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節,想起了去世的父母,也想起了一位插隊在市郊農村當電工的人。
這位電工和我舅舅阿姨都在市郊鄉村插隊,后來知青返城被安排到南翔古猗園,還是當電工,退休沒多久,就患癌癥去世,至今也有三四年了。
他高個子,大眼睛,說話慢悠悠,一副和顏悅色的樣子,雖然和他見過沒幾面,但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因為,在我少年時代,上館子吃的第一碗肉絲面,就是他幫我買單的。
上世紀70年代,我在南翔鎮懷少小學念書,參加了少年業余乒乓球隊。有一次作為候補隊員,和隊員們一起坐車去黃渡鎮,參加嘉定縣少兒乒乓球南片地區的選拔賽。那天球賽比得很辛苦,等全部結束,天色已晚,領隊老師就提議,不忙著回家,先去鎮上館子吃點心,公家應該可以發晚餐補貼的。同學們都很興奮。我們找到一家面館,10來個同學簇擁著老師,在柜臺前看掛在收銀員背后墻上的價目表。看來看去,最后決定都吃一碗8分錢的陽春面,領隊老師統一買票,沒帶零花錢的,老師說可以先墊著。我兜里正好有積攢了許久的1角零用錢,準備掏出給老師時,見柜臺旁有兩位面善的青年,也在掏錢買吃的,其中一位看到我,突然就問:你是不是小吳家的外甥?我說是呀,你怎么知道?他笑瞇瞇地說,你可能忘記我了,我去你外婆家看到過你,我和你舅舅阿姨都在一個村里插隊的,是好朋友。他的大眼睛很明亮,在昏暗的收銀臺前微微發光。他跟我們老師說,你不用收他錢,我來替他買。又回頭跟我說,你就回座位上去等著。我當時只想著這好不容易積攢下的1角錢又可以在口袋捂一段日子,就很不客氣地回座位上去等了。
一碗一碗放桌上后,我們發現其中有一碗面條上,蓋著一團誘人的肉絲,我甚至能聞到肉絲上的香味。大家都覺得這碗肉絲面應該是老師買的,就叫嚷著鄰桌的老師:老師老師!你的面!有肉絲的!老師沒起身,只是側下頭說,我也是陽春面,那碗有肉絲的是詹丹親戚幫他買的。一下子大家都把目光齊刷刷投向我,有同學還驚訝地說,啊,你家親戚真大方!我突然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不敢馬上伸手去端,靜靜地看著大家把各自的面碗都端到自己跟前低頭去吃時,才慢慢伸過手,像在做什么虧心事似的,盡量不弄出聲響,把那又深又大的藍邊碗移到自己跟前。舉起筷子的一瞬間,好像這位電工正在背后笑瞇瞇地看著我,于是,有點心虛地偷偷回頭張望,不知是不好意思細看,還是被館子里的其他人擋住了,居然沒有找到他的身影。看著大家都在津津有味吃面條了,我才埋頭把那碗面吃完了,連面湯也喝了個精光。肉絲的鮮美感覺,似乎一直停留在舌尖。
回到家,我迫不及待地把這件事告訴了父母。母親帶點埋怨的口氣說,你怎么好意思吃人家的東西?而且又不熟。末了,又問一句,你是否謝了他?我這才想起,居然忘記說聲謝謝。過了一會,我問父親:“老師說晚餐有補貼,是真的嗎?”當時父親是鎮政府文教衛領導小組的副組長,管著鎮屬中小學的費用補貼。他點頭說,可以有晚餐補貼,大概每人2角。我聽了,就盼著這2角錢快快發下來。
過了幾天,帶隊的老師讓乒乓球隊員去他那兒領晚餐的補貼,果然有2角。有同學吃陽春面沒交的8分錢,老師就直接在2角里扣了。
我也興高采烈地去他辦公室領錢,他驚訝地問:“你父親沒告訴你嗎?你是沒有補貼的。”我一愣,問:“為什么呀?”老師說:“你父親發錢時說,那天你吃面沒花自己的錢,所以就不該再拿公家的補貼了。”
我聽了差點眼淚要掉下來。老師大概看到了我怏怏的樣子,就說:“也許我該為你爭取一下的。不過,是你父親的決定,你回家求求他,也方便。”也許他不明白,我們跟父親很少有討價還價的余地。
放學后,雖然心里覺得冤枉,卻不敢問父親為什么,只是悄悄跟母親說了這事。母親感嘆道,你爸就是太古板,他不明白,你雖然沒花自己的錢,但也總是欠人家情的,說不定哪天還是要還人家的。讓公家給你2角錢的補貼,也沒什么不合理。我就慫恿母親為我說說情,母親哼了一聲說:“他那么不近人情,誰說都沒用。”
后來,過了好多天,姐姐鼓起勇氣問我父親,不給我補貼,是不是對我不公平?我父親說,公平用到自家人頭上,總該做得過頭點,才能讓別人服氣。
宋正懷薦自《新民晚報》2018年4月20日