里留下無數光圈和疊影。即使我坐在防盜網禁錮的小書房里,我也能聞到向日葵淡然的香氣,聽到蜜蜂幸福的吟唱和向日葵結籽的聲音,看到一萬顆向日葵同時飽滿的蔚為壯觀。風掠過金色的海洋,黃色的波浪與陽光起舞,蜂鳥嗡嗡的鳴叫,狗狗、兔子、雞和鴨各忙各的,豐收的欣悅、勞作的辛酸、廣闊的孤獨一起漫上心頭,將我淹沒,如此大的眼睛卻無法噙住兩行小小的淚水。
故鄉像一張地圖一樣慢慢展開,春天在我心中復活,我恢復為一個頭戴花環的少女,在田間采摘、追逐、歌唱,漫山遍野的綠,姹紫嫣紅的花,蜻蜓、蝴蝶、蜜蜂……不知名的蟲子,嚶嚶齊鳴,世界碧綠,我臉鮮紅。
整個大地都應該感謝李娟!她用文字為大地萬物賦形,她觸及事物內部的靈性,這種靈性來自對生命的秘密的感悟,是她獨自與天地萬物對話的結晶。“在戈壁灘上,走一個小時也沒遇到一個人。如同走了千百萬年也沒遇到一個人。……四面八方空空蕩蕩,站在大地上,仿佛千萬年后獨自重返地球。”此時,李娟一定與陳子昂相遇,“念天地之悠悠”的大孤獨仿佛有形物附著于他們。她也品嘗過“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天地一沙鷗”的寂靜與怡然,享受過“唯山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的自得。將心安放在蔚藍和金黃之間并不困難,我們可以將它想象為隱逸、靜謐,想象為“詩與遠方”,其實也是將自己安放在想象力中。但是李娟能夠將心妥帖地安放在冰天雪地、暴風驟雨中,能夠從任何一個寂寥的地方如同溫暖的地方中發現生命的動人:比如冰冷的黑夜中等來的一束光,比如荒野中沙棗“頂端微微透明的黑色區域”……
李娟善于比喻,她的比喻像走鋼絲的人一樣在陌生化和熟悉化之間尋求微妙的平衡。從閱讀經驗中我們知道,過于陌生和過于熟悉都行不通,我們想讀的是那些我們似曾相識的事物,是似曾相識而不是相識。能夠吸引讀者的就是“似曾”!曾,曾經,是熟悉的;似,似的,似是而非,是陌生的。學習要循序漸進,閱讀也是學習的一部分,同樣遵循漸進的規律。陌生的閱讀、學習必須與熟悉的領域形成滲透關系。
譬如《金色》書寫的是我們熟悉的事物:蜜蜂、白樺樹、麥田、飼草、蘆葦、月亮……哪一樣不是我們認識的?金色,金子的顏色,散發著財富惑魅的想象。金色有諸多的層次,俗的、雅的、細致的、輝煌的、澄澈的、光芒萬丈。“蜜蜂來了,花盤瞬間達到金色的巔峰狀態。”“每一棵樹都是黃金之樹。”“麥田的金色則富于深沉的安撫力量。”“飼草的金色是高處的光明。……家家戶戶屋頂隆起綠色的皇冠,然后沒幾天就變成金色的皇冠。”“蘆葦的金色最脆弱,最纏綿,最無助。”“月亮的金色是黑暗的金色。”“最微小的金色是蜜蜂……我們赤金嘴中的每一口蜂蜜,都蘊含億萬公里的金色飛翔。”“面對這全部的金色,葵花緩升寶座,端坐一切金色的頂端。”
“天空便只好越來越藍,越來越藍,越來越藍。”
“金色和藍色,相峙于這顆古老的星球之上。從金色和藍色之間走過的人,突然感到自己一塵不染……”
我引用得實在太多了,超出了我自己的忍耐范圍,但是我忍不住要與你分享。是不是感覺像在畫畫?層林漫染,步步著色,漸深漸濃,情感像燃料一樣緩緩融進整個世界。純粹的寫實抵達純粹的抽象,色彩及其包孕的內在精神仿佛可以觸摸,無邊無際的秋天就在這篇文章中和盤托出。所有的辛勞在秋收的歡喜中得到安放。
我們常常說看書,看書突出的是眼睛。眼睛是“自我”與外部世界最重要的通道,事實上,許多作家一生主要使用的正是這個器官,包括他們的比喻調動的也是視野的范疇,而忽略了眼睛與整個感覺系統的關系。人有五官,味覺、嗅覺、聽覺、觸覺同樣值得寫作認真對待。品讀是強調語言的聲音質地和描述的豐富性,多種層次的熏染、滲融、交織,需要各個感官共同配合去打開、嘗試、探索。所以古代文論以“品”來區分文章和文人。如果借用古代的逸品、神品、能品來論,李娟的當屬逸品:自然、天真、透明,通體洋溢著自由、純潔的氣息能將世俗的污濁、卿卿我我的磨嘰滌蕩。
逸品值得細細品讀,光看是不夠的,品得用上三個口——吃、嗅、聽三個字的偏旁都用的口字。我以前去醫院看病時驚異于耳鼻喉放在一個科室,后來明白了三者相通,中國古老的造字法說出了這個秘密。這是人與世界的通道,在嬰兒還沒有辨別力之前,他會將所有夠得著的事物抓進嘴里去嘗,他靠身體來記憶滋味。在理性沒有建立起來之前,人類本能地相信自己的感官,知識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感官。很多人要疑惑一片向日葵地就能寫出一本書,那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該誕生多少本書來。是的,就是一片向日葵地!在“烏倫故河從東往西流,橫亙阿爾泰山南麓廣闊的戈壁荒漠”中。是李娟母女自己種的,不是梵高筆下畫出來的,當然也和梵高異曲同工,他們都在探索向日葵的靈魂,探索人類的靈魂。
好像已經被想象浪漫化了。“向日葵不答應”,李娟也不答應。
好吧,讀書還是從第一頁開始,《災年》從潔白的書頁上赫然映人眼簾。我腦袋里的搜索引擎加大馬力:《定西孤兒院紀事》《多收了三五斗》《春蠶》《為奴隸的母親》……還有好多長篇小說如《白鹿原》《塵埃落定》都處理過災荒饑饉。我們已經對文學敘事中的災難習以為常,所有的英雄不都是與災難搏斗的么?要么戰勝災難返回故鄉,要么在災難面前悲壯地倒下,都能夠解讀出大寫的意義來。災難放大了人類的雄心壯志、理想、耐力、勇敢,至少也凸顯了人類的渺小無力。而這一切書寫災難的范式似乎都不是李娟的立意所在。她要寫的災難與生活同在,就是農業文明時代最基本的一部分。在不斷克服災難的過程中,人和萬物連同茫茫大地結盟,滋長出深厚的情誼。在戈壁荒漠中的勞作、生活,既不浪漫也不悲壯。生活的艱辛和縫隙中的詩意被她克制著娓娓道來。艱辛是沙棗身上的刺,是生活的底色;詩意是沙棗醞釀的那點甜,那點甜值得我們冒險去撥開全部的刺,就像玫瑰花與刺蘊藏著誘惑與抵抗的張力,就像為了愛情赴湯蹈火的人。
小個子李娟卻有著大本事:被人遺忘的荒野在她筆下全部復活。我愛上了她筆下遙遠的向日葵地,連同她生活中的一切都與我發生心靈感應:她那粗枝大葉、風風火火的媽媽,脾氣暴躁到打學生和學生的媽媽以致辭去教職;開店與別人自來熟,像對白一樣討價還價;種地大張旗鼓,做飯難吃得要死,還縱狗行兇,愛意盈盈然劣跡斑斑,這才是李娟的媽媽!“唯一的兔子和唯一的我媽在地球一隅的葵花海洋中漂流”。
她的狗狗賽虎,“眼睛明亮清澈,倒映著整個宇宙的光輝。”并且萬分癡心地等待著已經過世的外婆歸來。“外婆死了,一滴水消失在大海中。一生寂靜得如同從未在這個世上存在過。”李娟給外婆的悼辭:“秦玉珍,流浪兒,仆傭的養女,嗜賭者的妻子,十個孩子的母親。大半生寡居……”我的眼睛已經紅得像兔子,還是趕緊來看她家的兔子,“左跳右跳。獨立、蓬勃、驕矜。紅眼睛一閉,天地間就不剩一顆珠寶。”而且賽虎依戀兔子,“像觸碰夢境中的事物一樣……第一次滿心漲滿柔情地接受活在世上的命運。”
還有一只不分青紅皂白收集鞋子,到處惹禍的大狗丑丑。雞是“戰斗雞”,能咬人。公雞像國王一樣神氣,巡視佳麗擁擠的后宮,飲食時大度地節制食欲滿意地看著群妾進食。好在荒野廣大,不必雞兔同籠。別急,還有一群鴨子,是她的裁縫媽媽為了親手制羽絨衣而養的。無數多的鴨子,嘎嘎叫的鴨子,真是鴨叫荒野靜,“突然亂七八糟鬧騰一陣,聽在耳中簡直就是極大的歡欣振奮。”
四腳蛇、一束花、一陣風、醉鬼來訪、叔叔、來往的哈薩克人、電站的職工……李娟誠實地寫下這一切。仿佛只是生活的某個片段,卻反映出整個自然的刀光劍影。
金色、藍色、五顏六色……
荒野、天地、世間萬物……
李娟愛著,“也愛著人間豐富、龐雜、又矛盾重重的所有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